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四百年,那一声震耳的呐喊
中国和中国人的持续进步,正是先驱者的愿望,正如当时他们的一个个独立思想的人,起来担当,起来负责,追求自由,一起告别“暂时做稳了奴隶的时代和想做奴隶而不得的时代”,建造“人国”,这是五四新文化运动对普通大众发出的最震耳的呐喊。
1915年,陈独秀创办《青年杂志》,第二期更名《新青年》。
一场思想革命的种子,从兹播下,并迅速破土。
创刊号上,陈独秀写下了《敬告青年》一文。“青年如初春,如朝日,如百卉之萌动,如利刃之新发于硎……青年之于社会,犹如新鲜活泼细胞之在人身。新陈代谢,陈腐朽败者无时不在天然淘汰之途……”
进化论的思想,被应用于社会革新领域,国家的希望,寄托于青年。
继之而起,1916年,李大钊发表《青春》,提出“青春中华”概念,号召青年“以青春之我,创建青春之家庭,青春之国家,青春之民族……”
一颗颗震撼弹,接连炸响。
排斥青年,轻视新生命,强调长者的经验及道德权威,是漫长农业时代里中国社会强固的意识形态,中国自孔子以降2000多年的社会理想,都是向后看的。
《新青年》向前看。
五四运动参与者杨振声回忆说,《新青年》惊醒了整个时代的青年。
“他们首先发现自己是青年,又粗略地认识了自己的时代,再来看旧道德、旧文学,心中就生出了叛逆的种子。一些青年逐渐地以至于突然地,打碎了身上的枷锁,歌唱着冲出了封建的堡垒。”
随着胡适、钱玄同、周氏兄弟、刘半农等思想者的加入,一场新文化与旧文化的激战波及全国,一次轰轰烈烈的青年运动被召唤而至。
冲出封建
打碎身上枷锁,冲出封建堡垒,形象的话语,描述的是思想的转折。
1840年以后,船坚炮利的西方列强作为一个外部因素介入了中国社会,步步深入、得寸进尺的贸易、传教、战争、赔款、割地、经济掠夺、治外法权和政治控制,时间越前行,亡国亡天下的景象越清晰。
维新前夕,康有为感叹:“生机已尽,暮色凄惨,气象如此,可骇可悯。”
试看:
太平天国起义,让清朝统治阶级认识了西方火器的威力,其后洋务运动勃兴。
这个阶段,只重器物,而未动制度变革的念头,“泰西各国,一切政事皆无足取法”(内阁学士梅启照语)。所以“中体西用”,办实业,练新军。但实业排挤民营资本,新军最后“兵为将有”。
甲午战争,战前国人信心充足,结果却令人大跌眼镜。北洋水师全军覆灭、割台湾赔巨款的结局,让制度变革成为人心所向。
在洋务运动之初,即便仅仅是器物变革,也已招致剧烈抵制,理学家、文渊阁大学士倭仁所代表的极端保守派,对“奉夷为师”就坚决反对,主张“以忠信为甲胄,以仁义为干橹”,坚决捍卫孔孟之道。在强大舆论压力下,以学习外语为主的京师同文馆投考者寥寥。甲午战败之后,反对变革的声音方才变得稀薄。仅变器物无济于事,血泪现实,召唤来了指向制度变革的戊戌维新。
不变不行,在甲午年(1894年),孙中山在天津上书李鸿章,阐述的还是改革建议,未获回应,1895年,他就组织了广州起义,宣告一个百折不挠的职业革命家横空出世。
维新失败,政治倒退,最终酿成义和团运动,《辛丑条约》羞辱中华。清朝的最后10年,再次沿着维新路径推动改革,但历史没有再给它机会。光绪、慈禧先后去世,政权落到了以摄政王载沣为代表的少壮派满族权贵手上,重满轻汉、重内轻外的历史倒车,最终导向了革命成功,帝制退出历史舞台,共和的曙色亮起。
