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的老街区总有些脾气
郑静:城市焕新,老街改造,这些在概念上很容易说清楚的话题,一旦落实到现实中,就不那么容易了。
文 | FT中文网专栏作家 郑静
城市更新,老街区改造,这些在概念上很容易说清楚的话题,一旦落实到现实中,就变得不那么容易。打破原有的行为习惯和街区定义,除了时间和资金投入,更需要有被替代的理由。否则一切概念就只是概念。
外滩源,一个前后持续了17年的项目,至今还在摸索着,如何让那里的公共空间成为可被接受的活动区域。它的目标客户是谁,入驻商户该如何定位规整,一切都在持续着。
外滩附近的老住宅动拆迁是从30年前开始规划的,附近居民的户口冻结了又放开,放开没多久又冻结,一直到2000年后才开始逐渐动工。旧的房子拆除只是第一步,后面的重建,以及新规划被市场接受,又是漫漫征程。没办法,有历史的地方,总是有些脾气的。
小时候住在南京路附近的老房子里,穿过一条四川中路,就到了滇池路,然后左转右转,虎丘路、圆明园路,每条马路都很短,走几步就到头了。这个地块就是如今的外滩源,但那时没有这个叫法,就是一个很普通的街区。这里有家生煎馒头铺,店主原先是在大壶春做大师傅的,学得好手艺,后来自家开铺子,做出的味道比老东家还要好。每天早上左右邻居会端着“钢种镬子”去买早点,就是如今说的铝锅,那时候最为常见。热腾腾的大铁盘旁总是围满了人,大家等着生煎出锅。对面有家捷克水晶制品专卖店,店铺需要往下走两层台阶,里面有各种外贸水晶杯,水晶装饰,花样就那些,很多年都没变。那里还有着干洗店、南货铺子、小吃店、门面都不大,但生意总是不错。老店主和老邻居互相照应着,上海的很多街区都是这样。如今这样的生活成了稀奇的景象,被拍成电影让人感慨,《爱情神话》里的那些店铺长在梧桐区,其实上海很多梧桐树不密集的街道也是这样生活的。
这个街区离外滩很近,离喧哗的南京路也就是转个弯的距离,但游客不会转进来,哪怕能一眼看到,也不会心生想法去转转。因为一眼望去,那些楼里住着七十二家房客,虽然外立面能看到有些年头,可看过和平饭店、汇丰大楼后,对这些早已审美疲劳,不过是栋老房子而已。
上海的老房子老建筑实在太多。在2021年的文化和自然遗产日,就有公开新闻发布上海已完成3151幢优秀历史建筑铭牌的挂牌工作, 同时“一幢一册”的保护档案编纂工作还在持续进行。这些老房子有的耳熟能详,比如邬达克的绿房子,如今作为Prada艺术展厅的荣宅,还有一系列故居,甚至是在电视剧《安家》中出现的天价老洋房原型“应公馆”。但这些明星洋房毕竟是少数,大部分的老建筑都还待开发待被发现,哪怕是土生土长的上海人,也有很多不知道的故事。历史是被人有选择性地记住,地理区域成了一个门槛,人们总是对身边的事物更熟悉,哪怕跨一个街区,都会感到陌生。习惯的路线,习惯的环境,习惯的思维模式,将街区的功能性固定下来,这一固定就会持续很久。
2000年左右,我熟悉的滇池路、圆明园路、虎丘路那个区域开始动拆迁,熟悉的生煎馒头铺子随同它的邻居们一起消失了,离开了居民后的老房子变得十分寂静。几年后,这里换了一个新的名称,叫做“外滩源”。外滩的源头到底在哪里,很多上海人突然发现自己的认知和宣传有了很大出入。在游客的眼中外滩就是那些“万国建筑群”,上海人会再拓展一些,从外白渡桥到十六铺,这已经是极限了。可新闻中推出的外滩源是在外白渡桥的另一侧,那栋花园洋房曾经是英领馆所在地。1843年上海开埠,一系列的谈判后,英租界确立,随后四年法租界也开始圈地,上海的历史开始被改写。1849年英国领事馆建成,可惜到了1870年一把大火大楼毁于一旦,几年后重新建造。这栋楼连同它的花园几经变迁,在最后一次改建中,被定名为“外滩源壹号”,一度成为各种大型活动的承办地。
外滩源总占地面积约17,000㎡,这么一个围合的街区一共有11栋老建筑,随着外滩源壹号的故事被挖掘整理出来,其他建筑的故事也被整理成文字,篆刻在铜牌上。这里有曾经的光陆大戏院、真光大楼、广学大楼、兰心大楼、女青年会大楼、安培洋行、亚洲文会大楼等等。兰心大楼曾经是第一代兰心剧院的所在地,也是因为一场大火,剧院被烧,后来这里改建成综合写字楼,最初国民政府外交部驻沪办事处就设在这里,后期多家外资银行机构也入驻过,如今这里楼下有家咖啡馆可以供游客小坐。
