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久违了,故乡

南风窗记者向由 南风窗 2019-04-18


他们艰难留下的脚印还在,直到今天。在“铁路时代”“公路时代”,乃至任何一个时代,都将继续前进。



回家的路,又变了。


不很贴切地想到,作家余光中也有过相似的喟叹。《乡愁》被收录在教科书中,他写乡愁,在小时候,是一枚小小的邮票。长大后,是一张窄窄的船票。及至后来,乡愁是一方矮矮的坟墓、一湾浅浅的海峡。


渐行,渐远,至于不可抵达。


失去故乡,似乎是现代人的宿命。余光中所喟叹之难,立意之高,和人长大后所面临的生死天堑。我自然是没有这一份深沉的悲意的。


而且,恰恰相反,我的回家之路变了,是变快了方便了。从前慢呀,只有轮船,而今公路畅通,即将接通地铁。


江津——我的出生地,在重庆市主城区以南。地图上,长江逶迤东去,在此处兀地打了个转儿,我的故乡就这样藏在江水的怀抱中。



  江水,哺育了这片土地和它的人  


当地人曾经相信,不满一岁的小孩,在长江水里洗过澡后,会更强壮而不容易生病。我记得这次“大劫”,母亲和大姐哄我,牵着我手,步步走入长江。猛地,有人将我的头朝江水里按,再整个提起。接着又按,再提起……


这强身的缘故,自是长大之后才知道的,幼时的我不过又惊又怕。在她们的欢声笑语中,我大哭着被抱回了岸上。


岸边即是码头,叫通泰门码头。那时候,码头还有客轮,即发即走,有中渡和德感两个方向。码头这边是江津城,而在对面,是一望郁郁青葱的山,数十个小镇乡村零散地落在山中,或是山后更远的地方。



20世纪90年代,行街贩卖早就不是禁忌。对面山中的农产品丰收,农民就挑来这边卖,轮船又是唯一的交通工具,因此,通泰门码头成了当时的江津城中最繁华的地段。


一捆一捆的甘蔗从客轮运来,堆如小山,清风吹得江上的空气也馨甜。此外,还有橙子、苹果等水果。或许也有大米面粉这些主食,但小孩子固然是看不见的。


并非只是“单边贸易”。江津城产酒,电视上还能看到“江津老白干”的广告。农民赚了钱,也买些酒盐回去,城中居民也摆摊贩卖,有酒有盐,也有香烟、玩具、气球和各式糖果。对,还有“江津米花糖”、搅搅糖,以及打气球的游戏摊。——当然,这还是儿童视角。


被泡过长江水的我,此后人生依然多灾多病,可见母亲和我大姐的盘算,实在是失败了。那天,母亲在码头买了糖,渐渐止住我的哭喊。此事虽然不了了之,我却没有因此责怪长江,相反,我倒乐得跑去码头,嬉戏长江。


这份亲近,是住江边的人所共有的,才会相信长江水能庇佑子孙。


在世多变故。三岁之后,我搬去了母亲的娘家,在码头对面的村中。七岁时,全家离开了长江,搬去了西北的戈壁沙漠,新疆的天山之下。成年以后,迁回重庆,在江津并没有可见的人,但我习惯了每年去看一次码头。


码头却日渐萧条。


又在通泰门码头上,2019年1月。新春的阳光和煦,岸上散步的市民不少,也不多,这里已经纯粹是城市休闲之地。两班客轮已经停止运营,江水为之沉静。还有六条固定了锚的船,上面有“长江公安”“水务局”等字样,雕塑似的,挺在江中。


桥梁接通了公路,长江航线无可避免地走向衰落。


这里再看不见商贩、农夫和挑夫的身影,嬉戏过的游戏摊零食店也消失了。后来这里经营过烧烤城、夜啤酒、大排档,现在也都撤走了。


人气,也如人事,散易散,聚难聚。


重庆江津即将消失的摆渡船


“上个世纪最繁华的时候,码头这里人来人往,交通枢纽嘛。至于白沙,更不得了,那时候的集市,进去后人都扭不开的”,邹鸿光是个老江津人,今年73岁,曾任江津市旅游局副局长。退休后,他一直探寻江津文化。


