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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越长时间投入做一件事,就越能感受到自己

楚尘文化 2021-03-31

The following article is from 一席 Author 殷越



大家好,我是殷越,是一名纤维手作作者。我用羊毛毡创作已经有十年的时间了,因为长时间做手工的关系,我的手特别地糙,所以我朋友经常开玩笑说,我是一个特别有“糙手”的作者。今天我来跟大家分享一下这十年以来我自己的创作经历。


我大学在电影学院读动画专业,是三维技术方向,但完全不擅长,动画专业都有一定美术基础,但比起同学来说自己算薄弱的。我当时的男朋友,也是我现在的先生,他画画水平非常高,当时感受到很大的差距,导致信心崩溃,直接决定放弃画画。然后我就进入完全没有方向的迷茫里——无论技术还是艺术都走不通。

直到2009年,有一次我偶然翻一个素材包,看到了日本艺术家铃木千晶老师的作品,立刻就被吸引了,虽然不知道这是什么,只是觉得太可爱了,而且很温和,一下子唤醒了童年时期,没有目标、没有竞争,单纯为了乐趣想做手工的冲动。于是我就在网上查了一下它的原理。

 羊毛毡艺术家铃木千晶作品


当时这个材质在国内还不太流行,我花了一点工夫找了一些基础的材料:羊毛和针。


我花了大概一下午的时间,完成了我人生中的第一件作品,就是这个小兔子。


这个过程很长且重复,就是一个人闷头戳戳戳。但是做完以后,我特别有成就感,我觉得自己可太厉害了。因为这种材质源于生命——羊毛和纤维,所以用它做出来的作品本身自带一种温度,看上去特别有亲和力。之后我就爱上这种材质了,就开始尝试做各种不一样的风格的东西。
 

我还会给它们做配件,比如说小兔子手里的箱子是用软陶做的。


我还给这个猫用布艺做了一个沙发,还做了一本书。


这个小松鼠手里拿的甜品是真的甜品,做完就被我吃了。



我尝试用羊毛去做一些仿真类的东西,也结合了不同的材质,比如这只乌鸦的嘴是用软陶做成的,爪子是铝丝做的,外面缠了一些棉线。


还做了一些不同质感的东西,比如这个大脑。
当时还做了几个自己喜欢的童话人物,这是匹诺曹和小红帽。



我会自己编一些小故事,然后把这些情节用羊毛的形式表现出来。这些壁纸、地板,还有床和沙发等家具,也都是用各种材料做出来的。


我先生是一个处女座,我做完东西后,他就会时不时地挑挑毛病。其实我自己在制作上也会有一些坏习惯,比如,在做的过程中如果找不到理想的材料,我就会拿别的材料替代;在一些细节上,我也会稍微偷偷懒。

那个时候他就跟我说,你不能这样,即使别人觉得这个作品很好,但如果它没有做到你自己心目中最满意的样子,对你来讲,它就没有意义。我当时听完觉得还挺有道理的,这句话一直到现在对我来说都很受用。


之后我就开始不断地做一些新的作品,再把它们发到网上。

 殷越早期作品


突然有一天凌晨,有一个女孩给我发了私信,私信里说她自己处在人生的低谷,但是她在看到我的作品以后,觉得我的作品里有一种特别柔善的气质,她看完以后感到很平静,也被治愈了,她很谢谢我。我看到还挺开心的,但是也会有一点点不知所措,因为完全陌生的人在你面前暴露自己的脆弱,其实是对你的信任,对作品的认可。

那个时候我就感觉到,好像我其实可以通过作品来跟大家产生交流,也是第一次感觉到这个就是创作的意义吧。
 
在创作的第三年,我进入了一个迷茫期,因为那也是我大学毕业的第三年,和我同期毕业的朋友都已经在自己的领域崭露头角并且经济独立了。而我自己是和社会脱节的状态——天天在家做小手工、戳羊毛,也没有人和我交流,那一阵我的状态就很不好,变得很自闭。我很想摆脱这种状态。

一次机缘巧合,我先生的公司开年会,我就厚着脸皮求他带我去参加。那是我人生里第一次参加年会,看表演的时候,我觉得他们表演得太好了,吃饭的时候,觉得饭太香了。我被那种特别热闹的气氛感染了,觉得自己就是他们当中的一员。我当时就在想,哎呀,如果我有机会能参加自己公司的年会就好了。
 
之后我就有了一个特别强烈的念头——我想上班。


没过多久,机会就来了。我的一个朋友找到我,她要开一家美甲店,让我去当她的店长。我心想,哇,终于可以上班了。之后我就把这事跟我先生说了,他听了以后非常生气,还让我和我朋友绝交。因为他认为我很有才华,同时还能有这样的时间积累自己,这其实很难得,包括他自己都很羡慕我。所以他说我们两个人不要一起消耗自己的才华。

我当时听完以后非常地感动,所以又继续回去戳羊毛了。
 
我又做很多新的作品,把它们发到网上,也会给一些杂志供稿,逐渐开始有了自己的收入。

 殷越早期作品


看的人多了以后就有人慕名而来,想跟我学习羊毛毡制作,于是我就开了自己的线下课程。来的大部分人其实都是零基础的,但是他们做的时候非常专注,我看着他们那个样子,就像找到了自己第一次做东西时的那种感觉。


其中有一个小姑娘特别可爱,她来的时候就跟我说,我要做一个小刺猬送给我的男朋友。她特别精心地做好了以后,就抱着那个小刺猬说,这个小刺猬可太可爱了,它是我的了,男朋友?他不配!
 
