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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的日子正当年少,天地也要骄纵三分丨朱天文
本文选自朱天文的散文集《淡江记》,讲述了一段参加好朋友婚礼的故事。它写于天文的少女时期,字里行间透露着年少的飞扬、豪迈、敏感与天马行空,使人读起来分外亲切。
朱天文
▲朱天文与两个妹妹
这次婚礼在他家台南举行,想着那千里迢迢的行程就令人却步,爸妈都说不必去了,一则越礼,二则增加人家的麻烦,恐怕照顾不来两边都难堪,如果纯粹去玩,也等大礼之后才好。这么一酌量,真是大人的事了,我却直觉的认为玉山即便结婚,有一半依旧是小孩气的,他当真能够为了好朋友,完全置礼法于不顾,为此我也管不得那么多了。果然一见面他就正经的说:“如果你不来,我真的就跟你绝交了。”吓得我直暗暗庆幸,不料朋友之间也是这么行于险地的。婚宴从中午忙到晚上,宾客散去后,他拿出凡凡的信给我看,说:“难道我的婚礼她真就不能来。“我告诉他凡凡不比我的赋闲在家,她现在研究生兼助教,还要管理自强馆六百多个住恔生,再加上期中考缴报告,怎么走得开。他则说:“一个期中考不考又会怎样。”有这样蛮横的人,我也没办法,看看信上的称哷,问他:“你为什么叫小桥?”他放下畚箕,手支着扫把,竟然娓娓论了起来:譬如两岸之间的联络要靠桥梁,人与人之间的默契亦好比桥梁,我什么不叫大桥叫小桥呢,因为乡村的桥虽然小,却是在平凡中显现出伟大来.…‥我靠在浴室门边,脚蹬门槛忍住笑听他说话,想新娘子是不能动扫帚,而今晚是他的洞房花烛夜,他却在这里跟我讲着小桥论!正厅菩萨像两边悬的一对联子写道:
观空有色西方月
听世无声南海潮
海安路是他二哥家,台南巿有名的中医,一进屋子满室药香味,我们高兴得昂着头拚命吸气,倒成了两只狗儿似的。中药香像是后街小巷里凉凉的青石板路,浸在其中,整个人就清明沉静了下来。玉山刚洗好头,引我们到后面厨房坐,房顶开了囗天窗,阳光隐隐约约,灶台上一只水壶烧着,噗嘟噗嘟打响,月荣沏了茶来,摆好一盘糖果,侧身挨着桌沿坐下,四人相视而笑,喝囗茶,“甜的?”原来叫六福茶。讲讲旅途的辛苦,玉山忽然打断我们:“侄女告诉我你们要坐莒光号来,我和她说天文这样的人才不会坐莒光号,最多就是对号快──你知道这话我不是瞧不起你哦。”我笑笑,想起有一次大家在淡水镇上玩了一夜,第二天妺妺他们回台北上课,没有路费,偷偷把我拉到一边商量,我也就仅有的一百元块给他们去坐车。根本不值一提的事,没想到看在玉山眼里竟感动了好久,事后谈起,他说从小到大因为没有缺过钱用,要花就花,完全不懂得钱有什么意义,可是那天清晨,细雨蒙蒙里我们姊妹商量时珍重的态度,叫他一下子才明白了钱原来还有在用途之外这样的分量,却不是那么轻薄可挥霍的,他大大反省了一番,非常惭愧。经他这一说,当真是上了一课,反而易宾为主,我也惭愧起来了哩。
▲朱天文、朱天心与胡兰成