短短的这条圆明园路上还曾经是文汇报的发源地。动拆迁前圆明园路149号是《文汇报》大楼,如今恢复为“哈密大楼”。圆明园路50号原先是怡和洋行的仓库,后来成为《新民晚报》的创刊地。很长一段时间上海人家,家家户户订阅《新民晚报》,它成了大家新闻的来源,报上的内容也是夏日乘凉时的必备谈资。离这里不远的北京东路2号是曾经的上海广播大楼,80年代的上海媒体人几乎集中在这里。但这些对于附近的居民来说并不感到稀奇,这些大楼里的工作人员和所有的工人一样,骑着自行车或是挤着公交车上下班。居民们关心的是广播里和报纸上的新闻,对于新闻是在哪里“生产”的并不关心。有时候一栋大楼门口挂着十来块牌子,看起来都是文化机构,但具体有什么区别,旁人是说不太清楚了,也没有心思去弄明白。上海人的分寸感,延伸到生活中的每一个细节。
负责外滩源设计的是英国建筑师戴卫•奇普菲尔德,他是2023年度普利兹克建筑奖获得者,上海的西岸美术馆、徐家汇书院、杭州的良渚博物院都是他的作品。对于历史建筑的修复,戴卫•奇普菲尔德提出过一条原则“保持对历史、类型和场所的尊敬,是做建筑的基础”。他依照这样的原则修复了柏林新博物馆,对于外滩源项目,依旧“修旧如旧”,所以这个街区的建筑外立面最大限度地保留了原来风貌,看起来是老上海的印象。但在最初的宣传中他并不是重点,更多的篇幅留给了历史和政府的改建决心,旧城改造是黄浦区一直以来的重点项目。
在一期的开发中,外滩源将“外滩源头”这个概念一再重复,作为招商引资和媒体宣传的话题。开业初期这里有了外滩美术馆,有了一些小众的餐厅,开在女青年会大楼里的法式餐厅Paris Rouge曾经一位难求,可惜在2019年年初关门歇业。日本珠宝品牌TASAKI、国际拍卖公司佳士得都曾是第一批入驻的商户,如今也逐渐搬迁。外滩源很长一段时间成为上海人拍摄婚纱照的外景地,这里有上海风情,而且人少。那些店铺不能引来密集的客流,而川流不息的摄影团队又不是这里的目标客群,穿着拖地婚纱的准新娘们哪怕是想喝杯咖啡,也实在没办法坐下来慢慢享用,时间和服装都不允许。
就这样外滩源以一种概念化的方式存在了一段时间,今年秋天,外滩源推出RAM Assembles外滩建筑节,同时二期开发也开始公示。这次戴卫•奇普菲尔德成为媒体的焦点,他的获奖经历,他在这个项目上耗费的17年的时间都被大家关注,众星捧月一样跟随他参观。从关注项目本事,到关注它的创作者,是这个城市的进步,也是建筑艺术的进步。这次他担任建筑节的艺术总监,以“公共空间”为主题,设计了一系列的活动和论坛。在看事先的介绍资料中,有提到设计师在空间中做了很多介入装置,用于扩展空间的用途。到了现场我很仔细地寻找,说实话辨识度并不高,只看到一些更宽的台阶搭建在那里,工作人员介绍后这些装置会作为后期表演用的舞台,倒是让人觉着有些期待。为了这次活动,整体空间中加入了一些艺术装置作品,比如有艺术家从外滩收集的各种声音,以超声波的形式提炼出来,在街区播放。混合着外滩钟声和汽笛声,会让人有种时空错乱的感觉。
外滩艺术节一直延续到国庆假期,第一个周末阴雨连绵,很多年轻人撑着雨伞去打卡,看演出,逛新店。不少朋友还晒出了攻略,比如如何在官方小程序上预约活动,哪家咖啡店的饮品好喝等等。新入驻的理想国书店成为最热门的店铺,品牌本身的美誉度加上有一定特色的店铺设计,吸引了很多文艺青年。
外滩源依然有不少拍摄婚纱照的新人,照惯例,国庆假期会有更多的订单。今年相信会增加更多客流,去看艺术表演的,去新店参观的,去city walk城市考古的。但如何将年轻人留住,如何让街区概念转为实际的可持续商业模式,可能还需要假以时日。从一个习惯变成另一个习惯,从一个概念变成另一概念,总得有点耐心和动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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