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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手们命如草芥,从古至今都是如此

田也 x 周恺 楚尘文化 2021-03-31

作家周恺是四川省乐山人,他的长篇小说《苔》以乐山方言写就,依托乐山地方志,讲述了一段清末民初背景下的家族故事。小说中,周恺带领我们回到历史现场,再现丰满的生活细节,其构建的宏大时空来源于他所查阅的乐山资料与成长在此的种种印象。


本文是编辑田也对周恺所做的采访,在其中,周恺谈起家乡失落的码头与曾经辉煌的航运业,他眼中的乐山人充满“江湖气”,讲规矩,有底线。这些真实的碎片也在点亮、呼应他的小说创作。



编者按


田也丨文


周恺是一位独特的 90 后作家,在大多数年轻人都处于关注自我的状态时,他的长篇小说《苔》却把视角放在了清末民初的乐山,他用当地的方言与史实,还原了一场革命、一段旧时代的家族兴衰。


而周恺本人也是四川乐山人,小说中的很多人物与情节,都使他与故乡重新产生联系。今天的推送,就由周恺带领我们回到那个时代的乐山。他的记忆是从九十年代乐山航运的衰落开始的,紧随其后的,就是那些水手们的命运。他们从古至今好像都是如此,在他的小说里是这样,现在依然是这样。卑微如苔草一般依附于时代,轻描淡写的死去,而后不值一提。


虽然整部小说都是用乐山方言写成的,但是在采访的过程中,我发现周恺的口音已经丝毫不带有方言的痕迹,这可能和他做电台主持人的经历有关。就像他自己所说的:“一个人真正有乡愁,是从改掉乡音开始的。”


1934 年绘制的乐山县城街道图


◆ 你对乐山的基本印象是怎样的? ◆


乐山的大体位置是在川南,东接自贡,西接雅安,北边是眉山,南边是宜宾,南边的马边有个小尖尖挨到云南。底下设有十一个县市区,其中马边、峨边、金口河是属于少数民族地区,主要是彝族,这三个地方以及沐川和井研县经济要稍微落后一点,乐山市的主要工业基本都集中在五通桥、沙湾、夹江和峨眉山市。这是现在的乐山。以前乐山的地盘要比现在更大一点,包括自贡、宜宾以及眉山的一些地盘,过去都归属乐山,以前区位划分也跟现在差不多,各个地方的经济状况也差不多。


乐山城是在岷江和大渡河的交汇处,岷江西岸,大渡河北岸,整个城区差不多就是依江而建,城中心就是现在老公园一带。大佛景区其实是在城外头,所以我们小时候,乐山城的外地人并不多,后来乐山的美食渐渐出了名,近些年城区的外地车和外地人才渐渐多起来。整个城区的生活大概就是一种很安逸平静的状态。


我不是乐山城里人,我小的时候在乡下。我在乐山生活了二十六七年,去年才出来。


其实乐山的发展还是分阶段的,这里以前是一个码头,所以过去有船运的时候,乐山的人口流动可能要稍微大一点。但是现在除了旅游景点,好像没有什么自然而然的那种往来了。主要是因为后来整个船运行业都没落了,现在的乐山可能就比较比较死气沉沉。


在我小的时候其实船运已经开始没落了,就九几年的时候。比较巧的一点是我妈就在一个航运公司的造船厂上班,但也会跑长途运输。我小的时候就经常坐他们的船出去,去到重庆那些地方。


在我们小的时候,乐山城里就已经没有大码头了。乐山城被大渡河和岷江分割开来,以肖公嘴为突起,呈扇形分布。我们小的时候停船的那个地方,其实就已经在岷江的对面,在一个叫乌尤坝的地方,其实已经跟乐山城已经没有关系了。


至于没落的原因,我感觉可能是和河道有关,有修水库的一部分原因,但是背后的深层次因素肯定很复杂。


以前出船是就从宜宾往下游走的,去到重庆,甚至是上海那些更远的地方。宜宾是一个大码头了,而乐山只是不大不小的一个中间站。乐山码头最重要一个作用,是从宜宾到成都之间的中转站。但后来整个的岷江航道,从乐山到成都的这条水域,河道就废掉了,自然而然的就没什么船跑了,也就没有办法以这个产业作为支柱,很多过去从事这个行业的人就没有依靠。


清末民初乐山水道边街景


◆ 航运行业的生活是什么样的? ◆


因为我母亲工作的原因,所以从小对水手们就有一定的了解。水手都是跑船的,基本上是因为他们家在河边上,因为种种原因,过去都是比较零散的,可能靠一艘小木船就去捕鱼或者是打横渡。后来五六十年代的时候兴起集体经济,这些水手就都收归到大的工厂里面去,我妈妈当时就是去接的我外公的班。 


