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在新乡,我们的家还在水里
作者 | 南风窗记者 何国胜 向治霖
新乡第二中学,一处政府组织的安置点。在其中,仍有许多穿着校服的稚嫩面孔。
不过,他们手里不再捧着书本,而是在校园里来回穿梭,搬运着泡面、饼干、面包和矿泉水。他们都是学生志愿者。
新乡二中的学生志愿者、老师志愿者、职工志愿者,正在准备晚饭发放(摄影/向治霖)
除了这些学生,新乡二中的所有的老师、工作人员,现在全部回来了,成了义务工作者。
目前,郑州水已退去,新乡、卫辉的情况暂时难言乐观,很多人还不得不暂住在临时安置点。安置点条件说不上好,但安全和温饱不成问题,只是这些朴实的农民,都被泡在水里的家所牵挂。
在安置点处的村民们(摄影/向治霖)
如果不是遭遇洪水,他们的蔬菜瓜果该有收成了。
家在水里
23日下午起,几百名被救援和转移的附近村民来到了这里,大多来自后兴庄、小朱庄、前兴庄、西曲里、张兴庄。
新乡二中靠近小朱庄,因为在共产主义渠旁边,村庄受灾非常严重,积水最深处超过2米。一直到24日下午,小朱庄的居民才基本疏散完成。他们之中,许多是被救援队接送到这里的。
曾经,这里是共产主义渠北面的岸,7月24日中午,它已经只能通过路灯、电线杆等大致辨认(摄影/郭嘉亮)
如果回到小朱庄,在依然没有褪去的水面上,会看见漂着的木板,大块的泡沫,还有许许多多塑料袋扎起来的“气囊”。当时的村民们,就用它们完成自救。
后兴庄一位白发苍苍的老人,今年62岁,回忆起当时的情景仍然很激动,“我当时就用的气垫床,抓着它呢,一步步走”,当时,水淹到了她的胸口。
后兴庄的村干部在后方用喇叭喊:往前走,往前走,到高速公路大桥上面,到那就安全了。平时半小时的路程,撤退的村民们互相拉扶着走,在水中趟了一个多小时。
小朱庄内的人员在这一天基本完成疏散,但在更北边,绿茵河畔等小区内还有人员被困。各式救援车辆将居民们送到安置点(摄影/郭嘉亮)
每个人的家、农田,或者是蔬菜大棚等,都成汪洋。后兴庄的地势相对高,但水位也淹没了一大半的大门。
土豆、玉米、蔬菜,现在在水里怕是烂了。“我家种的西红柿,成本两万多,长得可大个儿了,如果收成能有个五六万”,张兴庄的一位村民念叨着。但她也知道,农地没买保险,这些钱真的打水漂了。
7月24日,新乡市牧野区北环路,留守店铺的商户(摄影/郭嘉亮)
受伤的人们
在新乡二中的安置点处,很难见到壮年男性,大多是老人和妇孺们。
“18岁以上的中青年男性都留在村里,巡视、加固堤坝”,一位安置点的干部说,这是为了把老百姓的损失尽量减少。
小刘不到17岁,身高有1米92,但按照规定,未成年人不能留在家乡救灾(摄影/向治霖)
村民们在安置点里安全无忧,但心里惦记着家,时间很难打发。小刘不满17岁,没什么消遣的事,只好发呆放空。他担心的倒是家中学习用的资料和书,这场水患过去,他就读高三了。
安置点处有村民400多人,加上几支救援队人员,人数将近1000。
新乡二中安置点处,救援队员们的床铺。这时,他们正在灾区抢险(摄影/向治霖)
在医务室,4名医护完全无法停下。护士艺芯告诉记者,很多人被水泡过之后,脚上开始腐烂发痒,光是这个情况,人数就统计不过来。
安置点的医护们,主要忙着四件事:一,不少患有慢性病的村民,逃出来时没有带药,她们负责给药;二,对安置人员做健康检查和治疗,尤其是发烧的、感冒的;三,负责对接安置点处的病人与市区医院的转移;四,处理水患引起的大量病症,如脚掌发烂等等。
医务室为疏散人员治疗(摄影/向治霖)
另外,4名医护还要防范新冠疫情,此时的新乡,人员异常庞杂。来自全国的各色人员汇集在这,令疫情成为潜在隐忧。
牧野区区政府一名工作人员告诉记者,全区有19个安置点,从26日起,已经组织好了人员、正在进行快速的核酸排查。
新乡二中的安置点,同时也是几支救援队的驻扎地。教学楼后方的树荫底下,一位湖北直隶的救援队队员将手搭在椅子上,手臂缠着绷带。
受伤的救援队员崔新尚。26日下午,他在安置点处休息(摄影/向治霖)
他叫崔新尚。26日中午在卫辉参与紧急救援,崔新尚乘坐的救援车发生车祸,往前撞上了一个“半挂车”。他坐在副驾驶位,手臂被撞伤,脸上也密密麻麻有四五道口子。
“不休息个两三天是不行的了”,队长张彪看着伤势,评估说道。
然而听着这些,崔新尚只是沉默着,自顾着抽烟没有说话。他了解到,卫辉情况依然危急,预计还将接到卫辉的救援任务。
“去吗?”
