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外 | 我将成为明月的椅子
外外是一位纯粹的诗人，训练有素，自成一统，只是始终隐而未现。他的诗和他的生命同样透明纯净，如诗人巫昂所说：“他的诗歌替他拥有了自己全部的内心。”他纯粹而丰富的内心世界，用只言片语无法道尽，只能在他的诗中体悟与寻找。
今年我们出版了外外的诗集《我将成为明月的椅子》，以《十年记》中的一句诗“我将成为明月的椅子”为书名，共有162首。本文的十首诗全部精选自这本诗集，若有机会，就静下心来读一会儿吧。
谨以此文，纪念外外。
▲2003年6月15日，外外在南京西康路。Photo@楚尘
▲七八点乐队作品《电台天书》纪念外外
外外诗选（10首）
巨人们衣不蔽体
筋脉断下来也会砸起尘土
痛哭的黄昏
像蝼蚁钻进眼孔
让所有人所有事情所有罪恶所有歌
通通失明通通失明通通流血
一对初次被欲火点燃的情侣
就在这柴火堆里流血
就在这流血的城市大猴子身上快活
矛与盾方与圆符号和陷阱
铁路和人工湖你没有妹妹我没有哥哥
我们都没有肉体以外的东西，哪怕一点点
2002 年 11 月 23 日
夜车
铁轨伸展
我的腿在座位下蜷缩
记忆的拐杖
也是被睡眠弯曲
背后的光明
像四散而去的马匹
一些人
担心着另外的人
未来靠近茫茫的草原
妈妈在深夜里用两根筷子
把食物送进嘴里
熟睡的孩子们
紧闭着他们心灵的欢呼
火车碾过小水洼
疲于奔命的我看不见的东西
情欲膨胀又萎缩
睾丸，像餐盘里的蛋
呈现相称的浑浊色彩
爱人天天打针上帝一事无成南京和上海五百年前是一家
提供娱乐、打坐、爱情、幻想
成堆的自我满足和自我感动
我降落尘埃，东方发白
2003 年 6 月 18 日
你死了
有人站在你死的位置
望着你走的方向这么久
我记不清你死去还是离开
又回到我的房间
像门外语在大脑中
像从镜子里看见的第二张脸
诡笑在背后窗口
要是我有本装满死人的相册
要是它永久流传
活着的人个个瑟瑟发抖
我就是我爷爷的鬼魂
秋天拣烂果子吃
怡然自得地长满金色的胡须
2003 年 10 月 30 日
盛夏之湖，人们叫它紫霞湖。夏天，沿途
开辟出几条喧闹小径，到了深秋变得幽静、潮湿。
我们心血来潮地驱车前来，这会儿，
没有看见一个在夜晚游泳的人。仿佛
留给了这儿曾经的溺毙者，每年都有。
死是消失掉的过去，无知的月光投射到神秘的湖面。
我们随意地聊起初恋，像聊起共同的老友。
车灯映照的野花，随即装扮了这座回忆的客厅。
那是多么优美的往事啊，随水草轻轻
波动起伏。楚尘的长发像飞舞的蒲公英，
元子抱住双臂，就抱住她少女时代的羞涩？
夜色渐渐浓重，涂抹不远处的杨柳，将我误会成
遥远的自己，坐在那缓缓移动的白色小船。
2004 年 5 月 1 日
躺在床上你感觉到电流了吗
树，窗外的树，正演奏哗啦哗啦的音乐
房屋在城市的河流中起伏、漂浮
一个人，向你奔来，由小变大
这一切在夜雾中成为真实了吗
火车的汽笛拉亮朦胧的灯火
空气灌溉稀薄的寒冷，被冻得娇美的苹果
享受北方高耸的天空，垂落的甘甜
脸孔，线条温柔又模糊的脸孔，太多重叠
最后只剩下煤矿漆黑的眼睛，等待
黎明流血的军队
所有将被冬夜遗忘的泪痕，所有将化为沉寂的灰烬
在时间的旷野上持续燃烧
2004 年 11 月 23 日
我将要离开我的疼痛
我将要离开我的疼痛
我将要离开我注定要长大的疼痛
我是将它留在了原地像口小井
以为自己去了他乡
它就要开始剧烈地发育了吗
只一天身体就长满了疤痕
这些因仇恨而歪斜的眼睛
当我经过就装作再也不认识
就像秋天漠视属于自己的落叶
我又怎么可能不认识它
红红的，软软的
鲜活又凄苦
仿佛凸出于胸腔外的心脏
自始至终跳跃于我的奔逃之中
我曾经以罪大恶极不得好死的心态
玩味地狱带来的快活
无非是像个白痴给判了刑用刀切自己肉吃
疼痛探着硕大的头颅，从窗外悲悯地凝望我
似乎它早已柔嫩地愈合
2005 年 7 月 3 日
自我启示
我只有感觉自己是动物时
才快乐至癫
那犹如咆哮般粗野的岁月
鞭打、驱赶
每一具想要多活下去的肉体
并使其庸碌、沉重
石块垒成了堆，晨星稀拉，河床淤积
我只有一颗心活泼泼的
才满盈空虚的渴望
奔跑、疼痛血脉暴凸如荆棘
每寸皮肤都狡猾地混迹于浊世
我只有辨清一件无法离弃的、叫作躯壳的行李
才能够自由解脱当运往火场
那灵魂苍老的形容啊，也要被焚烧
我只有我
最微不可言的喜悦，才听闻先知
仿佛嫩枝的轻颤落下了露水
2006 年 5 月 30 日
岁月将在你两腿之间枯荣
青春的婴儿啊
不要苦等那一阵疾风经过
长大未必成人
心灵的重负压弯脊背
拳头无法握住虚空
泪水中只能看见自己
海依旧在遥远处轰鸣不绝
我先于你醒来
望见窗外那个光洁面容
我真的是在说升起在大脑中的手臂、发梢、弯眉与
芬芳吗
它们消失，如隔夜之雾
又聚拢在周围寒冷的空气中
纯净如音乐，和季节的村落一起降临、盛开
热烈如语言，把每一寸沉默用力燃烧
积雪消融于褐色山头，灰色天际下的枫树丛
忍冬草爬在哀鸣之乡的粪土中，渴望被埋葬，遗忘
心事阴暗流动，公路漫长曲折
那一个永恒啊，满脸世故地欢迎我
生之过客，繁如遍地野花
2010 年 4 月 7 日
太多时候，没有诗也没有歌
就连生活的含义也是含糊不清的
像沉闷的低语
再也没有给影子们跳舞的墙了
而我的脚并非因幻想冰凉
秋天把上一次回忆献出来，全部的，赤裸的
2010 年 12 月 21 日
那些敲打的锤啊，拿在谁的手中
欢快是那么少，仿佛被赌鬼借走的钱
记得清晰的数目
在十几年前住过的房子里
小小的温暖，经过了很多寒冷，搬走了
我们的肉体，多么诚实，像不会撒谎的
孩子。疼痛，哭泣，学会独处
时间像沉重的棉被，使呼吸衰弱
使心中每次细微的摆动，变作巨响
透过生活这愈来愈大的洞
看见自己刚出生时，最软，最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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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字丨节选自《我将成为明月的椅子》，外外 著，楚尘文化 | 江苏凤凰文艺出版社出版，2020-6-15
插图丨网络，照片来源已标注
编辑 | 阿乔、kurisu