感受奈良美智：可爱的形象与灰暗的底色
文丨宋佩芬
必须承认，我对日本卡哇伊(Kawaii)从不感兴趣。童年时，身边的朋友们为Hello Kitty疯狂，我却无动于衷。移居欧洲后，与卡哇伊文化的距离更远了。在我眼中，那些小鼻子、大眼睛、圆滚滚的卡通形象，不过是吸引消费者的商业噱头。
2019年10月，香港苏富比以2500万美元天价拍出奈良美智的作品《背后藏刀》，创下艺术家个人拍卖纪录。我百思不得其解，他究竟有何魅力？今年1月，得知西班牙毕尔巴鄂古根海姆博物馆将于6月底举办奈良美智在欧洲最大规模的回顾展，我决定亲赴毕尔巴鄂一探究竟。这位在2023年最畅销艺术家榜单中排名第21位的艺术家究竟有何能耐，能跨越地理与文化的藩篱，赢得如此多人的喜爱？
此次展览由毕尔巴鄂古根海姆博物馆与BBVA基金会合作举办，这不仅是奈良美智在西班牙的首次大型个展，也是他迄今为止在欧洲最大规模的展览，展出了他横跨四十年的创作。策展人露西亚•阿吉雷 (Lucía Agirre) 以主题而非时间顺序呈现，将其分为六个章节。
第一个展厅《孤独的地方》娓娓道来奈良美智的成长历程。1959年，他诞生于日本北部青森县弘前市，是家中幼子，与两位兄长年龄差距甚大。由于父母工作繁忙，童年时光几乎与绘画、音乐和动物为伴。母亲会给他旧海报和广告传单，让他恣意涂鸦。这段童年经历使他至今仍习惯随手拿起纸张作画，无论是信封背面还是广告传单。
同时，他也热爱收听当地美国电台播放的流行音乐。虽然听不懂歌词，但旋律与节奏却能引起他的共鸣。其中不乏Bob Dylan等反战歌曲，随着年龄增长，他对歌词有了更深的理解，和平理念也逐渐融入他的意识。此外，唱片封套也成为他最早的艺术启蒙。
展览中最早的作品是1987年的《无题(涂刷之后)》(Untitled, after over painting)：由厚纸板拼凑而成，画面左侧是两只山羊般的动物，右侧是一位站在乌云下，穿着类似麦当劳叔叔鞋子的金发人，远处还有一间小屋。画面用德文写着《在天空下》(Unter Himmel)，还有一个半拍的音符，从风格上看，这幅作品更让我联想到1988年去世的美国艺术家尚-米榭•巴斯奇亚 (Jean-Michel Basquiat) 近似涂鸦的绘画。
第二展厅《寻找遗失的东西》聚焦奈良美智1988年赴德国深造后的转变。在异国他乡，他意识到除了艺术创作，个人经历与情感也同样重要。这些元素反映了他对特定地方的独特理解、个人历史，以及只有在特定环境下才能产生的感悟。他认为，非一心一意对艺术的追求，他与其他艺术家最大的区别在于通过不断回忆和重温童年的感觉，他得以创作出充满童趣的作品。由于不懂德语，他将艺术作为一种交流方式，打破隔阂。在杜塞尔多夫艺术学院，他的老师——着名德国艺术家A. R. Penck建议他融合素描与绘画。奈良美智随之简化构图和色彩，逐渐发展出如今标志性的大头娃娃形象：圆滚滚的大脑袋，配上一双豌豆荚形状的眼睛。
第三展厅《地震之后》，聚焦2011年东日本大地震对奈良美智的影响。面对毁灭性的破坏，他一度无法提笔创作，全年仅完成一幅作品《在乳白色的湖中/思考者》 (In the Milky Lake/Thinking One) 。画中女孩表情凝重，闭目似在哀悼。她站在齐膝深的乳白色水池中，朦胧的水线模糊了人物与地面的界限，一字型的嘴型既是对生命脆弱的无奈，也蕴含着坚韧不拔的意志。
那段时间，奈良美智前往灾区担任志愿者，为失去一切的灾区儿童用鲤鱼旗缝制衣裳，为他们拍照。同时，他开始在巨大的粘土上用双手捏制雕塑。当这些泥塑被铸成铜雕时，奈良的指印赤裸裸地保留在作品上，雕塑表面不再光滑如昔，彷佛铭刻着他与土地、与灾难搏斗的痕迹。
第四展厅《在沉默中思考》，展厅正中央摆放着一套巨型咖啡杯盘，杯内摇摇欲坠地堆叠着戴着羊耳巴拉克拉法帽的孩童头颅，这些孩童闭着眼睛，看似安静地睡着，但仔细观察，他们其实在流泪。《生命之泉》( Fountain of Life) 是一个眼泪的喷泉，暗示着一个令人不安、充满忧伤的世界。
