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诗酒忆长安
文丨FT中文网专栏作家 郑静
今年暑假上映的国产动画电影《长安三万里》，上映五天票房突破三个亿，首播日豆瓣评分8.0，此后还在缓慢攀升。
很多家长看了预告片，就毫不犹豫地带着孩子冲进电影院，在她们的预期里这应该是一部以唐诗为主线的动画片，好比动漫版的《中国诗词大会》。趁着暑假让孩子们接受一下传统文化教育，这种寓教于乐的方式，是很多家长愿意接受的。
预告片中，李白与他的一众诗友，驾仙鹤乘风破浪，翱翔千里。那首《将进酒》，配合着谪仙人的洒脱，将人生的得意、盛唐的绚烂展现得淋漓尽致。长相思，在长安，怎能不去相会。
可长安毕竟不只有诗，它还有它的盛衰荣辱，悲欢离合。逃不掉的历史片段被拿来讲故事，一讲就是近三个小时。
影片是从安史之乱后的大背景开始讲起的，和之前以相似历史为背景的影片不同，这里没出现唐明皇和杨贵妃，连高力士也只是出现了一个名字，而且还被进行了艺术加工。真正的主角是高适，至于李白，是作为他的朋友，出现在他的回忆里。
在那个由盛转危的时代，李白和高适，不同性格的两位诗人，有着截然不同的人生际遇。从青年到暮年，他们无数次地把酒言欢，最终只留下一本诗集，记载下两人和诗的来来往往。高适羡慕李白的才情和洒脱，他写不出那些锦绣名句，也不能终日狂欢恣意，这些他做不到。李白始终惦念着这位旧友，但不愿意走那条常规守拙的路，他想叩天子门，在天地间立一番事业，为此不断尝试，哪怕是走一条不寻常的路。诗词只在他们的攀谈中偶然出现，并没有像想象中那样集中蓬勃而出。
和之前的古风影视剧不同，《长安三万里》不仅仅依托一个历史背景，而是在讲一段历史，或者说是一个历史故事。虽然有历史爱好者提出了很多质疑，但影视作品毕竟不是史料再现，瑕疵也好、再加工也好，都值得包容并收，求同存异。
为了把这段故事讲好，主创团队参考了很多资料，用动画效果还原长安风貌。剧中人物身材比例参考唐俑，上身长下身短，有种五头身的视角效果。玉真公主体态丰腴，妆容像极了周昉所绘的《簪花仕女图》里的仕女模样，玉颊樱唇八字眉，身穿披帛襦裙，敦煌配色的团花图案。片中的马匹膘肥体健，和唐昭陵六骏石刻上的造型如出一辙。还有长安的街市、奢华的胡姬酒肆，人物造型中常出现的叉手礼，扬州歌女的柘枝舞，甚至是李白教给高适的相扑技法，都有史料可查。
服化道是否考究，是否贴近史料，是如今考量影视剧水准的重要条件。同样是以盛唐为背景的电视剧《长安十二时辰》，除了剧情精彩，服道化的高度还原，也一直被观众称赞。剧中搭建的长安坊市，从规制到长宽比例，都按照史料记载。易烊千玺饰演的李泌的“子午簪”的独特佩戴方法，也带出了唐朝慕道的历史缘由。
影视作品的推动，传统文化的复兴风潮，古风成了今日的流行风向，西安也成了近期假日的热门旅游地。年轻的女孩子身着古装，妆发配套，沉浸式打卡，在镜头里她们很努力地去营造出大唐的繁华画面。虽然周边时不时会出现违和的元素，但并不会干扰到她们的兴致，她们知道这只是一种游戏，这份唐韵，是幻想也是一种梦境，就如同舞台上的一出戏，只要扮上就投入地唱一会。