我对他们的印象用一个词形容就是“卑微”。乐山有一句话叫做“世上有三苦,打铁撑船卖豆腐”,这三个行业应该是最苦的。水手们的生活都是很原始的,过去是这样,现在还是这样。


做水路生意好像一直给人一种剽悍的感觉,因为水手们其实都无所谓了,大家都只剩一条裤衩了,什么都无所谓了,巴不得就重新洗牌,巴不得那个厂就申请破产,然后一个人能捞一点就是一点,都是这种心态。包括航运公司的那些人,也是大家去闹,去堵政府堵公路,其实都是因为就自己什么都没有,你要抓我去坐牢我就去坐牢,你怎么样都无所谓,反正大家都是一个样。


而且当水手在水上生活的时候,他们永远经历的都是一个陌生的地方,尤其是那种跑长途船运的,就得提起点那种野蛮的劲头才能跑得下去。我记得好小的时候,跟着船一起出去,几乎每到一个地方都要去停码头,总会有人过来收保护费,当然其实也不是保护费,但是一二十块的还是得给,这是长久形成的一个规矩。


在我的印象当中,我接触到的水手好像命都不太好。航运没落以后,我母亲所在的航运公司一艘船都没有,整个厂就是即将垮掉的状态,水手们也都没有工作了。有很多水手到最后就什么补偿的钱都没有,家庭也破裂了,有个别最后走投无路就只能选择自杀。


而且远离陆地本身就会给人一种不安全感,虽然在江河上跑船也没有远离陆地很多,但是至少说基本上是远离人间的。所以他们就都很寂寞,每到了一个稍微好一点的地方就去进录像厅,或者是去嫖娼。他们所有的生活、能够见到的人,其实都是围绕着船来进行。就从乐山跑一趟重庆,那时候单边都得十来天,往返要将近一个月。坐车其实也就一天的时间,但是你要坐船就得那么久,所以他们很多到最后都是妻离子散的结果。


有一段时间,我和我跑船的干爹经常待在一块,跟着他出川、下重庆。在他的船上有一个水手,从重庆回来以后,听到别人的传言,说他老婆跟别人偷情,他们两个人就吵了一架,她老婆后来就喝农药死掉了,一直到现在那个水手都一个人。有很多这种事情,他们的生活就是很卑微。


跑船的水手


◆ 你眼中的乐山人具有怎样的气质? ◆


我有一个朋友看了《苔》以后,他说感觉有一种暗藏着的荷尔蒙,就是那种闷闷的气质,整个四川好像都是这样的。


你可能看不出来这个人是心里面藏着什么事,或者是这个人过去是什么样的,但是你要跟他接触起来,有的时候他会流露出那么一点点。我记得在三四年前,在乐山的一个叫做老公园的地方,就和很多其他城市的老公园一样,有各种小孩玩的玩具。而且当地政府好像也不太管这些,所以很多都是个人搭建的一些游乐设施。 


当时就有一家姓米的三兄弟,他们三兄弟一块在那做小孩玩具的生意,周围人都觉得这三个人没什么问题,而且都觉得这几个人挺好的。然后突然有一天,我也忘记了是老大还是老二,就忽然提着把刀把另外两个弟兄全砍死了,包括老婆也一起砍死了。突然就炸出来这样一件事,大家都很吃惊。把凶手抓住了以后才知道他们原来就是在那个地方抢公园的地盘,但是大家凑来没觉得会有这种矛盾在里面。



这都是跟地缘有关系的,是一个地方人的基因。我接触到的北方人,大多数都有那种北方人的气质。但是东北与四川其实还是有类似性的,不过其中也有差别。东北人是明着较劲,但是四川人是在暗地里的,我能够明显地分辨出来这两种气质。这跟过去的袍哥,包括四川各行各业都有那种江湖帮派的组织是有关系的。过去四川有码头必有袍哥,乐山历来是川江重要码头之一,直至解放初期,仍有袍哥起义。


以前我倒不觉得,因为自己是乐山人,其实很难去认识自己。但是当我去翻书翻资料,作为一个局外人,隔着一层去看的时候,其实会很明显感觉到乐山有一种很浓的那种江湖气。当然这不一定是贬义的那种江湖气,乐山人就是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这一点特别的明显。


但是他还是有自己的底线,这个底线其实和过去各种各样的江湖规矩是有关系的。我们当地有一个方言词汇,叫做“不落教”,大概就是说你这个人不讲规矩,其实和当初的历史都是有关系的。 