坐着聊一会儿,便陪月荣去街上试穿礼服,她礼服是订做的,因店里现租的没她那么娇小的身材,月荣笑道:“我买衣服要去童装部才找得到呢。”来到街上,这儿那儿的店铺,几乎都是他家亲戚朋友,我也觉得像是回到了家里,什么都有一份。经过了一家书店,是玉山大哥朋友开的,结婚以后玉山先在那里工作一段时间,再自己办书店。这家店名居然叫神州书局,又是熟人,我们闹着玉山将来他开的叫做三三书坊可好,封他一个三三驻台南办事处,一路嘻嘻哈哈就到了礼服店。月荣被拥到里间去换衣,我们外面看着一件件新娘服批评,玉山说他本来执意要行古礼,包括长袍马褂和凤冠霞帔,谁知连月荣都不赞成,势孤力单只好打消,假如当时有我们一句话支持,他一定会坚持到底。我也非常喜欢古式的花烛夫妻,那大排大排的朱红流苏,觉得两人一生真是这样深邃而华丽。看着玉山黑黑的双目,心想或者将来我代他了结这份愿望,当真找不到正经的凤冠霞帔时,向复兴剧校借借也可以的,像天衣演贵妃醉酒的那一套。一会儿布帘拉开了,月荣一身白缎站在紫缸色地毯上,长长的白纱垂下来.铺着地面,占去了半片红毯。“哎,你说嘛,就为这衣服结婚!”仙枝听了直笑着打我。原来我们来的火车上,谈到结婚究竟是为了什么昵,胡适是主张“无后说”的,我们也一直以为道统的传递更大于血统,像孔子传乐于子夏,传礼于曾子,子夏之后有孟子,曾子之后有荀子,至于孔鲤实在是可有可无的。那么结婚不在此,又在哪里呢?谈来谈去,后来像是盹着了,一觉醒来就到了台南。其实啊,要远则远,要亲即亲,什么都不为,就为穿一次这凤冠霞帔结婚罢了。月荣换过衣裳出来 ,玉山靠到她耳边说:“明天里面要穿衬裙。”月荣脸一红笑:“知道啦。”
回到二哥家,有人送点心和喜饼,也是明天嫁女儿的人家。那喜饼大得不得了,我跟仙枝惊奇的叫了起来,玉山说全台湾就数台南的喜饼大,嫁妆也最多,所以大家都要娶台南的女孩子,可是男孩就不行,嫁给台南的男生是完全倒贴,讲着眼睛望向月荣,拿食指朝她额心一戳:“只有这个傻瓜啊,才会嫁给我。”屋子的人也笑起来。二嫂将点心端来,要我们拣喜欢吃的吃,就挑了样橘红色蛋糕撒核桃片,那样式和味道还是土制的,吃在囗里非常扎实,又不搪牙,吃着想象那一家待嫁的女孩儿,什么样的容貌,什么样的心情,好似我已经和她认得了,在路上遇见要前去拉拉她的新娘子衣赞好看。而眼前的是月荣,灯光下格外一种柔美,连我都有些心神荡漾了,谁知仙枝这时的心也和我一样,笑向玉山:“你呀,是几世修来的福……”,二哥又捧来了一罐人参茶,四人分了喝,红枣炖人参有一股甜甜熟熟的香味,人参切成一片片像生姜一样,我们也很稀奇的都吃了下去,虽然一点不好吃。
晚上玉山总算也说了句中规中矩的大人话:“明天我恐怕有照顾不到的地方,你们不要生气,等明天忙过了就全部是我们的时间,再好好玩一玩。毕竟这是我们陈家的事,不能全不管它。”吃过晚饭,跟仙枝,玉山和他侄女雪媚搭出租车赶回乡下老家,为新郎的请烟。出租车招来是辆私家车出来赚外快,车内非常宽敞,我高兴的嚷着今天碰到的事,都这样运气,玉山笑说:“和你在一起都要碰好运。”我说:“才不呢,是沾了新郎的喜气好不好。”
好的世界里,凡事都幸运的,人好,他身旁的事物也会一样好,再悲哀凄惨的环境都会跟着好起来,像王老师听我讲同学,讲家人,听听总是笑着:“那是因为你们人好。”本来,道大,天大,地大,人亦大,域中有四大,而人居其一焉,人能与天地并立为三,怎么会不好呢。不好的时候,人也要起来将它变好,这时天地倒反要听从我们几分哩,革命不就是人走到天的前面去了吗。面对今天中国问题,是要以革命的气魄,才能不受限于一切因果律,才能褉袚阴霾,又见江山如画多少风流人物。此时此刻虽然美好,到底还是个人的,我们仍要像刘邦,像李世民,像 孙中山的只是做了春天,而让天下去做春水春花。史上最大的诗人是 国父孙先生,而民国的大事尚未央,我们要继孙先生之后,酝酿春天。我有太多的感激总无以回报,为来为去都只为了她──我永生的恋人,那三月桃如霞十月枫似火的,我的古老的中国。