“去。”
被洪水追着跑
在卫辉,也有很多人待在临时安置点里。
如果不是这次极端暴雨的“袭击”,今年74岁的段桂武,很难有到四星级酒店的机会。
7月22日,他从老家转移到卫辉市区后投奔了城里的亲戚。他们家所在的卫辉市顿坊店乡前稻香村是这次大暴雨中受灾最严重的地方之一。
2021年7月26日,河南省新乡市卫辉市,卫辉城区内涝严重,水深可达两米,无数群众被困。25日起,来自全国各地的救援力量纷纷赶至卫辉,开展一场争分夺秒的大转移行动(摄影/郭嘉亮)
但洪水像是追兵,在亲戚家住到第三天时(25日),那里的水也涨了起来,他带着儿媳和小孙子再次转移。而这一次,“住”到了一个四星级酒店——中源阳光国际酒店。但这不能算作是入住,用他们的话来说,这叫做“逃难”。
酒店一楼有空地的地方都住满了人,人们把纸板或领到的被褥铺在地板上,就是一张简易的床铺。
铺着纸板睡在大厅的人们(摄影/郭嘉亮)
在这里,空调失去了作用。几百人的聚集使得酒店大厅异常的闷热,人们呼出、散发热气,挡住了从大厅顶部中央空调吹出来的冷气。
酒店内没有空调,环境闷热,小女孩给妹妹扇风(摄影/郭嘉亮)
因为热,男人们大多脱了上衣,光着膀子躺下。女人们撕一块纸板作扇,一会给孩子扇风,一会给自己扇。孩童不知灾难,三五成群在大厅里跑来跑去,脸上全是享受玩耍的笑容。
虽然没人故意吵闹,但一进入大厅,一片嘈杂声迎面而来。走近一听,全是在分享遭灾时的落魄和家里损失的故事。
7月25日,卫辉市比干大道,受灾群众在酒店里休息
回忆起7月21晚那场暴雨,段桂武歪了下头,神情有些紧张。
他记得雨是从下午4点半开始变大的,一直下到第二天早上。他们院子里放了个塑料水桶,3分钟左右的时间,桶就被雨水装满。
晚上的时候,不见雨小,段桂武他们还去加固了围村堤的几个缺口。围村堤是1957年挖的,在那前一年,村里遭了大水。之后,为了发大水时能救村里人的命,他们绕着村子挖了一圈堤坝。
印象中,1963年再次发大水时,水漫过了堤,他们又加高了围村堤,之后再没遭到水祸。
面对灾情,市民垂泪(摄影/郭嘉亮)
但这次特大暴雨远远超出了他们的经验和预料,22日早上9点,围村堤被冲毁,洪水“冲进”了村里。水涨得很快。段桂武从门口进家里拿个铁锹的时间,就涨了快20公分。
冲进来的不仅是雨水。前稻香村西面山上,有三个水库,22日凌晨,村里的大喇叭播放水库可能泄洪的通知,让他们做好撤离的准备。到了第二天,村子突然成为“孤岛”,2000多人被困,农田成为汪洋,村幼儿园一层被淹,水深处有2米多。
后来他们被转移出去,段桂武带着一家人去了市里孩子小姨家,25日又被水逼到了酒店。
孙莉香比段桂武晚来一天。记者见到她时,她刚到酒店,看到有人离开,她就赶紧占了那块地方,丈夫、公公、婆婆和孩子还在过来的路上。
7月26日,新乡医学院第一附属医院被洪水包围,数千名患者被紧急转运(摄影/郭嘉亮)
她家进水是在段桂武来到酒店的那天。当晚他们一家人被转移到了卫辉市祥和大酒店,但刚住了一晚,第二天(26日)起来,那里也开始进水。继续转移,在外面的积水里站了5个多小时后,他们被救援人员接出,拉到没水的地方放下,她跟着人群到了酒店。
卡车一辆接一辆地把群众往城外转移(摄影/郭嘉亮)
她家在卫辉市区东边的友谊新村,那晚下暴雨时家里反而没什么积水,反而在4天后水漫进了家里。孙莉香知道这是卫辉泄洪的结果,但她还是难以接受在扛过暴雨之后,家却被淹了。
她更心疼的是,自己印刷店里那些机器和物料,算下来有十几万。提起这个她开始啜泣,“没法弄了,没法弄了”,她重复地说。
两小时后,孙莉香原本占下的地方住下了一个带婴儿的年轻妈妈吕红。吕红刚从新乡市医学院附属第一医院撤过来。因为卫辉市内水位继续上涨,新乡市医学院一附院断水断电,9000余病患、家属和医护人员急需转移。
摄影/郭嘉亮
吕红丈夫是新乡市医学院一附院的医生,需要协助病人转移,所以她跟婆婆抱着刚满9个月的孩子先转移出来。但出来后不知道去哪里,就先到酒店落脚。她感到幸运的是,自己孩子还没断奶,不然孩子很难撑下去。
不堪重负的酒店
中源阳光国际酒店是卫辉市最高端的酒店之一,以往只有在办婚宴或大型会议的时候才会如此人员密集,经理王兵从未想到,酒店有一天会被因暴雨而无家可归的人挤满。
