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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活可以有多奇妙?我写给你看

胡里奥·科塔萨尔 楚尘文化 2021-03-31
聂鲁达曾说:“任何不读科塔萨尔的人的命运都已注定。那是一种看不见的病,随着时间的流逝会产生可怕的后果。在某种程度上好像从没尝过桃子的滋味,人会在无声中变得阴郁,愈渐苍白,而且还非常可能一点点掉光所有的头发。”
这句话的可信度并不会因聂鲁达本人的严重掉发而减低,科塔萨尔确实是拉美文坛的传奇作家,从来都享有盛名。本文是小说酒馆第008期,选自科塔萨尔的短篇小说集《克罗诺皮奥与法玛的故事》,它并不是那样传统意义上的“小说”,而所有追求趣味的人都会爱上它。
欢迎在评论区与大家分享你的阅读感受。


胡里奥·科塔萨尔(1914—1984),阿根廷作家、学者,“拉美文学爆炸四大主将之一”,代表作有《动物寓言集》《被占的宅子》《跳房子》《万火归一》等。

克罗诺皮奥与法玛的故事


01.
哭泣指南

把理由放到一边,专注于遵循正确的哭泣方式,也就是,使其不会沦为吵闹,也不会因为与微笑有几分呆滞的相似而构成冒犯。一场平均或普遍的哭泣由面部的整体收缩和伴有眼泪、鼻涕的颤抖声构成,鼻涕将一直持续至最后,因为用力擤鼻子的时候,哭泣也就停止了。
 
为了哭泣,请把想象力引向您自己,如果您由于习惯了相信外部世界而无法做到这一点,请想象一只浑身是蚂蚁的鸭子,或是麦哲伦海峡从未有人涉足的那些海湾。
 
哭泣时,双手掌心向内,得体地遮住面庞。孩子们哭泣时会用衣袖擦脸,而且更喜欢躲在房间的角落里。哭泣持续的平均时间为三分钟。
 
02.
唱歌指南


请您从打破家里的镜子、垂下手臂、目光飘忽地看向墙壁做起,请忘却自己。只唱一个音符,从身体里倾听。如果您听见(但这将发生在很久之后)类似于深陷恐惧的风景—其中有乱石间的篝火和半赤裸的蹲踞的剪影,那么我认为您将踏上正确的道路。如果您听见有漆成黄色和黑色的小船航行其上的河流,如果您听见面包的味道、手指的触感、马匹的影子,也是一样的。
 
接下来,购买乐谱和燕尾服,请您别通过鼻子唱歌,让舒曼安息。

 
03.
罗马灭蚊指南


传言蚂蚁会把罗马吃掉。它们在石板间爬行;哦,母狼,宝石将以怎样的轨迹割断你的喉咙?泉水从某处涌出,活动的板岩,颤抖的浮雕宝石人像在暗夜里口齿不清地讲述着历史、朝代和纪念仪式。必须找到让源泉跳动的心脏,以免它遭受蚂蚁的攻击,并在这座流血不止、丰饶角如盲人之手般探出的城市里,组织一场拯救仪式,以便未来在山顶上锉平牙齿,温顺无力地爬行,并彻底摆脱蚂蚁的侵扰。
 
首先,我们将寻找源泉的方位,这很容易,因为在彩色地图上,在雄伟的平面图上,源泉也以喷涌的水柱和天蓝色的瀑布标记,只需仔细地寻找它们,用蓝色铅笔把它们圈起来,不能用红色,因为一张好的罗马地图就是红色的,正如罗马城本身。在罗马的红色之上,蓝色铅笔会在每个源泉的四周标出一片紫色区域,这样我们便可以确定,我们已经找到了所有的源泉,并了解了此地水系的枝脉网络。
 
更艰难、更隐蔽的任务,是凿穿那块不透光的石头(在石头下面,水银矿脉蜿蜒曲折),是耐心地理解每处源泉的编码,是在月光如注的夜晚满怀爱意地守候在罗马帝国的玻璃杯旁,直到从绿色的窃窃私语里,从仿佛属于鲜花的咕噜声里,逐渐诞生了方向、汇流、其他的街道、活生生的事物。我们不分昼夜地追随源泉,带着叉形、三角形的榛树细枝条,双手各握一枝,夹在松动的手指之间—但对于卡宾枪枪手与友善多疑的居民来说,这一切都是隐形的—穿过奎里纳莱宫,攀过卡比托利欧山,呼喊着跑过平丘山,在塞德拉广场上现身且静止不动,像一颗飘浮的火球,引发混乱,就这样从地面沉默的金属中提取出地下河流的名册。不要向任何人求助,永远不要。
 
接着,由于水体的愉悦,由于游戏的精巧,我们将逐渐看到在这只剥了皮的大理石之手中,静脉和谐地蜿蜒,直到慢慢地接近,汇合,联结,注入动脉,在中心广场上涌冒而出,那里跳动着液态玻璃鼓,苍白酒杯的根茎,深沉的马匹。我们马上会知道那个位置,在石灰岩地下墓穴的某一层,在环尾狐猴的细小骨架之间,水的心脏在搏动。
 
