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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千次认真,换来一次转身

2016-03-02 烟雨篱落 校长传媒

一千次认真,换来一次转身

文|烟雨篱落(乌鲁木齐某中学教师)


2月24日早晨,我八点多就已经在送孩子上学的路上了,在一个红灯很长的路口,我扫了一眼手机,看到一个天才少年自杀的消息。于今而言,很多人都是在死后,别人才会承认他是个好人,是个天才,是个懂事的孩子。我并非冷漠,实在是对于这种迟来的发现与忏悔没有好感,所以引我关注,因为他是西安的孩子,对于遥远故乡的牵念,使得我在上班后,又打开新闻仔细看了看。然后我就看到了这个孩子的照片,关于他的成长,他的著作,他的年轻生命的凋谢!我有很多的话,但是我没有时间写出来,而且我也想看看这件事后大家的反应,我也看到了,这三天以来,媒体的报道,大家的追问,惋惜,认识他熟悉他的人的怀念。


我不知道大家的唏嘘里,有多少成分是因为他是一个天才少年,小小年纪就出了两本书,他在遗书里说“虽然烂到连做草稿都不配的”,就是这两本书。我可以肯定,因为他是个天才,所以他死得可惜这种成分,一定很多。那么,如果他不是这么优秀呢?或者说,谁明白这个天才首先是个人,是个还未成年的孩子呢?


一颗种在花盆里的树


很多关于他的新闻,文章,我都没有仔细看,今天早上,我只是一直看着他坐在书架前的那张照片,和他的遗书全文。



他坐在书架前,书那么多,一本挨着一本,他是孤零零一个人,看着前方。膝上放着一本竖版印刷的书,右手拿着一支红色的笔,左手轻握右手。眼睛微微眯起,戴着黑框眼镜,嘴唇很红,上唇两边有初生的胡须,这是一张不算有多少稚气的脸,尤其和他的年龄比起来。是不是人的灵魂跋山涉水,历经沧桑,就会透过哪怕再年轻的脸,显现出来呢。可是,再仔细看,终究,他的脸还是稚嫩的,若不是他突然弃世,并不怎么喜欢历史的我,可能不会知道这个人的存在的,但我就是忽然,心隐隐地疼。和大家普遍认为的惋惜,不是一回事。

现在已经出了很多讨论他走上弃世之路的文章或者说新闻,我也没有好好看,大概无非是教育制度的弊端之类的言论。林嘉文患的是抑郁症,据说有半年之久,有点心理学背景的我,深知抑郁症的凶猛。抑郁症最凶猛之处,就是一切都不能引起病人的快感。生命之所以值得留恋,就在于苦痛平淡之中,总有对欢乐的回忆与向往。而一旦快感消失,人就不再有留恋生命的理由了。那么是什么,把他对生命的快感消磨掉了呢。虽然林嘉文不愿“留与后人评说”,想以他的解释为准,为着我这隐隐地心疼,我还是想写一点东西的。


我仔细看他的遗书,几次落泪。在这看似理性冷静的文字中,我看到了一个渴望公平的少年内心涌动的不平之意,看到了他在无数的感谢里深藏的对温暖与轻松的渴望之心。


那么,是应试教育束缚了林嘉文,让他感到压力了吗?我想,应该是没有,或者说,应试教育本身没有什么错,现行的教育制度,是给大多数人走的路,对于林嘉文这样的孩子来说,即使这样的教育制度满怀善意,伤害应该还是难免的。他自己在另一篇文章里谈到:


“好在我父母舍得花钱让我恣意买书,特别是我后来有了一定水平,在选书上变得讲究之后,他们几乎从不给我设限,只要我想买书,他们都会答应。”


“从小到大,只要在应试体制下的成绩不出太大问题,父母一向全力支持我的兴趣,无论是购置很贵的大部头古籍,还是送我参与活动,他们都没有意见。”


“学校对我也比较宽松,有时候我跟老师讲自己赶稿紧张,偶尔请上半天假,班主任也就批了。”