7月25日,卫辉市比干大道,受灾群众在酒店里休息。这家酒店为非指定安置点,商家自发为受灾群众提供援助(摄影/郭嘉亮)
人是从7月22日开始大量涌来的。因为酒店处在地势较高的卫辉市南边,在洪水淹没大半市区时,酒店一直无虞。他们想到救援人员和一些困在外面的人无处休息的问题,7月21日,酒店发出一条可以接受上述人员短暂休息的信息。
信息发出的第一天,到酒店的还都是一些暂时休息的人员,从第二天开始,现场情况超出王兵他们的预料。
卡车一辆接一辆地把群众往城外转移(摄影/郭嘉亮)
大量从重灾区转移出来的人群开始涌进酒店,无处可去的人们直接住了下来。“人都要吃饭的,我们不可能赶人家走。”王兵告诉记者,酒店就这样从一个提供暂时休息的地方成了临时安置点。
因为没有任何准备,22日那天涌来的人群,都铺着纸板睡在了大厅。第二天,救援物资被陆续运到酒店——被子、水、方便面、面包等,由酒店接收后,分发给受灾群众。
在安置点玩耍的孩童(摄影/郭嘉亮)
虽然酒店不拒绝受灾群众进入,但王兵他们有很多担心。最大的问题是受灾群众的人数早已超出酒店的容纳程度。7月25日,酒店粗略进行了统计,住在酒店的受灾群众大约有六七百人。
尽管也有一些人陆续离开,但进来的人也是源源不断。7月26日,因为卫辉市区水位上涨,大量受灾群众被转移出来后就放到酒店旁的马路,人群自然就进了酒店。
人员爆满导致酒店环境卫生和空气质量变差,增加了疾病蔓延的潜在机会。同时,酒店也没有专门的医疗部门,一旦出现紧急情况,根本无法应付。
所以在酒店大厅很多显眼的地方,都贴了一张告知书,上面写道“酒店不是政府指定的受灾群众安置点,医疗服务无任何保障,希望大家尽快找到合适的政策安置点或投靠亲朋好友暂时落脚。”
安置点公告(摄影/郭嘉亮)
“我们也在跟市政府联系,希望可以将群众尽快转移到指定的安置点。”王兵说。
受灾群众大量涌进酒店后,志愿者紧接着出现。有些是被招募来的,有些是看到这里人多就进来帮忙。
到饭点的时候,志愿者们抱着瓶装水、面包、方便面一个个地发。物资暂时充足,瓶装水在酒店大厅门前码了两大堆,方便面和面包也摞了好几层。缺的是被褥,有些人还在铺着纸板睡,有些人来了后没有被子,又去更远的地方转移。
堆积在路肩的救援物资(摄影/郭嘉亮)
还有些缺乏的物品,它们是牛奶、花露水、香肠,甚至是牙膏、牙刷和梳子。
为了把这些东西发给最需要的人,志愿者徐静(化名)在人们把她围起来时停止了发放。过了一会,她跟同伴把物品搬到大厅一个角落,然后一点点装在塑料袋中,提着袋子在大厅里转。
她把牛奶给了老人和儿童,把花露水一部分给了带婴儿的母亲,一部分让几个人一块用。梳子给了长发的女性,牙膏和牙刷给了那些什么都没带的人。
受灾群众领取物资(摄影/郭嘉亮)
19岁的志愿者小蒋在一个角落里,拿着纸板给一位老人扇风。
昨天(25日)他从扬州偷偷坐火车来了新乡,之后又转到了卫辉。灾情发生后,他一直关注,“看新闻说这里缺人,我就坐不住了”。
从家里走的时候,他想的是能跟救援队去“前线”救人,所以临走时偷偷给父母和女朋友留了“遗言”。
出门的时候,父母问过他去哪里,他说去买个冰棍就回来。
而事实是,中源阳光国际酒店无法撑住那么多天。7月27日,酒店贴出“紧急通知”称,因为酒店接待能力有限,已不具备服务能力,存在重大安全隐患。还因气象预报显示近期还有大量雨水,酒店也难言安全。所以从即日起,受灾人员开始疏散至政府安置点。
又是一场突然的转移。
(文中部分采访对象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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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辑 | 季洁
排版 | 八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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