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影像故事集《故乡的风景●范爱农卷》


                    ‍ 革命之翼  ┃  永逝的牧歌


对西方人而言,乡村牧师是乡野的灵魂;对乡土中国而言,乡村塾师乃是温婉的童谣。  (《范爱农卷》—笔者) 



●昨日的牧歌 这里追忆的往事,多少还是与小皋埠有关系,因为范爱农最终是在小皋埠水域溺亡的。在那个黑黝黝的暗星夜(鲁迅母亲的说法),稀里糊涂地死掉了……就有些像清朝末年一次又一次的革命实验。

对范爱农,鲁迅以不多见的郑重其事回忆这个同乡挚友,当时的普通知识分子。他亢奋、激烈,卑微且渺小,他希望通过革命来改变命运而终不得志。 “范爱农头戴黑毡帽,身穿长袍子,脚着钉鞋,打扮像个农夫,皮肤黑触触……”—(《回忆在鲁迅家中三十年》王鹤照)。

我发现,鲁迅文字里讴歌的工农,并非就是一个实实在在的农民。即便是他文字里绝无仅有的“童谣”:“深蓝的天空中挂着一轮金黄的圆月,下面是海边的沙地,都种着一望无际的碧绿的西瓜,其间有一个十一二岁的少年,项带银圈,手捏一柄钢叉……”。当这个少年成其为地道农民的时候,生活带给他的粗糙、麻木和隔膜完整呈现给鲁迅的时候“……使我非常气闷;那西瓜地上的银项圈的小英雄的影像,我本来十分清楚,现在却忽地模糊了……”(《故乡》—鲁迅)。

让鲁迅感兴趣的,是范爱农这样具有工农气质的,内心充满矛盾的“知识分子”,对知识绅士们,鲁迅抱有警惕。新文化运动功成名就的绅士阶层,常常回归儒的本质而“官魂”附体。在文字里,鲁迅把范爱农这个真实存在的人,推回历史的背景中去,就像他在《范爱农》里写秋瑾和徐锡麟,三言两语,都写得很仔细,并且是把人物推到中、远景的距离……显示出冷静和理性的旁观态度。


【五四风云记】–1   嵊州谷来镇玉成桥,2017


【五四风云记】–2   嵊州谷来镇玉成桥,2017


●鲁迅笔下的范爱农:     这是一个高大身材,长头发,眼球白多黑少的人,看人总象在渺视。
“你那时之前,早知道我是谁么”?
“怎么不知道。我们到横滨,来接的不就是子英和你么?你看不起我们,摇摇头,你自己还记得么”?
我略略一想,记得的,虽然是七八年前的事。那时是子英来约我的,说到横滨去接新来留学的同乡。汽船一到,看见一大堆,大概一共有十多人,一上岸便将行李放到税关上去候查检,关吏在衣箱中翻来翻去,忽然翻出一双绣花的弓鞋来,便放下公事,拿着子细地看。我很不满,心里想,这些鸟男人,怎么带这东西来呢。自己不注意,那时也许就摇了摇头。
……即须上火车。不料这一群读书人又在客车上让起坐位来了,甲要乙坐在这……火车已开,车身一摇,即刻跌倒了三四个。我那时也很不满,暗地里想:连火车上的坐位,他们也要分出尊卑来。自己不注意,也许又摇了摇头。
—《范爱农》

从这两次摇头,看得出鲁迅不苟俗世的待人接物风格。这性格可不单是针对所谓黑暗势力,而是在他人生的每一寸光阴里,对中国文化的污垢态度鲜明,如此一来所谓“人缘”是好不了的。
第一次在日本见面,鲁迅还没有意识到这位范君不过是希望通过革命,弹跃出象征屈辱的故乡皇甫庄,而皇甫庄的“故乡的风景”,恰是鲁迅童年所见过的如画的仙境:“最惹眼的是屹立在庄外临河的空地上的一座戏台,模胡在远处的月夜中,和空间几乎分不出界限,我疑心画上见过的仙境,就在这里出现了”。(—《社戏》)

