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影像故事集《故乡的风景●上虞的黄昏卷》

图文—刘洵 生活与艺术 上篇 2022-12-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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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千 年 曹 娥  庙  ● 即 逝 的 光



河里一位渔人正在劳作,他不仅让我想到闰土,还想到更遥远的文森特 凡高笔下的“劳动的人”     (《上虞的黄昏卷》—笔者)                             

                                            




正文:

●“孝道”   赫赫名气的曹娥庙依旧在曹娥江畔烟雾缭绕,它是我见到过的香火最旺的寺院。诱我来此的理由是鲁迅关于曹娥的文字;上虞道墟杜浦村,又是鲁迅笔下闰土(章运水)的家乡。


一千多年间无数风流人物纷至沓来,诗仙李白,被灭十族的方孝孺,都为这曹娥庙撰诗写赋……曹娥碑传,引出王羲之、曹操、杨修、蔡邕、蔡文姬父女、王安石、蔡卞翁婿等等名士若干,曹娥庙乃是中国文化的重镇了。然而,“以孝治天下”,说的是人治人的问题,哪里会与当年因父溺亡痛不欲生的弱女子有丝毫关系呢,愚民都一厢情愿都认为这“孝治”乃是自己的私事,实在是天朝奇葩。  我们住“舜泉锦冠商务酒店”,黄昏拍摄孝女庙,俯瞰曹娥江。春节期间偶有小面馆半开门,于我们如神赐。没有其它客人,寂寞的老板和我们搭讪,说到曹娥的故事,懒散的表情顿时消散:那可不是传说,是真事儿!(2017年1月30日)


《两十四孝图》是少年鲁迅儿时最早“一人所独有”的画图本子。凭着与生俱来的敏感,他从这故事象征性的叙述中获得的生命体悟—“做孝子简直有生命之忧”入手,对中国“御用”孝文化做史无前例的批判。


千古以来,敢用孝女曹娥的故事说中国“御儒”文化的伪善与荒谬者,唯鲁迅一人,幸有其唯一,不幸其势单力孤:


“……死了的曹娥,和她父亲的尸体,最初是面对面抱着浮上来的。然而过往行人看见的都发笑了,说:哈哈!这么一个年青姑娘抱着这么一个老头子!于是那两个死尸又沉下去了;停了一刻又浮起来,这回是背对背的负着。

好!在礼义之邦里,连一个年幼—呜呼,“娥年十四”而已的死孝女要和死父亲一同浮出,也有这么艰难!”(《朝花夕拾•后记》)


中国的历史为圣人与英雄的历史,孟姜女、花木兰与曹娥这些真实、平凡的生命,不可能进入这样的历史。甚或说,相比那些洇灭在历史尘埃中的人物与故事,她们不幸被选中,就如她们的坟头被毁掉重建再毁掉,随着社会意识形态变迁,她们在历史的长河中死去活来,永无宁日。


【干裂的土地】  上虞曹娥江畔,2017



【千年曹娥庙】  上虞曹娥庙,2017


天赋予鲁迅与生俱来的,对国民麻木的奴性的痛感。还个体生命于自由,还人类原初的情感于遵严,乃是其一生的使命。


鲁迅父亲早逝,与母亲情感深厚,笔名鲁迅也是取自母家的姓氏。他对儒家伪孝的抨击,是站在改造国民性的理想高度,而不是因为某种个人的遭遇,这是鲁迅的伟大。今日中国,以孝治天下的意识于国民性根深蒂固,人类最柔软、温和的天性——家庭与亲情,被束之高处不胜凄寒。鲁迅这段关于曹娥抱父尸出水的辛辣文字,说的就是这个意思。


●“民魂”   这条曹娥江的支流,芦苇滩上的芦苇在夕阳强烈的光照下,瑟瑟舞动暗黑的身影来显示他们在逆光下的“真”,每一只芦苇都将承受光明与黑暗的过渡,翩翩生死之灵魂舞蹈。仅用柔美、纯洁这些既定概念去观察自由的生命,就遮蔽了黑暗的真实,而陷入自恋。  河滩上孤绝的灵魂须以忘掉此前世俗生活的名分,以个人自由无染的眼光,方能读出些残阳渐收的明暗过渡于已实情……这就是鲁迅先生“民魂”的内涵吧,他说:“惟有民魂是值得宝贵的,惟有他发扬起来,中国才有真进步。”

【既逝的光】–2  上虞曹娥江畔,2017


【冬日的植物】  上虞曹娥江,2017





时至今日,为宏大叙事、集体意志所绑架是国民性更严峻的灾难。鲁迅先生“民魂”的概念,被荒谬的打上了时代烙印:“民魂”是中华民族精神,爱国主义,团结统一,勤劳勇敢……这就印证了鲁迅先生说的“貌似‘民魂’的,有时仍不免为'官魂',这是鉴别魂灵者所应该十分注意的。”《华盖集续编.学界的三魂》。“民魂”被界定于人民大众的集体精神,是“官魂”的意识形态所需,先生所指的“民魂”,是不因身份、地位差异的禀自由意志的魂灵。鲁迅,瞿秋白,郁达夫,苏曼殊……还有绍兴城外小皋埠村的秦少伊,他们身份各异,忠实于自我内心的良知,自由选择生命的途径,是“民魂”一词的最好诠释!