他告诉我,通泰门码头是江津中最大的,但别的码头还有五六个,挨得很近。其实,整个长江沿岸大大小小的码头,从四川泸州起,一直建到了重庆朝天门码头。而这,就是20世纪的长江沿岸经济带。


彼时,长江沿岸经济带仅次于“长三角”,是中国第二繁华的地区。江津则是这一带的经济重镇。


老江津人有个口号,叫:江津产米,白沙产盐。白沙就在江津对岸,两地很近。而米和盐,是当时作为农业国的中国最重要的产品。此外,江津的酒也远销全国。迢迢水路,经商的船只往来,把这些产品沿江运输,造就了此处的繁华。


在这里,“长江哺育了两岸的人”不只是抒情意义上的,更是实际意义上的。在母亲的娘家,虽然户口本上的籍贯,是当时的巴县,但是家里人说到“进城”,不是去巴县,也不是去重庆,而是去江津。


宽阔的长江水道,带给这里财富。革命岁月中,陈独秀为了避难,来到江津,最终去世在这里。并不仅仅因为他的朋友在此,当时,江津本就是国内经济条件最好的地区之一。


但是,水路终于是“末路”了。


《三峡好人》剧照


  “铁路时代”  


成渝铁路经过了江津。在今天来看,这不可思议。成渝高速公路、成渝高铁线都没有经过江津,分别只有三百、四百多公里。而成渝铁路开通时,是在1952年,正值新中国成立不久,财政处于困难之际,却多修了一百多公里。成渝线总长505公里。


“那个时候,江津是这条经济带上,绕不开的地方。”邹鸿光说。


这条铁路,如今看是“特地而来”,我很喜欢它。童年时,每当要去江津,总得翻过几个山头,走近两小时的山路。常常腿脚酸痛,而在这“艰难跋涉”中,只要看见铁路,就知道快到江津了。我便跨上去,一步一个枕木,反而把大人甩在后头。


后来我才知道,高铁线路铺就后,有农村子弟被高速的列车迎面撞上,教训惨重。


但在那时,火车的速度很慢,不太担心这点,铁轨发出锵锵然的声音时,就是火车快到了。赶紧跳下铁轨,席卷着沙尘,一股浓浓黑烟的迷雾中,火车轰然驶过,喇叭尖锐地嘶叫着。激情极了。


火车开到江津,本为农业大镇的江津,开始了矿产开采。黑烟中的列车,日日将煤矿、石灰等运输往来,造就了一方财富。


《三峡好人》剧照


外公就曾经在这里下苦力。改革开放后,他到了江津,搬煤矿、下石灰,做城里人不肯做的脏活累活。他对我说:铁路当然是个好东西呦,不然咋个来的工作呢?


外公的儿子,也就是我舅舅长到16岁时,居然真修起了铁路。这条铁路在村庄附近,舅舅以几分之差,没考上大学,但他坚持去打工养家。一开始学了木匠,过两年,找到了承建一段铁路的机会,主要负责铺垫铁轨下的枕木。同一批竞争者都被吓退了,因为按照承包商的“吃法”,根本不盈利。


那已经是八十年代,工程的承建制度不很透明,外公说服了舅舅承包下来,并一家一家去谈判条件。根据外公的说法,最终干下来,手下工人的工资,领得都比别的工人多。


这便是外公的经验:“没有一开始就准备好了的,这件事有没有搞头,看你个人的本事,能不能搞到搞头,还搞到手。”他说,现在生活条件好了,但这些人的长辈,就是这样钻研、吃苦后,白手起家,将如今的生活赚出来的。


而时代总在变化,江津的路也在变化。


《三峡好人》剧照


20世纪90年代后,整个经济的重心向重庆主城区移去。“水路”早就式微,江津成为闭塞之地。在这种情形下,江津官方及民间都开始修桥。


邹鸿光介绍,江津建桥时,率先引入了外资,这是全国第一座县级单位自筹资金所修建的桥。而根据当地媒体报道,当年民众也积极捐款,来自江津民间的资金有八十余万元。


众志成城,1997年,江津长江大桥落成,这也是重庆的第二座长江大桥。而在重庆主城区中,第二座长江大桥即鹅公岩大桥,此时还没落成。


至此,“公路时代”在江津正式开启。


在我迁回重庆时,再度回去江津,才知道已经不必走山路。而小时候走过的崎岖山路,难再找见,却有遗憾似的。我曾试图找过,先过通泰门码头,再到半山腰上的铁路,再往前,已经是枯草衰杨。