探知这些代价不菲,但一切终将水落石出。因此,我们将杀灭垂涎源泉的蚂蚁,我们将烧毁可怕的矿工们为了接近罗马的秘密生命而筑造的巷道。我们只要提前到达中心源泉,就能把蚂蚁消灭。之后我们将搭乘夜班火车逃离渴望复仇的女妖,心怀隐秘的欢欣,混入士兵与修女之中。


04.
爬楼梯指南


所有人大概都观察到了,地面经常发生折叠,一部分抬起,与地面垂直,然后其相邻部分与地面平行,引向另一个垂直平面的出现,呈螺旋式或折线式不断重复,高度极其多样。弯腰,把左手放在其中一个垂直的平面上,右手放在相应的水平平面上,暂时地拥有一级台阶或称阶梯。显然,每一级台阶都由两个部分组成,并且比之前的一级台阶更高、更靠前,正是这种规律为楼梯定义,因为其他任何一种组合或许能形成更美丽、更有诗情画意的形态,却无法把人从一楼转移到二楼。


应保持楼梯在面前,因为如果背对或是侧对楼梯,人会感到非常不适。最为自然的姿势是保持站立,双臂自然下垂,头部抬起,但不能过度,以免眼睛无法看见即将踏上的更高一级台阶,同时,缓慢均匀地呼吸。爬楼梯从抬起位于身体右下方的部分开始,这个部分几乎总是被皮革包裹,除特殊情况之外,台阶都能恰到好处地容纳它。把该部分(简便起见,我们将其称作脚)放到第一级台阶上,然后抬起左边相同的部分(同样称作脚,但不能与之前提到的脚相混淆),把它抬到与脚一样的高度,并让它继续抬高,直到放在第二级台阶上,因此脚将停放在第二级台阶,同时脚将停放在第一级台阶。(前几级台阶总是最难的,直到掌握了必要的协调能力。脚和脚碰巧相同的名字给解释带来了困难。请特别注意,不要把脚和脚同时抬起。)
 
以这种方式到达第二级台阶之后,只需交替重复这些动作,便能到达楼梯的尽头。很容易就能离开楼梯,用脚跟轻轻一踩,把台阶固定在原处,确保在下楼之前,它都不会从那里挪开。
 
05.
礼仪与教养


我一直认为,严谨是我们家族的显著特征。我们将这种正派的品质发扬到了不可思议的地步,不仅体现在穿衣吃饭中,还体现在表达和搭乘电车的方式中。比如,在帕西菲克街区,人们毫无顾虑地征用绰号,而对我们来说,绰号需要审慎、反思,为之牵肠挂肚。我们认为,不能随意地给别人取绰号,因为他不得不将其吸收,而且承受一生,仿佛绰号是他的一种特性。洪堡大街上的太太们把她们的儿子叫作托托、可可或者卡乔,把女孩们叫作黑妞或者宝贝,但我们家不存在这种普通的绰号,更别提类似于奇罗拉、卡丘索或是马塔加多这种盛行于巴拉圭和戈多伊克鲁斯的矫揉造作和高调的绰号了。只需以我二姑的情况为例,就足以说明我们对此的严谨态度。显而易见,她拥有一个体积巨大的臀部,我们绝不会允许自己屈服于普通绰号的强烈诱惑;就这样,我们没有赋予她“埃特鲁里亚双耳瓶”这等粗俗绰号,而是一致同意使用更加大方得体的称呼:大屁股。我们一向这样谨慎,虽然我们得时不时地和坚持传统绰号的邻居朋友做斗争。我最小的从堂弟有一个显而易见的大脑袋,我们一直拒绝称他“阿特拉斯”,那是他从街角的烤肉摊上得来的绰号,我们更喜欢精致得多的“冬瓜头”。我们一向这么做。

 
我要澄清的是,我们这样做不是为了标榜自己在街区里与众不同。我们只是想在不伤害任何人情感的前提下,循序渐进地改变常规与传统。我们不喜欢任何形式的粗俗,要是我们之中任何人在餐馆里听到这样的话:“这是一场拼抢得很激烈的比赛”,或者“法乔里进球的显著特点是在射门之前施展卓有成效的中路渗透”,都会受不了,并立即给出在这种紧急情况下更纯正、更恰当的表达方式,也就是说:“两边互相尥蹶子”,或者“我们先狠虐他们一通,再使劲往门里灌”。人们惊讶地看着我们,但总是不乏人理解深藏在这些话背后的教益。我大伯阅读过不少阿根廷作家写的书,他说,其中许多人要是能这样写东西就好了,但他从来没有具体地解释过。真遗憾。
 
06.
奇妙的工作


剪下蜘蛛的一条腿,把它放进信封里,写上“外交部部长先生收”,填上地址,蹦蹦跳跳地走下楼梯,在街角的邮局寄出这封信。这是多么奇妙的工作。
 
沿着阿拉戈大街边走边清点树木,每经过五棵栗树就单脚站立一会儿,等到有人注视的时候,发出嘶哑、短促的叫声,如陀螺般旋转,手臂完全张开,和阿根廷北部在树上哀叹的林鸱鸟一模一样。这是多么奇妙的工作。
 