“仗义,同情,那些东西,先前曾经干净过,现在却都成了放鬼债的资本。我的心里全没有你所谓的那些……!”鲁迅在小说《铸剑》里借黑衣人宴之敖的口,阐释了复仇的理由乃是只为复仇本身,与这些人伦概念无关,宴之敖是鲁迅自由人格的化身。作为儒生的藤野先生,鲁迅又以最深情的笔调来回忆他这位异域的老师,是鲁迅对善良的失意者的温情和眷顾,也是鲁迅自由人格的体现,他终生与“儒”为敌,乃是因为这门古老的人伦学说被御用后至华夏国民性于万劫不复的真实情状,而并非政治运动式的谈“儒”色变,这“自由人格”在新文化后期已成口号,但在鲁迅的个人生命中,是“值得宝贵的民魂”存在于他的言行细节中。


父母子女相亲相爱,乃是每一个生命自由的需要,与圣典的儒学孝道—治人之道本无关系。这钦定的万民乐道的“孝道” 的内里,因没有人性的温暖至使亲情成了“放鬼债的资本”。日光在极厚的云层里挣扎,间或放射出的道道光芒,很快又隐蔽了。“民国”,成为今日风雅、时尚的代言词……民国的风雅其实不过是二三流的历史复制品,近2000年来,民国知识分子从个人的立场出发,首次对御用的“儒学”宣战,这在中华文明史上,乃是一道弥足珍贵的闪电……尽管它随后便寂灭了。但曾经存在,便是意义。


●受难者情怀   鲁迅的思想与文字,充满深刻的绝望,其间最明亮的颜色便是在金黄色的圆月下的西瓜地里,手执钢叉的少年闰土。这是鲁迅对农夫(渔人)的理想,我愿意透过这个浪漫的形象,去了解鲁迅对现实人生、普世意义上的劳动者的感悟与思考,而不是简单纠缠于他的“左联”身份。鲁迅那个时代,“左”的概念与文革的“左”、今日的“左”,都有本质的差异。


河里一位渔人正在劳作,他不仅让我想到闰土,还想到更遥远的凡高笔下的“劳动的人”,我庆幸在绍兴城外还能看到这样的牧歌景致。在鲁迅和托尔斯泰看来,这便是人类终极的大写的牧歌景致了……在经历过了20世纪中后期的人类文化、现实劫难之后,我们方能清醒的发问:这片本质上荒芜的野地,具普世价值的大写的牧歌真的会降临吗?

在我个人的镜头里,追逐这渔夫短暂的、私密的牧歌生活,倒是让我获得瞬间

的乐趣……

 

【劳作的人】–1   上虞曹娥江,2017



【劳作的人】–2   上虞曹娥江,2017

 


“是的,我虽然自有我的确信,然而说到希望,却是不能抹杀的,因为希望是在于将来,决不能以我之必无的证明,来折服了他之所谓可有” 《呐喊.  自序_》“我的确信”指什么呢?是确信深受“御儒”其害的国民的劣根性难以根除,这位清醒的苦者站在世纪荒原的边缘,眼睛里看见真。但是,对将来的“孩子们”,就像对眼前这故乡的风景,是不愿以“我之必无”去折服这镜头中的幻象。


【劳作的人】–4   上虞曹娥江,2017



【将来的孩子】 绍兴光相桥,2017





对劳苦大众这个广义词的爱心,鲁迅与托尔斯泰一样,或者说受难者情怀是人类的心灵大师的共性,如贝多芬、梵高与陀思妥耶夫斯基。发展到托尔斯泰和鲁迅这里,共产主义思想体系日臻完善,这种受难者的共鸣,演绎为天真烂漫的左倾思想也就很容易理解。


【既逝的光】  上虞曹娥江,2017


【劳作的人】–3   上虞曹娥江,2017





鲁迅的绝望构成他文学作品至关重要的悲剧气质。但,这悲剧气质与世界文学视野里的经典悲剧有所不同的是,鲁迅文学的乡土性质。读鲁迅的小说,绍兴乡野的泥泞气扑面而来,人物灵性的刻画如刀匕般锋利,又含着苦涩的幽默,他们被推放至时代的大背景里,推放至深刻而高贵的乡野悲剧里。眼下这夕阳逆光下的芦苇滩,就让琐细的芦苇在强烈统一的光照下呈现整体、暗郁的悲剧崇高感,乡野的琐细纳入这逼真的悲剧,就在本质上与中国后来的“乡土”艺术同词源而内质迥异了。


鲁迅文学前无古人是可喜的,后无来者却是可悲的。

这曹娥江畔芦苇滩上最后的、转瞬即逝的光,就像鲁迅遗留在中国文学史上有限的著述,小说《孔乙己》与《药》,故事新编中的《奔月》、《铸剑》和《采薇》……瑰丽的光寂灭了,之后是平庸的寂。

                                   —刘洵,2017年5月



【看霞光散尽】  嵊州谷来镇玉成桥,20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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