所以,鲁迅是对的:世上本没有路,走的人多了,就有路了。反之亦然。


外公也是对的:没什么事是准备好了的,得靠你亲自动手,把活路干出来。


人的脚步,比路更远。


但这行进的脚步,极为艰难。在2013年鼎山长江大桥落成后,江津的公路交通更加发达,邹鸿光也感到,在这座城市中,“码头气息”尽去。但他并不为此感到悲伤。


他问我:你听过川江号子的声音吗?


那是在水路与铁路的时代,码头渡轮间飘荡的声音,纤夫们背牵着粗而结实的绳子,把载在轮船上沉沉的煤、沉沉的灰、沉沉的其他货物生拉上来,以人工叫轮船吐出它“吃进的水”。


这号子也飘在崇山峻岭间,三峡的险滩上。脚底湿滑,纤夫一丝不挂,朝水面深埋下腰,行走如同匍匐。纤夫几十上百人,一同拉动船只。他们像搁浅的鱼群,虔诚的信徒。




  为了生活  


歌手欢庆专注于原生态音乐,他的专辑《西南深处》中,有川江号子的资料版单曲,把一群高亢的雄性嗓音,集合起来。这张资料中,声音很清晰,但口音很偏,我也听不懂号子的内容。


但听完后,我有一个强烈的感觉,这不是被冠以了伟大、雄浑等赞词的劳动声音,它无关底层的生命力,无关人的顽强等等类似赞词。它纯粹是劳动者的绝望呐喊,极度苦闷中的无望呻吟。


而这样的号子,就曾经飘在长江沿岸经济带,在带给城市以繁华的水路上。


在另一篇散文中,我看到一首完整的川江号子内容。这些呐喊,无非是纤夫们在表达绝望,渴求解脱,和在艰难求生中的身不由己。摘录如下:


一进南津关,两眼泪不干。心想回四川,挎个广砂罐。望见兵书峡,心里乱如麻。想起爹和妈,钱也用完哒。过了鳊鱼溪,肚子有点稀。想起儿和女,没带一颗米。到了长寿塔,砂罐打劈哒。还有好多路,二九一百八。


对纤夫和他们的后代来说,江津乃至重庆失去了“码头文化”,这是好事。


说到底,文化云云,不过是由文化人定义的。而“故乡”,总是被嗟叹惋惜,似乎非去不可,它是每到年关时,茶余饭后的一道“舆论点心”。众人感叹,川江号子听不到了,真可惜。


《三峡好人》剧照


这让我想起,曾在重庆一家内容生产公司的面试。对方要求我鉴赏他们的作品,是关于“消失的十八梯”。在这个视频中,大致拍了十八梯的画面,配上它的悠久历史字幕。我对面试官说,这画面是现在拍的,不是“消失了的”。而配上官方历史资料的字幕,再对,也是“音画不符”。


面试官容忍了我。我说,十八梯永远在重庆,过去它是很多梯坎,今天可以是一条街。如今拍它的消失,无非是它与我们的记忆不同了,那就拍记得它的人,请他说十八梯的相貌、人情与变迁。


但这改变不了一个事实:十八梯永远在。即便它以后改名,百年后也有人,借着老地图来看它。即便没有这样的人,它仍然存在——十八梯不会消失,消失的只有人的记忆。


失去故乡,是现代人的宿命。是说故乡从来不消失,它一直在,只是现代建设的进程中,我们注定失去回忆中的它。


别在记忆中执着到底,那太自恋。


川江号子,和那群为求生计、艰苦图存的人群图景不再。他们,和那个属于水路的时代一同消失了。


但他们艰难留下的脚印还在,直到今天。在“铁路时代”“公路时代”,乃至任何一个时代,都将继续前进。


只是,你看到了吗?在滚滚长江东逝水中。




作者 | 南风窗记者向由 xzl@nfcmag.com

编辑 | 石勇 sy@nfcmag.com

新媒体编辑 | 蒙洁华 mjh@nfcmag.com

排版 | 执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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