但表面的制度变革,并未触动中国的社会基础,共和的外衣,包裹着专制的文化。没有社会基础的共和,一闪即逝。当政者无力建立权威与秩序时,就回头折向国民最习惯的“皇帝”,以及诉诸惯性的传统社会伦理控制方式。
皇帝总是想回来。
康有为的“三统、三世说”预言,中国将从君主专制的“据乱世”,演进到君主立宪的“升平世”,再到民主共和的“太平世”,但共和之后,仍然“据乱”。
从鸦片战争到辛亥革命,改革、变法、新政、革命环环相扣,自强与救亡的努力,不折不挠,但共和之后,国家积弱、民心未醒、权力只是列强的代理人的现状,没有根本改变。
《新青年》诞生之前,复辟已经进行了长期的思想准备。在前一年,袁世凯颁布了《祭孔令》,并在9月28日孔子诞辰,举办了祭孔典礼。1915年末,袁世凯称帝。
这让民主主义的知识分子集体感到幻灭与愤怒。
一个新的认识诞生:政治革命不能代替思想革命。陈腐的文化,让民主共和如墙上芦苇,风来即偃。陈独秀醒悟:“欲使共和名利其实,必须改变人的思想。”
新文化运动暴烈地燃起。
按照主流史观的“三段论”,这时的中国,从器物、制度走向了思想变革的当口。
拆屋顶和开窗
从晚清到五四运动之前,历史进程不能说没有带给人们希望。
洋务运动,海军建设高歌猛进,北洋水师一度号称亚洲第一、世界第六。
日俄战争,近代以来东方国家第一次战胜“西方”国家,也让中国人振奋,同为东方黄种,“我们也可以”。
第一次世界大战,中国参战,数十万劳工远赴欧洲修战壕、保后勤,挣得“战胜国”称号,也曾举国雀跃。
但每一次,都以中国受损、受辱而告终。
巴黎和会的受损、受辱,最终激发了五四运动。而五四运动,则以新文化运动作为思想铺垫,后人常常把它们合称为“五四新文化运动”。
青年,起来!36岁的陈独秀率先发出了呐喊。
我们不知道,当他把希望寄托于青年时,是否受到1900年梁启超《少年中国说》的启发,但他本人确实曾是梁启超的忠实读者。后来他回忆说,戊戌维新时期,稍微有一点变革思想的知识分子都是“康党”,梁启超所办的《时务报》,激扬文字浇灌了一代精英。陈独秀“始恍然于域外之政教学术,粲然可观,茅塞顿开,觉昨非而今是”。
后来受《新青年》召唤而起的斗士鲁迅,一样是受到《时务报》的启蒙。
历史一脉相承,现在,这些人要启蒙中国。
呼唤青年的,不止陈独秀。作为其中的最激烈者之一,钱玄同认为,“人过四十,皆该枪毙”,直斥旧文学的代表为“桐城谬种,选学妖孽”。鲁迅在《我们现在怎样做父亲》一文中,用进化论的思想论证父权之荒谬、新生命的价值。
呼唤青年,对抗陈腐。
1919年5月4日,“北京大学学生讲演团第五十组”的学生们在街头演讲,一位少年好奇地看着镜头。
我们的文化当中缺乏逻辑,缺乏理性精神,亦即科学精神。因为个人深度嵌入集体,“己”被“群”绝对支配,缺乏民主精神,也就缺乏个体责任感,民众的力量无法被动员。过去那未经改造的文化,不足以应对现代性的挑战。
以托尔斯泰为代表的人道主义被高高扬起,他们呼喊,人是人,不是奴隶更不是牛马;以易卜生、尼采为代表的个人主义被热情颂赞,他们宣称,人是个体存在,不是附属之物。
这样的呐喊,旷代未有。
在中国传统意识形态里,个人价值的实现,是以完成家族义务、扮演好机械性角色为前提的。新文化运动的学者们带来了另一种辩证关系。胡适说:“争你们个人的自由,便是为国家争自由!争你们个人的人格,便是为国家争人格!自由平等的国家不是一群奴才建造得起来的!”