“我的学术训练完全是在中学教育以外自成的一套,然而父母、师友、学校给予我的宽容还是起了些作用的。”


在这些文字里,我看到林嘉文对父母、学校的宽容还是满怀感激的,但他说:“只要在应试体制下的成绩不出太大问题,父母一向全力支持我的兴趣。”他说:“偶尔请上半天假,班主任也就批了。”他说:“父母、师友、学校给予我的宽容还是起了些作用的。”林嘉文是个隐忍的孩子,他用词谨慎,似乎看不到抱怨,倒满是感激。如果我不是个应试体制下站了十五年讲台的中学教师,可能我不一定感觉到这种隐忍。只要成绩不出太大问题,父母的支持是有条件的,那么,为了使得成绩不出太大问题,林嘉文要花多少时间和精力,为了父母的支持,他要怎么削减自己的时间来保持这个不出太大问题的成绩。各科的大量作业要花多少时间完成。偶尔的半天假得到批准,对这孩子来说似乎成了很大的宽容。半年前他上高三,也开始患上了抑郁症,这个时间节点,似乎不能不引起我的重视。高三繁重的课业负担,更是大量的挤压他的研究时间,而普通的高考之路,又使他对未来感到困惑,“历史就是纯粹的,它那点现实功用比不过专精的各门社会科学。坦白史学的无用,那才是真正克服了心中的不自信。(《因为叛逆才爱上了历史》)。甚至在别人问他文理科哪个好的时候,他也说还是理科好,别人再问他为什么选文科时,他就说已经有了积累,不想从头再来。生活在一个功利的时代,偏偏又喜欢上了史学这门实在产生不了什么实际功用的学科,虽因为出了两本书有了名气,但何去何从应该还是困扰过这颗年轻地心的。


所以我说:应试体制本身没有什么错,如果应试体制是一个花盆,那么它是种花用的,林嘉文是一棵树!一棵树种在花盆里的结果就是,如果树没有能力冲破花盆,就只有窒息而死,花盆有什么错吗?站在讲台上这么多年,我也碰到过很多聪慧的孩子,在体制之下我给予他们最大的宽容与自由,但前提也是,完成应试体制里的基本要求,这不是无条件的爱,而可能恰恰是这个基本要求,扼杀了这些天才,对他们造成了无可挽回的伤害。



那么渴望平等的灵魂,飘荡在无法平等的尘世


他自己说,因为叛逆才爱上史学,在他的遗书中,我也看到了相似的影子。可我不觉得是因为叛逆,实在是因为太渴望公平。“凭什么汉族攻打少数民族就是开疆拓土的赫赫武功,而少数民族攻打汉人政权就是侵略?


遗书里他说:“离世前唯一的担忧是我的遗体大概会很难看且任人摆布,周围的环境决定了人很难有个体面的活法,连小小的中学里也处处是浓厚的政治气息(举一个小小例子,西中教学楼内教师办公室靠走廊的的门窗无不是人为地被用纸贴上或用柜子挡住,或者干脆办公室靠走廊一侧就没建窗户,而学生教室却可随时被人从窗户向里一览无余,这就是种显而易见的对等级氛围和身份权利差异的暗示,套用周振鹤先生的概念,可谓之校园政治地理学。可叹很多老师从没意识到过他们这种不自重,用寡鲜廉耻评价毫不过分,因为他们一面对自己享有的这种特权安之若素,另一方面却大量抱怨着中学老师社会地位、收入、学校里面领导的官僚化作风,却不反思自己),这样的社会风气里,容不下安乐死这样很个人主义的事的,因为总有人想榨取别人,自然不能放别人自由地生死。”