后来我还发现了一个特别有意思的事情,每次上课的主题是一样的,材料也是一样的,但是大家做出来的成品各不相同,都会带有一点自己的气质,投射出自己的性格或者喜好。

 手工课上大家的作品


看这几个小猪,他们还特意给它做了小睫毛。
 
其实制作手工的过程可以相对地把人拉到一个很单纯的状态中,在这种状态下,人与人的距离更近了,交流起来也更容易。所以我也是通过这种形式和很多人成为了非常好的朋友,也让我跟社会开始有了更多的交集。
 
在日常的交流里,我常遇到一个看似简单但是我自己又难以回答的问题,就是,你是做什么的。如果我说我是做艺术的,我会觉得太大了;如果说是做娃娃的,好像又不是那么地贴切。所以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我都跟别人说我是做小手工的。
 
直到2016年,经朋友介绍,我认识了一个策展人,他帮我在东京代官山做了我的第一次个展,名字叫“指尖造物”。策展人说为了我日后的发展,希望将我的作品定性为“当代艺术”。


那次展览的主题是蘑菇。原因很简单,因为我自己很喜欢蘑菇。它是一种特别神奇的小生物,脆弱又坚韧,而且它总是在很小的角落里,特别努力地默默地生长。我觉得它这种特性跟我性格里的某一些点很契合。
 
我想用羊毛和其他的纤维材质,尽量去表现植物和动物的生命感。这是展上的一些作品。我当时是按照1:1的大小制作出这些真实存在的蘑菇。

《指尖造物》 2016 


为了拓宽我的眼界,策展人还带我去参加了一些交谈活动,还有一些高级艺廊的展览。看展的时候,有件事很触动我,在一个展馆里,前面走着几个穿得酷酷的人,他们在品评作品,有绘画、雕塑,还有一个很像供暖设备的装置。

看着看着他们突然笑了,因为他们发现那个好像真的是一个供暖设备。我当时很吃惊,原来我不是这个展上唯一看不懂的人。

展后我就问我的策展人,在这个领域里,到底是作品更重要,还是圈子更重要?他也就笑一笑,没有回答我。
 
在那次个展上,有一个穿着打扮很精致的女士看得特别认真,她看完后走到我面前说,她是在东京代官山地区开料理店的,她会到世界各地去找蘑菇,然后空运回她的店里,做成料理给她的客人们吃。她还参加了一个组织,叫“蘑菇女子会”。她们会定期举办一些下午茶活动,只有女生可以参加。大家会坐在一起谈论喜欢蘑菇的那种心情,还会时不时地展示一些自己的新的蘑菇收藏。我当时听完以后觉得太好笑了,我也好想参加呀。
 
还有一个蘑菇摄影师大叔,他买了我的一个作品说,这一组蘑菇能让我感到特别地平静,我要把它买回家放在我的卧室里,每天睡觉前都要看一看它。我快撤展的时候,他又专门来了一趟,送了我一个小礼物,是一个他自己印的光盘。我回国以后就看到在那个光盘里边,全部是他在山里拍的蘑菇的影像和图片,我当时特别感动。
 
看到这些形形色色的人在看到我的作品的时候,脸上露出的那种欣喜的表情,我就觉得语境也好,定义也好,对我都不是那么地重要了,重要的是我应该去努力地打开自己的眼界,也直面自己的内心,坦率自信地告诉别人,我是一个手作作者。


这是2018年的时候,我个展上的一件作品“想心事”。

▲  想心事,2018


这个作品的灵感来自一次办暂住证的经历:那段时间我特别地奔波,而且特别没有归属感,办证的路上,我听了一段有些忧伤的旋律,脑子里一下子就出现了这个形象。回家后我就立刻把这个点子记下来,然后就开始找资料。

刚开始我想用小鹿去表现这种状态,但是小鹿似乎太纤细了,不够厚重。选了几种动物之后,我最终选择了更贴近我的状态的小象。


 资料收集、画手稿


我希望它不要表现得过于写实,也不希望它过于拟人,但是真实的象它其实是不会有这种姿态的,所以我也进行了各种尝试,学习了象的骨骼结构,画了很多稿子,从无到有,花了几个月的时间,最终把它完成了。