乐山人的生活


◆ 可以谈谈《苔》和乐山历史的关联吗? ◆


我在写《苔》的过程中,查阅了很多和乐山有关的资料,光是电子版的资料就有 99.6MB,还不算实体书。还有那些老照片,加上我自己的一些印象,构成了《苔》中所描写的时空。小说的位置大概就是两个部分,一个部分是以前我在乡下的记忆。我生活的那个地方叫安谷,后来我把这个地方改成白庙了。还有一部分就是在城里,其实乐山城很小的巴掌大一点的地方,大概就这两个地方。


在那些资料中,看起来比较有趣的有刘致平的《中国居住建筑简史》,我以为他写到了我外婆的宅子就找来看了(很可能不是)。对了,我外婆与《苔》中的主人公一样,也姓李,她是 1918 年生人。她父亲是地主,她是家里的独女,她父亲从别的人家抱了个儿子来养。我外婆出嫁没多久,她父母就死了,那个抱养的儿子继承了家业,我外婆没有分得一分一厘。我小时候,她总跟我讲她以前的宅子是怎样的。


还有薛丽蓉的《中国禁毒史的一个断面:清末民初苏州禁烟研究》,我从这篇关于禁烟的文章中,了解到了鸦片的价格。还有山田贤的《移民的秩序》,小说中有关铁钎会的礼仪,大多是从这本了解到的。更荒诞的是,关于彼时妓院场景的描述,我竟然是从乌尤寺僧人圣炯口述资料中了解的,圣炯本人的经历恐怕也足够写一部长篇小说了。


《苔》

作者:周恺

出版:楚尘文化/中信出版集团

出版年份:2019-5


而书中涉及的袍哥故事及礼仪和切口部分是从父辈口中得知的,部分来源于卫聚贤先生口述资料,以及民国白庙哥佬会舵爷刘钊属下王世模先生口述资料。小说中,龚占奇部分经历也与刘钊有相似之处,尽管他们并非一个时代。


以前在乐山生活,不会感觉到这个地方跟过去有什么联系。其实全中国的城市都一样,该拆的都拆,该毁的都毁,就觉得没有太多深层次的记忆。但是我写小说的时候,有的时候会去实地看一下那个地方,发现其实好多东西还是在那的。是真的没人管,但是也没人去摧毁它,也没人去保护它。


《苔》里面写到有一个东岩书院,我那时候找了好久都没找到,后来从一个巷子,其实也不能叫巷子,很久都没人走了,全是青苔。我就顺着这条路一直往山上走,突然就看到一个亭子,是已经被烧毁的样子。我后来查本地的新闻,是说亭子在 2014 年的时候被一场大火烧掉了。但那里就是我小说里面写到的东岩书院。 


类似的这种经历其实还有很多,突然之间照着地图上去走走,然后就冒出来这么一个历史的残留,就感觉很神奇。你就与这个地方的过去,出现了很微妙、很隐性的联系。其实在创作小说的过程中,哪怕作为一个当地人来说,这也是对过去乐山的重新理解。而且也不是主动要去这样的,我写的初衷也并不是要去宣传这个地方,或者要去展现这个地方的过去,而是在写完之后,对乐山的整体有了一个新的认识。这是我在创作《苔》的前后对乐山感受的最大变化。


乐山水道边赶路的行人


◆ 故乡对你来说意味着什么? ◆


我是去年八月份才离开乐山的,在那之前,我在乐山的电台做了五六年的主持人,主要是播新闻,还夹带着播路况,那时候,我对乐山城的道路状况其实一点都不熟悉,经常出错,经常被投诉,后来,我辞职了,专心写小说,在写小说的过程中,我构建了一个想象中的乐山城,这就变得很奇怪,就好像记忆是直接搭到了旧时代的或者说想象的旧时代的乐山城上,而且这种记忆在某些特定的时候会跟当下呼应,比方看到桂花楼几近坍塌的旧木楼的时候,比方看到洙泗塘某户旧时的院落的时候,那一瞬间,整个人都会晃一下神。


如果把“故乡”当成一个文学的词汇,当成一个有情感寄托的地方,我以为的“故乡”是很可疑的,因为它根本不存在,至少说不存在于我的经验当中,那时候,我很喜欢陈建年的一句歌词“乡愁不是在离别后才涌起的吗?”那是我还没有离开乐山的时候,我写完小说过后,这种矫揉的情感就渐渐变得淡了,等我真的离开了乐山,离开了四川,反倒不会去意识到那种文学意义上的“故乡”或者“乡愁”,对我而言,更多时候那个地方就等同于父母以及一些亲戚朋友,当然,我觉得这跟我老婆是眉山人有很大关系,我们的方言很像,差别很小,所以我们平常间都说的是方言,我一直都觉得,一个人真正有乡愁,是从改掉乡音开始的。


文字周恺、田也

图片来源于周恺提供的老照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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