最后一个展厅《划清界限，倡导和平》展示了奈良美智如何在纸张、纸板、木头等各种材料上勾勒自己的政治意识和对人道主义的关怀。2019年的作品《停止飞弹》(Stop the Bombs) 和《战争不再》(No Wars) 等，都直白地表达了他的反战立场。然而，有些作品则更为含蓄，如绘制在瓦楞纸板上的《山子姊姊》（Yamako, Mountain Sister/Elder) 与《山子妹妹》 (Yamako, Mountain Sister/Younger)。他原本计划带着两姐妹一同在漫游日本时拍照摄影，但因姐姐体积太大，车子放不下，只能带妹妹。回到工作室后，他才让她们一起 “合影”。他将《山子妹妹》放置在田野、海滩、路边等不同地点拍照记录。这些照片虽未在展览中展出，但可以在艺术家网站上看到。它们并非典型的旅游纪念照，而是对背景和意义的探索，某种程度上也与奈良美智的艺术理念不谋而合。他摒弃僵化的定义，认为艺术可以源自多种传统或非传统的来源。
从童年记忆、流行文化偶像到朋克摇滚和社会评论，他都能从中汲取灵感，并邀请观众质疑自己对艺术构成的成见，鼓励他们在出乎意料的地方发现美和意义。他曾说：“我想我与同世代从事艺术的人最大的差异，就是我在艺术以外的地方获得了很大的影响。”
虽然我对奈良美智的标志性图像非常熟悉，但这是我第一次真正仔细观察作品的细节。我发现他的作品在“卡哇伊”的外表下，其实是蕴藏着深沉有力的情感景观。
“可爱研究”新领域的专家乔舒亚•保罗•戴尔教授（Joshua Paul Dale）在其2023年著作《难以抗拒：可爱如何连接我们的大脑并征服世界》（Irresistible: How Cuteness Wired our Brains and Conquered the World）书中探讨了日本的卡哇伊文化及其跨文化传播。他提出，“卡哇伊”的概念不局限于“可爱”，它还包括纯真、魅力、害羞和脆弱等品质。卡哇伊角色的造型往往会触动人们的抚育本能，唤起人们的喜爱和关爱之情。在日本，卡哇伊文化被年轻一代作为一种自我表达和对传统规范的反叛，它提供了一种保持童真和抵御成年压力的方式。
戴尔的“可爱美学”为剖析奈良作品的情感和文化维度提供了框架。奈良作品中夸张、近乎卡通的特征，以及看似脆弱纯真的形象，恰好契合戴尔提出的，一种唤起青春和稚嫩，从而增强了作品的亲和力和直接性，使观众在情感和视觉上产生共鸣的“新特质” 。
然而，奈良画作中的可爱形象并不仅限于脆弱和纯真，他作品中蕴含的人类情感之光，才是真正打动人心的关键。他不仅挑战了可爱形象在当代艺术中的传统地位，更对其进行了重新定义。展览中最新作品，2023年完成的《午夜眼泪》（Midnight Tears)，可爱的脸孔从黑暗中浮现，多层次的色彩和细腻逼真的描绘，观众能真切感受到情感的存在，令人叹为观止。
看完展览之后，我不会说自己是卡哇伊文化的新皈依者，不过可以肯定的是，我彻底改变了对奈良美智的看法。
奈良美智画作中那些看似卡哇伊的人物不仅可爱，其标志性、一眼就能识别的风格还能激起人们的情感和回忆。他对童年和流行文化的借鉴不仅是怀旧的，也是叛逆的，许多人物都带有挑衅或调皮的表情。近几年来，他笔下的人物变得更加内敛，有些似乎陷入了思考或沉思。然而，他从未失去异想天开的天性，依然使用明亮的色彩和俏皮的主题，将可爱的形象与阴暗的底色并置，从而挑战观众对复杂情感的思考。
这一切源于他对艺术的独特态度。奈良美智不仅从艺术角度思考，更以自己的方式生活，常以“非艺术”的方式创作。这种独特经历，在他的作品中沉淀为一种特殊底蕴，使他能在跨越艺术与流行文化之间，拥有触动人心的深邃力量。
责任编辑 朱振 zhen.zhu@ftchinese.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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