骑着摩托车,刺刺的冷风迎面灌来,冲得人杂念俱净,就剩下单纯的兴兴头头,又回到孩童时代似的。一路上扯着喉咙问东问西,荷叶也一直不厌其烦的拉高了嗓门回答,这是龙眼,那是木薯,芭蕉和香蕉不一样在哪里,椰子和槟榔又不一样在哪里,其实原本我都知道的,光是要听听风里他的声音,听着又觉得是生平第一次见到这些草木,果真稀罕新鲜得不得了。一辆牛车在前面缓缓行着,我们一下便超越了过去,听到牛颈上垂挂的铃当叮叮响,我讶异道:“咦,牛?”荷叶回道:“嗳,牛。”那黄牛大大的褐色眼睛像是看穿了我的心底,笑得温柔而讽刺,走远了,耳边还依稀响着牛铃的叮铃叮铃……车来到一座吊桥,桥头好几棵南洋樱花,该是清明前后才开的,这时却已开了六七分,白色和桃红的花瓣像许多蝴蝶,在晨风里振翅想要飞去,它们一定是晓得我们今天经过这里,赶紧约齐了提早开花,我去摸摸它翠绿的叶子,谢它们的这一番殷勤之意。下了车,五个人步行过桥,桥下的河水一大半涸干了,砂石遍野,满河床的芒草开着银白花穗,沉淀在清晨的烟雾里,远远直到天边。太阳已经升高了,因为雾气太重,只是一轮月白色,映在浅水中摇动,乍看还当是轮满月,一刻的恍惚,竟不知是生在中华民族哪一个朝代里。想起太古文明,天上日月并出,地上光明遍照,而现在的民国世界,有我们一行人走在这明迷的阳光月色中。
荷叶指着远方一片矮树林告诉我们,那也是芒果树,大树结小芒果,小树结大芒果,这倒奇了。本来玉井是全省有名的芒果产地,后来开了曾文水库,自然生态一改变,雨量骤增,常常芒果还没成熟就湿烂了,如今产量已大不如以前。说说走走,又骑回玉井镇上买花,是玉山昨晚叮嘱过的,荷叶说选花是女孩的差事,都交给我们去拣办,他们三个男生隔着花摊等候,却碰到我和仙枝都是没主张的,几朵花不晓拣了多久,还是老板娘帮我们做主,买了黄菊、紫菊、剑兰和两叶铁树。市场的铁皮棚顶搭得很低,光线阴暗,不知是不是花朵的艳色映的,觉得仙枝特别明亮,那荷叶安静候在一旁,也不知是不是在看我们。这一切真是叫人感到世事安稳,岁月静好,至于玉井之外的天下局势怎么变化,此刻我是宁愿不闻不顾的了。
中午迎娶回来,我和仙枝坐的是殿后的发财车,车里载着几床新制大红被褥和枕头,一下车,已是满地的鞭炮屑,新娘早已迎进去了,急得我们两人直喊冤,生怕再错过拜天地。大门左边站着荷叶,捧了一盘烟,右边是雪瓶雪媚,各捧着瓜子糖果,我们抓了一把糖赶紧往里面跑,问过两三人才晓得新娘在卧室里休息,还没拜天地。一会儿新娘才被簇拥着出来,伴娘是月荣的妹妹,在后面持护着白纱,和月乐长得一模一样,原来竟是双胞胎,我们惊讶极了,想着可别娶错人都不知道呢。新郎新娘拜过天地,又拜祖先、菩萨、门神和父母亲,玉山每拜完一回,便拿眼睛望着我和仙枝微笑,我们也用眼睛报以最诚心的祝福。