《范爱农》尾声:
“他死后一无所有,遗下一个幼女和他的夫人。有几个人想集一点钱作他女孩将来的学费的基金,因为一经提议,即有族人来争这笔款的保管权,——其实还没有这笔款,大家觉得无聊,便无形消散了。现在不知他唯一的女儿景况如何?倘在上学,中学已该毕业了罢”。—《范爱农》

鲁迅之行文风格,在儒文化“中庸、适度”的大背景里,就显得硬邦邦的苦涩。这篇日记似的散文,字里行间透出鲁迅率真的人格,他没有为范爱农在北京寻找到做事的机会;没有照顾亡友的女儿……既非自责也非推诿地直陈其事,他在写时局的喧嚷和人的无奈。

●黑色童年     那么,在鲁迅先生的文字之外,范爱农是怎样一个人呢?

绍兴城外的皇甫庄是典型的“平原水网地带”,我们来这里的目的,是因为鲁迅先生的代表作品《社戏》是以此地为背景写成。少年时代的鲁迅,每年总有几次跟母亲到皇甫庄乡下游玩、暂住。


【黄昏的魅影】 绍兴皇甫庄水域,2017


1893年秋天那次避难,也是先在皇甫庄居住而后去小皋埠。

随着对“鲁迅”的深入阅读,发现皇甫庄正是范爱农的出生地。可以说他短促的一生,就是以皇甫庄为原点不断努力向外弹跃又被挤压回原点的过程。  皇甫庄对鲁迅,是文字里渐渐模糊的“大写的牧歌”。皇甫庄对范爱农,本可以是个人命运的小写的“牧歌”,像那个为孩子们念千家诗的“跛足少年”一样,闲适于乡土中国最后的田野。而范爱农,终为“远方的革命”诱惑……反复于“弹跃出去又被挤压回来”的命运魔障,这“个人的牧歌”终被黑黝黝的菱荡所覆盖。

【豆腐溇】–1   绍兴小皋埠,2017


【豆腐溇】–2   绍兴小皋埠,2017


1883年4月9日范爱农出生在皇甫庄,他小名叫阿庆,被乡人亲热地唤作“庆倌”,“魁倌”。范爱农的家在皇甫庄的前船舫溇,离鲁迅当时暂住过的后范溇很近,当时范爱农十一岁,在村上私塾读书;鲁迅十三岁,两个孩子有可能见面说过话的,只是到日本见面时忘了这一茬。

范爱农的父亲和二叔,都一直在杨州做师爷。1887年,范爱农父亲去世,家境穷困,范爱农兄妹随母亲寄住到二叔家。二叔是读书人,生性豁达,村人都叫他“后安太爷”,况且看在哥哥的面上,对范爱农母子三人是欣然接受的,二娘则老大不乐意。


【冬日 】–3  嵊州谷来镇玉成桥,2017


扬州美女来乡间生活不易,老是吵着要回去……二叔诸事也就顺着她。日复一日,范爱农的母亲受不了侮辱和责骂,终于在一年除夕之夜,吞下两块金锭,这是丈夫遗留给他们的唯一值钱的东西,哀嚎至新年的第一天才气绝,这件事情对少年范爱农除了极度的悲伤之外,更隐含着对生命、尊严和情感的怀疑,他与妹妹范云姑继续过乞食者的生活,但他并非像妹妹那样天性逆来顺受,这残酷的经历发酵、歧变为日后拼死“弹跃”的动力。


【梦魇】  绍兴徐锡麟故居,2017


●乡土的芬芳     范爱农先后在皇甫庄私塾和啸唫乡舅父汪梅峰的书塾读书,十六岁中了秀才,之后便在家里开了私塾“天赐堂”,教几个孩子念书糊口。据学生范泉林回忆:“他平时穿的是粗布衣,遇到雨天,它毡帽一戴,蓑衣一穿就走了”!
“……他经常教学生唱歌曲,带学生到天井里和大坟头做体操”。
这段日子,大约就是范爱农生命中牧歌般的珍贵时光吧……如果延续下去,或者,童年受到的重创多少能够得到疗愈。