如果说西安古都是“印象大唐”的实景基地，那这《长安三万里》就是用动漫效果构建的一个虚拟的大唐梦境。一切趋于真实的技术手法，都是在帮观众完成一个对大唐的梦境重现。他们希望看到那个自由开放，绚烂多彩的盛唐。在那个时代，诗人层出不穷，如同影片中胡姬酒肆中的片段一样，每位诗人出现的时候，诗句成了他们的标签。观众们因为熟悉那些诗句，而知道诗人的名字。贺知章、王维、王昌龄，荧幕上出现了他们作品中的上联诗句，观众席中一定有人接出下联。唯有张旭出场的时候，反响少一些。和古诗词比起来，书法毕竟显得小众一些，所以这位行事疯癫的书法大家引得的共鸣也少了些。虽然他也是“饮中八仙”之一，剧中也介绍了他的草书和李白的诗歌、裴旻的剑舞并称“三绝”，但总是比不过那些从小就出现在语文书上的诗人们。
在中国传统文化中，诗词是一个符号，几乎成了传统文化的代名词。琴棋书画也重要，但始终没有诗词的影响力大。每个会说中国话的孩子多多少少都会背诵唐诗宋词，对于很多历史人物的了解也是从诗词开始的。前几年电视剧《清平乐》播出的时候，在网络上就流传过一张“背诵并默写天团”的剧照。这部剧讲述了宋仁宗的一生，而我们熟悉的唐宋八大家除了韩愈和柳宗元，其他六位都是在宋仁宗时期出现，外加范仲淹、司马光，这些语文书、历史书上出现的人物在剧中都有出现。他们唤起了很多观众读书时候的记忆，那一篇篇反复背诵、在考卷上做了又做的考题，至今不能忘怀。当剧情展开时，有些观众才反应过来，他们不仅有传世的诗词，还有不同寻常的政绩，而且后者才是他们的主业。
可观众们更愿意去记住那些长短句，因为更生动更能打动内心。一来这些诗句是诗人在不同境遇在抒写而得，从这些诗句中能探知那段相应的历史。二来很多诗句给自己带来很多力量和慰藉，成为自己生活中的一部分，更有共情性。
所以《长安三万里》近三个小时的时间里，虽然真正属于诗词的只是很少一部分，而且除了《将进酒》是完整呈现，其他四十多首，大多都只出现了其中一句或是一联。但这一点也不影响观众们表达自己的情绪，时不时会出现集体背诵，年少的孩子当场诵出下联，年长些的虽然不高声，但看得出很多在默念。
因为熟悉，所以诗词成了很多观众理解剧情的线索。以致于上映一周了，很多宣传片和影评还是会忽略人物主线，将诗词作为主要话题。和所有的艺术作品一样，作者一旦完成了创作，解读权就掌握在观众手中。文艺作品是这样，历史也是这样。
不管历史真相如何，观众们更愿意接受诗句中的诗人形象。所以当王维出场的时候，有人说他的形象很像菩萨，他们觉着这种塑造是对的，这样才不亏是“诗佛”。可当剧中李白二次入赘想改变身份，甚至最后因投入永王门下而被流放的时候，很多观众开始接受不了。他们感到疑惑，李白为什么是这样的，李白不应该是这样的。在他们心中李白是谪仙人，有着人生得意须尽欢的洒脱和豪迈。他会让高力士脱靴，不肯摧眉折腰事权贵。
当李白被赦免提起结束流放，泛舟水上，吟诵出那首《早发白帝城》时。坐在一旁的母女们在议论，“难怪他想‘千里江陵一日还’，流放的日子确实不好过。”她们一直将信将疑。
大荧幕上的李白不是他们心中想要的那个诗仙。虽然李白也是平常人，虽然李白也有坎坷的一生，但他写出了这么多锦绣诗句，观众们希望看到他们心中的李白。所以虽然诗词只是这部影片的吉光片羽，可大家还是愿意选择记住，并将这种情绪无限放大。
在影片的尾声，高适发出感慨，“只要诗在，长安就在。”这个长安，不是万户捣衣声的长安，也不是挤满游客的回民街。这个长安呈现在片末长卷的诗词吟诵声中，也在观众的心中不断被重塑再建，长相思，摧心肝。
责任编辑 朱振 zhen.zhu@ftchinese.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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