 
做完以后其实我一点都不开心,特别嫌弃它,嫌弃到一眼都不想多看它了,我就把它扔在沙发上,每天路过它的时候都假装余光不能看到它。因为在当时那个状态下,我只能看到它的缺点,看不到任何优点。


一周之后,正好我路过的时候余光瞄到了它,我当时想,欸?那个角落的小可爱是什么?那个小象是我做的吗,怎么那么美?然后就把它从沙发上拿起来。跳脱出来以后,我才能稍微客观一点地看这个作品,我之前的那些负面情绪也得到了抒解,当时就觉得很充实。
 
我花了很长的时间雕刻细节,因为这个原材料是比较软的羊毛,所以需要花大量的时间去雕刻这种堆砌褶皱的感觉。





这个作品对我来说,意义挺不一样的。因为在这之前,我做的都是一些大家喜欢的东西。但是在做小象的时候,我终于找到一个适合自己的表达方式,不管别人喜不喜欢,我就想表现这种感觉。


这是今年刚结束的个展《白》。



今年年初,我家里出现了一些变故,我的家人生病了,所以当时我的状态特别特别不好。我自己本身是一个性格非常温和的人,但是在遇到这个事情的时候,我希望自己可以变得更锐利一点,能够更坚强地去面对这些困难。
 
在这个事情处理得差不多了以后,我变得更平和、更成熟了。所以我就用这三个作品来表现我当时的心理状态,把这段经历和感受记录下来,也算是给自己的一个礼物吧。


这个小象表现了我当时那种特别迷茫、无助和低落的状态。


 象的怯懦,2019


这只猫看上去可能有一点畸形,但是它很符合我第二个阶段的那种状态。它左边的头是我的一个常态,我自己本身有的,它分裂出来的部分就是我希望我能有的那个尖锐、锐利的部分。


 猫的蜕变,2019


事情都解决了以后,这个鹿表现了一种更平和、更成熟的状态。

 鹿的平和,2019


当时选“白”作为主题,一方面其实是想在做作品的时候去掉所有的修饰,让自己有一个新的起点,另一方面,其实我也偷偷用了白化这个概念,来表现好多时候在无可选择下,我们依然去释放那种坚强和美的状态。
 
我在这次展览上也和大家产生了很多交流。我记得,当时有一个女生看完所有的作品以后把我拉到了一边,跟我说,她在看这个象和猫的时候,感到特别特别地沉重,因为她就在这两个状态里出不来,她很希望她自己也能像鹿这样更优雅更美丽一些,但是她不知道怎么办,不过她还是很感谢我能做出这样的作品。

有一个小朋友站在这个象的面前,拉着他爸爸的手,跟他爸爸说,我觉得这个小象一直在哭。


其实我自己不是一个特别善于表达的人,但是我可以通过作品把自己的真情实感融入其中,然后用这种方式跟大家交流,对我来说,这可能是最好的一种方式。
 
展上也有人问我,你觉得手作和艺术的边界是什么?回去以后我自己细想了一下,说到“艺术”,大家第一感觉可能觉得艺术贵贵的,不太好懂。比如这幅毕加索的画,它的价格不用想,肯定是数不完的零。

毕加索作品


我自己挺喜欢这幅画的,所以买了明信片挂在家里。这张明信片只有十元,我觉得这无数个零和十元之间的距离,就是我的工作室和美术馆的距离,也是现在的艺术和人们之间的距离。


我们现在其实已经有了非常完整的一套体系去定义艺术,它关乎于价格,关乎于规则。当代艺术的边界其实已经很广了,但是我们还是在不断地去探索这个边界。那手作的意义是什么?我觉得手作的意义就是回到这个边界内,作者特别用心认真地、投入感情地去做作品,然后看的人也能真的产生共鸣并且愿意称它是艺术的时候,我觉得它就是艺术,就不需要被佐证了。


好多人问,我想做一个手作人,那我怎么才能养活我自己?其实在我看来,这可能是两个问题。
 
人如果越长时间投入做一件事,就越能感受到自己。而现在人要做的事太多了,接受大量的信息,见不同的人,看别人生活的样貌,最后别人生活纷杂的碎片组成了自己的全部,就找不到自己存在的感觉了。做手作会被当作理想的生活状态,是因为人们感受到自己的缺失并难以逃离现状,或许通过手作可以找回生活里属于自己的部分。

不拘泥于手作的形式,找到一种适合自己的表达手段,投入并表达自己,再被人理解,这就是我们所需要的。所以这个问题不需要答案,因为问题不是如何用手作养活自己,而是无论如何我们都要养活自己。

充实的生活始终会和创作的人在一起,我们其实随时可以去选择创作,只要找到一个适合自己的方式,然后用这种方式去拉近和艺术的距离,拉近和别人的距离,拉近和自己的距离。
 
谢谢大家,这就是我的演讲。




文字来源于殷越于“一席”的演讲

图片丨来源于殷越

编辑 | 阿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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