【看霞光散尽】–1   嵊州谷来镇玉成桥,2017


【看霞光散尽】–2   嵊州谷来镇玉成桥,2017


时间到了1898年,贺家池划泥鳅龙船赛,范爱农经常带学生去看他参加比赛。有一次船翻了,他潜下水里把底朝天的船再翻过来继续比赛,引起一片赞叹。范爱农缺损的心得到一些弥慰,他已经身强力壮,还有些英俊气质,他渴望生命中出现新的人和事……


【浪漫乡野】–1   嵊州念宅村望月桥,2017


【浪漫乡野】–2   嵊州念宅村望月桥,2017


与此同时,我们在《秦家往事卷》里提及的“歪摆台门”那个教孩子念千家诗的“跛足青年”,他比范爱农大了十岁,他对天边外的世界没有什么欲念,他的童年温暖圆润,尽管现在很衰颓。小皋埠离皇甫庄实在是很近,假定这两个年轻人因为某种机缘在水网密布的河沿相遇而成了好朋友,范爱农的人生轨迹会有怎样的变化呢……

●革命之翼   1905年5月,绍兴革命党人徐锡麟、秋瑾、陶成章等,在绍兴古贡院豫仓房旧址创办了大通师范学堂,名义上培养小学体育教员,实则为革命大本营。  范爱农前去应征,被录取后便离开皇甫庄,到绍兴城里接受徐锡麟、秋瑾的革命教育……范爱农情绪高涨,他的生命与时代风云一同鼓荡了。  范爱农的命运律动与皇甫庄,与那个安安静静的“跛足青年”离开的很远了,当他再一次游历回来的时候,已时过境迁,生命的律动已不可能回到牧歌的节奏……这有点像音乐中的赋格,线与线之间的游离与互动,有些节律可以不断的回旋,而另一些在高音区的精彩呈现之后,被另一些节律覆盖。1905年底,范爱农在大通学堂毕业,与这里的同学一道东渡日本留学,作为同乡会友,鲁迅与陈子英在横滨接范爱农一行,这就有了上面戏剧性的一幕。范爱农在日本原计划学军事,回国发动武装起义。但阴错阳差进入东京私立物理学校。几年之后,徐锡麟、秋瑾案子爆发,范爱农也受到通缉,二叔不再资助学费,他只好在1907年夏天回国。回到家乡的范爱农,被当成“危险人物”找不到职业而捉襟肘见,只能住回二叔家,继续忍受二娘的奚落。

两年后,鲁迅也从日本回国。在鲁迅推荐下,范爱农在绍兴府中学堂有了工作。范爱农英俊、高大、聪明,却因为生活窘迫讨不到老婆。现在有了工作,终于托媒在绍兴绕门山南面的村子里说好一贫穷人家的女儿,于1910年4月结婚。婚后四个月老婆小产病故,范爱农悲痛欲绝……不间断去岳父家哭诉,岳父感动于他的情深意切,决定把次女再嫁给他,所谓姐死妹继。这便是范爱农的续弦夫人沈荷英,为他生下一女范莲子。这是1911年的事,这一年的11月9日,随着杭州的光复,绍兴城也被王金发光复。

“王都督给了我校款二百元。爱农做监学, 还是那件布袍子,但不大喝酒了,也很少有工夫谈闲天。他办事,兼教书,实在勤快得可以 ”。—《范爱农》

再展革命之翼弹跃到更高更远的欲念,让范爱农很少回家。据宋崇厚先生回忆:“……范爱农先生衣着非常简单,像一个穷学生。但教书时态度严肃,对学生尤其严峻。他常常轻手轻脚走到教室旁边监听,或者监考,对学生中做小动作者一一记住,有的学生,越轨偷看旁人的书本,就有被劝退或开除的危险。我的族叔宋子俊就因为说了几句不敬的话被开除了”。

范爱农给学生的印象是冷冰冰的,他内心迫切地“弹跃”欲求学生自然看不到。百年后再读范爱农,发现不惜血本的弹跃到另一种世俗定位的人生平台,依然是现代中国人的“心灵史”。小皋埠村那个“跛足青年”,我们叙述的事情、叙述的时代都离开他安静的生活很遥远了,他是相对少数的异类……就像是土壤里自然的花朵。