走进一间咖啡馆,要一份糖,再要一份糖,第三次、第四次要糖,然后在桌子中央堆起一座糖堆,随着柜台处和白色围裙底下的愤怒不断增长,在糖堆正中间准确而轻柔地吐一口唾沫,注视着白糖小冰川的坍圮,听见与之相伴的石头碎裂的声音,这声音出自五位老主顾和店主紧缩的喉咙,店主是个适时坦率的男人。这是多么奇妙的工作。
 
搭乘公共汽车,在外交部门口下车,用密封的信封敲打别人,给自己开路,把最后一位秘书抛在身后,严肃、坚定地走进充满镜子的巨大办公室,恰好此时一名身穿蓝色制服的办事员交给部长一封信,看着他用一把具有历史渊源的裁纸刀裁开信封,伸进两根柔弱的手指,取出蜘蛛腿,呆若木鸡,看着它。然后模仿苍蝇嗡嗡的叫声,看着部长变得脸色苍白,他想扔掉蜘蛛腿却毫无办法,他被这条腿困住了。然后背过身去,吹着口哨离开,在走廊上宣布外交部部长辞职。知道敌人的军队将于第二天入侵,一切都会见鬼去。那将是闰年单数月的一个星期四。这是多么奇妙的工作。


 07.
聚精会神的可能性


多年来,我都在联合国教科文组织及其他国际机构工作。尽管如此,我依然保持着某种幽默感,尤其是一种出色的聚精会神的能力,也就是说,如果我不喜欢一个人,只要做了决定就能把他从地图上抹去,在他说个不停的时候,我已经研究起了梅尔维尔,而那个可怜的人还以为我在听他说话。同样,如果我喜欢一个姑娘,她一进入我的视野,我就能抽去她的衣服,在她跟我谈论清晨的寒意时,我会花好几分钟欣赏她可爱的肚脐。有时候,我拥有的这种才能几近病态。
 
上周一是耳朵。上班时分,在入口的走廊上移动的耳朵数量惊人。在我的办公室里,我发现了六只耳朵;中午,餐厅里有五百多只耳朵,对称地排成两列。时不时地看见两只耳朵来到排头,离开队列,然后走远,这非常好玩。它们就像翅膀一样。
 
周二,我选择了我认为没那么常见的东西:手表。我错了,因为吃午饭的时候,我看见了近两百只手表,它们在餐桌上方徘徊,时退时进,我尤其记得切牛排的动作。周三,我(带着某种尴尬)偏爱更基本的东西,我选择了纽扣。真是壮观的景象!走廊里充满了成群结队的暗淡无光的眼睛,沿水平方向移动,同时,在每个小小的水平移动阵营的边缘,都有两颗、三颗或四颗纽扣晃动如钟摆。电梯里,纽扣饱和的状态是难以形容的:在不可思议的立方晶体里,有数百颗静止不动或几乎不动的纽扣。我尤其记得一扇朝向蓝天的窗户(当时是下午)。八颗红色的纽扣勾连出一条纤细的垂线,几个小小的珍珠母质地的隐秘圆盘轻巧地摆动。那位女士大概非常美丽。


圣灰星期三这一天,我觉得消化过程能给予与场合相符的展示,因此,九点半的时候,我忧伤地观看着上百只装满灰色糊状物(由玉米片、牛奶咖啡和羊角面包混合生成)的袋子纷纷到来。在餐厅里,我看见橙子被精细地分成小瓣,在某一时刻失去了初始形状,一个接一个地掉落,直到在一定高度处形成白色堆积物。在这种状态下,橙子穿过走廊,走下四层楼,进入一间办公室,在椅子的两个扶手中间的某个位置停了下来。在稍远的地方,可以看见一杯四分之一升的浓茶也类似地一动不动。作为题外话(我习惯于随心所欲地运用我聚精会神的能力),我还能看见一股烟雾沿一段管道垂直下降,而后被一分为二,仿若两个半透明的气泡,然后重新沿管道上升,在形成一个优美的漩涡之后,化作巴洛克式的形状。后来(我在另一间办公室),我找到了重新拜访橙子、茶和烟雾的借口。但是,烟雾已经消散,橙子和茶变成了两根让人讨厌的扭曲的长条。连聚精会神都有它令人痛苦的一面;我向长条们问好,然后回到了我的办公室。我的秘书正哭泣着阅读辞退我的通报。我决定专注地提取她的眼泪,以此安慰自己,在那短短一段时间里,我因为这些清透微小的涌泉而愉悦,它们诞生于空气之中,在文件夹、吸墨纸和官方通报上粉身碎骨。生活中充满了这样的美丽。

文字选自《南方高速》,[阿根廷]胡里奥·科塔萨尔 著,金灿/林叶青/陶玉平 译,南海出版公司,2017年。
图片来自艺术家 eberhard grossgasteiger 作品
编辑Agne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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