后世认为,新文化运动对传统的攻击是过激、过度的。但这批先驱者,却是对传统文化感情深厚的一群人。陈独秀、胡适、鲁迅、周作人、钱玄同、刘半农、吴虞……每一个都是中国传统文化底蕴深厚的继承者,但他们在行动上却坚决地与过去分道扬镳。
新文化运动的意旨,首先是解构。鲁迅先生在《无声的中国》里写下的一段话足以说明当时的动机:“中国人的性情是总喜欢调和折中的,譬如你说,这屋子太暗,须在这里开一个窗,大家一定不允许的。但如果你主张拆掉屋顶他们就来调和,愿意开窗了。”
鲁迅拆屋顶,胡适开窗,历史就这样在争执与唱和中前进。
吴虞受鲁迅发表于《新青年》的中国第一篇现代小说《狂人日记》的启发,在成都喊出了“打倒孔家店”的口号,北京响应。钱玄同、刘半农在《新青年》唱了一出“王敬轩双簧”,林纾坐不住了,蔡元培也被卷入。
“无声的中国”,变得人声鼎沸。
青年,被新的意见洗礼。
妇女、孩童的权利,也以现代的视角重新定义。
1920年北京大学首次招收女生,之后南京高师也招收女生,一些进步的中学开始男女同校,甚至同班。照片中的十四位女学生穿着统一的服装,手握文凭,意气风发。
拆顶和开窗
同胞起来呀
个人主义,在新文化运动时代,拥有了一个全新的语境。
无论先行者还是后来者,都不认为中国人缺乏自由,相反,是自由过度。比如梁漱溟和孙中山,都持此论。
梁漱溟认为,西方之所以主张个人主义,是因为近代欧洲脱胎于中世纪严密的社会控制,因而自由是对“过度的集团生活”的反动及其结果。而中国不但不存在这种过度的集团生活,反而正好缺乏它。
孙中山的中国“一片散沙论”,也断定其原因之一在于“民众过分的自由”。
新文化运动之新在于,它给了个人、自由以现代内涵。传统中国之所谓个人、自由,是在农业社会“皇权不下县”“帝力于我何有”,乡村士绅依靠伦理规范维系着一定程度的“自发秩序”的前提下来描述的。这样的个人、自由,不是一种权利,而是因为权利概念缺失同时责任义务也无所附丽而呈现的游离状态。
归根到底,这种个人、自由,其实是个体、自私。
这也是新文化运动不得不面对的矛盾之一,先贤们一方面猛烈攻击儒家秩序对个人的控制,另一方面也深刻揭露身在其中者的极度自私,被纳入“国民劣根性”之中。
胡适就不得不在文章中澄清两者的区别,指出个人主义有真假两种。
“假的个人主义就是为我主义,他的性质是只顾自己的利益,不管群众的利益。真的个人主义就是个性主义,它的特性有两种:一是独立思想,不肯把别人的眼睛当眼睛,不肯把别人的脑力当自己的脑力;而是个人对于自己思想信仰的结果要负完全责任,不怕权威,不怕监禁杀身,只认得真理,不认得个人的厉害。”
诠释非常简洁,但已经足够清楚。就是寻求真理,要靠独立思想、自由精神,认定真理,则肩负责任,勇敢追求。为此,胡适甚至表示了对马克思主义的认同:“马克思、恩格斯都生死在这个时代(维多利亚时代)里,都是这个时代的自由思想独立精神的产儿。他们都是终身为自由奋斗的人。”
陈独秀正是这种人的典型代表,他在《每周评论》第25号上所说的“出了研究室就入监狱,出了监狱就入研究室”,可谓是他五四以后的人生写照。
他的战友李大钊,则以“铁肩担道义,妙手著文章”的知识分子风范,以及大无畏的牺牲精神,彪炳史册。
李大钊认为,社会主义代表民主的方向,而陈独秀则称,唯物主义学说就是科学。五四新文化精神在这两位先驱的擘画与行动中,部分转化为马克思主义的前导。
张国焘、刘仁静、罗章龙、邓中夏等一批后来的中共干部,在其中受到思想和组织历练,一个叫毛泽东的青年,更在五四前后受到李大钊和陈独秀的当面启发。
在98天的关押结束以后,1920年初陈独秀被李大钊护送离京,“南陈北李”的格局在那一刻形成,又一年后,中国共产党诞生。
五四之后,全新的社会理想出现。
一个个独立思想的人,起来担当,起来负责,追求自由,一起告别“暂时做稳了奴隶的时代和想做奴隶而不得的时代”,建造“人国”,这是五四新文化运动对普通大众发出的最震耳的呐喊。
1919年5月4日,青年正是被这样的呐喊所激励。罗家伦在《北京学界全体宣言》里写道:“国亡了,同胞起来呀!”
五四新文化运动,客观上拆散了原先整合个体的社会文化结构,借重现代思想文化,重新在个体之间建立新的共同体纽带,建构新的组织基础。
中国改良与革命的历史,从这里转折。
作者 | 南风窗副主编 李少威 lsw@nfcmag.com
排版 | GINN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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