林嘉文遗书里的对于老师和学生隐私权的不对等之愤慨,使得他对老师用了寡廉鲜耻这样重的评价语,虽然我也是个老师,可我深深觉得这孩子的指责不无道理。数千年的教育理念里太强调师道尊严,却没有想到就人格这一点上,师生着实应该平等,我们太缺少对孩子的真正尊重,太没有意识到孩子也需要真正的平等感。学生进老师办公室是一定要喊报告,得到老师允许才可以进的,老师进教室却没有这样的提示,甚至是悄悄趴在窗户上,或者突然出现在教室,以求抓那些捣蛋的学生一个现行。我年轻时也很干过这样的事情,甚至因为抓住这些学生而得意得不得了。现在,从林嘉文的遗书里,我深深觉得了自己的无耻。这种无耻,对于大多数孩子,没有伤害,因为他们没有觉察到这种不平等,可是对于林嘉文这样的孩子来说,伤害就太大了。


他走得太远,所以一路孤独


林嘉文的成长,让我想到了另一个问题,看他的文章,文笔之老练成熟,已经超出了他的年龄许多。


他在遗书里写道:未来对我太没有吸引力了。仅就世俗的生活而言,我能想象到我能努力到的一切,也早早认清了我永远不能超越的界限。太没意思了。更何况我精神上生活在别处,现实里就找不到能耐的下脚的地方。活着太苍白了,活着的言行让人感到厌烦,包括我自己的言行,我不屑活着。


林嘉文自己也提到高一高二高三的历史老师。他和高一时候的历史老师亦师亦友,甚至友的成分更多些,以致他从不叫她老师,而且在遗书里,他也承认了对老师的爱恋。高二高三的历史老师被他叫做姐姐,虽然那老师已经快五十岁了。林嘉文说:“我从不故意发难于学校的老师”,这句话,写出林嘉文的善良,也写出了他的无奈,当他终日坐在一个所讲内容比自己的研究要浅出若干倍的课堂里时,他该是一种怎样的感觉呢。当然不能责怪老师讲得浅。且不说老师有没有那么深的学问,即便是有,你选择了在中学教书,应该顾及的,就不能是林嘉文的深度,而应该是大多数学生的深度了。


林嘉文并不适合这规矩平稳,适用于大多数孩子的体制教育。应该说,在这种无法和同龄人同频,在学术上又不能得到有效提升的环境中,他感到无趣是可以想见的。


他说:“向我的‘朋友’们致歉,抱歉我给过你们一些错觉,我曾自私地想让我尝试去适应与世界相处,努力过放下我自以为是的精神洁癖。但我天性敏感,总是善于从在貌似愉快的氛围中的发生的小小分歧里窥探出自己与别人的殊途,让你们为我这么一个于你们活下去无意义的人耽误了些许时光。”


这一段文字,让我在安静的泪水里,感觉一个在精神上走得太远的少年的孤独,和他曾经试图放慢脚步,让自己能和身边的世界合拍的努力。林嘉文自己说他也算是生在一个知识分子家族,爷爷奶奶喜欢看的《百家讲坛》成为引发他走上历史研究之路的重要因素。我突然觉得,我们在孩子的教育上,实在是没有认真思考过的,很多天才没有童年,没有快乐,导致他们的人生悲剧的事件,难道不应该引起我们的反思吗?我们一直把智力障碍当作一种病,却把智力超常当作优点与荣耀,我们在培养孩子时,一直把孩子与同龄孩子相比超出多少当作追求目标,我们抢跑,在别人没开始前先开始,在别人没会前先会。而人的成长,其实是不能超前的,每个年龄段,都该有符合自己身体的思维能力。林嘉文,曾经应该很让他的父母自豪,而他的父母无疑是最优秀的父母,支持他的兴趣,关爱他的成长。可是我就是忘不了他坐在大大的书架前的那略显瘦弱的身体,他也说自己的身体状况一向糟糕。大量,甚至超量阅读,是需要时间的。他短短的十八年人生,却有十二年的上学经历,他的三分之二的生命,是在保证体制教育合格的情况下,才阅读和写作的。诚然,他喜欢,也是自发的。可是,他有时间玩耍吗,有时间放松地体会人生的无为之乐吗?