【日落黄昏】  诸暨马剑镇崖下桥,2017


1912年,鲁迅离开绍兴去北京后,范爱农被仇视光复会的官员斥逐出师范学校,此前他曾在杭州投奔老光复会员沈复生,任浙江教育司长的沈复生,本想给他介绍工作未果。范爱农在杭州居住了一段时间,沈复生的妻子有意见了,这种熟识的乞食者经验,在心底发酵为加速弹跃的欲望,范爱农变得牢骚满腹又找不到倾诉对象。因无处安身再次回到皇甫庄,这次乡人称呼他“挽灰佬”,……那个聪明伶俐的少年“庆倌”、“魁倌”,彻底消失在乡人的记忆里。

1912年7月10日,绍兴小皋埠照例有天医华佗会的会市,演出会戏,十分热闹。

   ●暗星夜 《民兴日报》有人发起去看会市戏,邀范爱农同去。看戏的船从绍兴城出发,船上,除几位《民兴日报》的编辑外,还有师范学校十八个学生。这是一只三道七明瓦的大船,下船时,有人抬下一坛烧酒放入船肚里。开船后,大家也开始饮酒,有几个学生平时与范爱农并不交好,也是殷勤劝酒,“这伙学生受人指使,正在酝酿谋害他的大阴谋呢!”范爱农的女儿这样披露,当时她只是一岁的婴儿,听母亲是这样说的……从邻县诸暨、嵊州来的学生,身强力壮,性格粗野!这种说法倒是在许多绍兴文史资料上都有提到,当时校园内“乡缘认同,形成'声气',帮派恶斗,还波及先生……”这是不是革命策源地的风尚呢?亦或是人类处于蒙昧、封闭、自卑状态的生存技能,吾乃今日中国,依然如故。

船航行到瓦窑头时,范爱农已有几分醉意。到重圣寺,他说:“我要解小溲去。”就从船中舱朝船头走去,几个怨仇很深的学生,从船舱里钻出来用力把他推下河去。这样的描述,是沈荷英根据相关信息的推测,几十年后由他女儿转述,这个相关信息,似乎来自马可兴的儿子(马可兴同陈子英、范爱农和鲁迅四人是当时的好朋友)。马可兴的儿子是绍兴师范校的学生,当时正在船上,他只说范监学太严,所以被害死……之后或者出于惧怕又没有详细的说明。

范爱农落水后,船上的人在河里丢了一圈蚊虫药,作为掉下去地点的记号(这个荒唐而滑稽的记述增加了死因的扑朔迷离。)第二天,《民兴日报》和师范校当局,派农民到瓦窑头附近打捞,找到了蚊虫药,但没有捞到遗体。后来终于在皋北乡皋平村菱荡中发现了直挺挺的遗体,全身被菱蓬裹得很紧。就这些被证实的讯息来看,谋害的可能性是存在的。

鲁迅先生写的 “有几个人想集一点钱作他女孩将来的学费的基金,因为一经提议,即有族人来争这笔款的保管权”。这“集一点钱”,为首者便是杭州的沈复生,范爱农去世前怨其不够朋友,频发牢骚,他死后购置墓穴、安葬的钱基本都由这个人支付。“族人”指的是范爱农的二叔,二娘家。

疑窦、荒谬、芜杂……是范爱农死去那个“暗星夜”留给我们的残象,是清末革命的漩涡中普通文人的命运标签。鲁迅对他这位挚友,痛楚的情感是矛盾的。既有深切的同道人的怜惜,亦有对其血液中传统中国文人的劣根性的诟病,鲁迅与范爱农共同诟病这千年沉疴,这千年沉疴也是他们自己的生存土壤,在铲除这土壤之后,民族的存活有了希望而昔日之美好尽失。


【夜航】 绍兴小皋埠,2017


对西方人而言,乡村牧师是乡野的灵魂;对乡土中国而言,乡村塾师乃是温婉的童谣……范爱农在在老宅院的天井里教学生唱歌曲,带学生到大坟头做体操的故事, 被我们遗留在逝去的世纪。
或者……艺术地再现“夕阳山外山的”的牧歌景致,是还乡的梦中小径?

                                                                                                 —刘洵,2017年4月                      


乡道】   新昌儒岙镇冷水坑桥,2017


【落日桥外桥】  新昌儒岙镇冷水坑桥,20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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