太阳很烈,坐在院子里吃喜酒,虽有塑料棚搭,也挡不住刺热的阳光晒得背上发烫。前后院子请了有三十八桌客人,挤得眼对眼、鼻碰鼻,满耳的闽南语一句也不懂,唱机又播送着什么歌曲,反复的一首,只听到伴奏回转的,野蛮的呼凄呼凄,一声声震得人心囗颤动,把我身上一切文明的东西都打跑了似的。正厅里跟廊檐下挂满了大红绸布,布上飘浮着一朵朵亮晃晃的金字,泼洒得四处是艳艳的红光,使人要瞌睡起来,而又有正午的清醒。我一直注意着人丛里的玉山月荣,想着中国的婚姻,真是从一片广大的人世里生出来的,好象新郎新娘盛在一只红漆描金托盘上,可以供奉神前,永恒如新。新式的婚礼也看过几回,给我的感覮总是场面都凝缩在两人的世界里,没有深广的人世为背景,等情感如烈火燃烧完了,就真是完了,那场面的单薄实在令人气短。玉山的婚礼让我第一次感到中国婚礼的强大贯彻,而且这样热闹华丽的喜宴中,玉山整个人只是静静的,望到我们时笑一下,就因为他人的清素,这场合便有了中心统一,再怎么喧闹下去都有个静意,不至于得意忘形了。
一场喜酒吃到下午三四点才散,月荣换了一袭长及脚踝的大红绣金团寿旗袍,全家人在正厅前照相,鸦鸦的挤了一大片,原来他家有这么多人了。荷叶站最后一排,长长孙,旁边跟着雪瓶雪媚,都在外地做事了。全家福照完,玉山的父亲要师傅也特地为我和仙枝拍一张,仙枝吓一跳,跟我咕哝这种相很贵的,辞谢不掉,还是傍在新郎新娘两边合照了一张。他父亲竖起大拇指对我们说了几句话,听仙枝翻译,是夸赞我们做朋友真心,这样大老远从台北赶来。拍摄完,玉山递给我两个红包,说是月荣的意思,谢我们的当伴娘,这岂不滑稽得很,我们两人什么时候又变作了伴娘,想也是替我们分担一点车费呢。
清早,晨曦照进帐来,不记得醒着还是做梦,有鸟声,院子里玉山像在扫甘蔗渣,喊起来:"月荣,月荣……"
又是个秋日艳阳天。我和仙枝再打了几个大杨桃装好,就踏上蜜月第一站,曾文水库。玉山月荣好象梁山伯与祝英台,仙枝就扮书僮四九,我扮丫鬟银心,路边的煮饭花都开了,亮丽的阳光下,是望不尽的椰子槟榔树,甘蔗柳丁园,以及银花花摇闪着的野芒草。
吃过水鲜,下坡去搭游船,渡到大埔要四十分钟水程。河面很宽,一边有峡谷之势,一边是平原杂树,仙枝跟我都脱了鞋坐在船沿,攀住栏杆,两脚插入水中,一会儿浪花就溅湿了半条裙子。正午偏西太阳还很大,水波映得人睁不开眼睛,昏昏欲睡,我盹了一刻醒来,骤觉天光清凉,船已经驶入山中,太阳被山遮去了大半。往船前望去,山水一片苍茫,船尾看着,则是一滚一滚的波澜远去,照着太阳余光,金波熠熠跳动,更远更远的水雾阳光中,彷佛一座楼台,我们才从那里下来的,竟疑作是哪处蓬莱仙府了。
而我们,我们是万里江山万里人。河水纵然浩大,怎奈载不动我们对中华民族的千岁亘古之思。那三月桃霞十月枫火的海棠叶,是我们永生的恋人──哪一天,哪一天啊,才是民国的洞房花烛夜?
文字丨选自《淡江记》,朱天文 著,山东画报出版社,2010 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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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辑 | Agne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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