若是在他快速的成熟之路上,有个智者能绊他一下,让他放慢脚步,在领略无上的精神之乐的同时,也有时间能领略尘世之乐。让他的精神虽然清洁,却不至于至清,不至于清洁成癖。让尘世在他眼里,没有尽头,尚有未到之处,他就不会觉得未来太没有吸引力了。就不会不屑于活着。


一朵因温暖而融化的云


“每次去李裕民老师家都能感受到平日很少能体会到的温馨和安稳感。我对不起李老师夫妇对我的关爱。谢谢李范文老师一年多来对我的提携,答应给李老师整理《同音研究》的事也做不到了。恩情难报。”这也是遗书的一部分。


如果林嘉文是一朵云,他也是会因温暖而融化的。“平日很少能体会到的温馨和安稳感”像一把刀,划开了他看似幸福的生活的帷幕,父母的支持,老师的宽容,术业的成就,这些都让我们感觉到林嘉文是生活的宠儿,可是,为什么他平日很少能体会到温馨和安稳感呢?他内心的冰凉和动荡是因什么而起呢?


“剩下两次心理咨询,建议我父母分别去找郑皓鹏谈一次。我的离开不需要、不应该追责任何人,尤其是郑皓鹏,否则就是在侮辱我。我连我对刘雅雯的爱恋都没对郑皓鹏坦白过,而且我的心理问题太形而上了,郑皓鹏似乎比较适合解决诱因比较具有现实性的心理问题。”


最后的最后,他还在为他的心理咨询师担忧,专门叮嘱亲人不要追责任何人,尤其是他的心理咨询师。我也是心理咨询师,一个心理咨询师在咨询进行中,病人以这么激烈的方式脱落,很容易会惹祸上身。他对心理咨询师有所隐瞒,这在一定程度上可能也使他的病情没有得到最好的处理。但他自己说自己的心里问题太形而上了,显然他也分析过自己的问题,明白自己的心理问题并没有现实诱因,那么,应该就是精神层面的问题了。是无法突围的困境?不能诉说的爱恋?他从不抱怨,都是感谢。


那些给我他帮助和温暖的人,他都是发自内心地感激。他是那么贪恋世间温暖,最终却纵情一跃,用这么激烈的方式,告别了这纷繁的人世。


遗书的最后他写道:“我对古人的历史没什么兴趣,但每当我为活着感到疲惫、无趣时,对比之下,我总会自然地想去缩进历史研究的世界。但是即便是做研究,也并非能让我拥有尽善的生活感觉,因为有太多虚假的‘研究’,还因为本质上少有其他人会对研究爱得纯粹。一个人喜欢追索,哪怕是对任意领域的,都会受到现实的阻挠和精神的压迫。问太多、想太多是种折磨,因为这样的情况下人会很难活得简单肤浅起来。好像说远了,其实仅就对做历史研究的想法而言,我只是想明白了心有天游,拘泥在一门学问之中,那样活着也是很庸碌的。”


我们以为他喜欢历史,谁想到历史只是他的精神避难所。他受到了怎样的现实阻挠和精神压迫?他想活得简单肤浅而不得,他有天大的理想,却只能寄托于一门学问中,他觉得这样的生活是庸碌的。那么多人看到了他的天分和辉煌,有谁觉察到他的无助与绝望?这个孩子,记得一切温暖的瞬间,他实在是渴望温暖的。我就当他是一朵云,因渴望温暖而融化在生命的晴空!


这个直到凋谢才为我所知的生命,这个下午,我完全沉浸在对他的探问中,读他的遗书,看他的遗照,不是惋惜,仅为相遇。我也多么希望,我终生都不知道他的存在,而他能健康明朗地奔跑在阳光里。他不屑于别人评说他,所以写了那么长的遗书,宣告他对终结自己生命的理性思考。


正如苏格拉底所说:好吧!我去死,你们去活,哪条路好,只有上帝知道!

但愿我的絮叨没有打扰到他尚未走远的灵魂!

2016年2月27日

于乌鲁木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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