盐、故乡、牛肉、虚实、飞走的人物,与作者的恶趣味
嘉宾
李静睿
出生于四川自贡。南京大学新闻系毕业,曾做八年法律记者,现专业写作。出版有短篇小说集《北方大道》《小城:十二种人生》,长篇小说《小镇姑娘》《微小的命运》等,第二届单向街书店文学奖年度青年作家。
张丰
专栏作家,在成都居住15年。曾为腾讯大家签约专栏作家,也在新京报、澎湃新闻、凤凰网、新华每日电讯等媒体写专栏。
张丰:关于自贡这个“小城”,在那样的动荡时代,即便是西南小城的商人,也都卷入其中,选择以这种方式写家乡的历史,是出于怎样的考虑?
李静睿:我并不是自贡的旅游大使。在写自己的城市这点上,阿摩司·奥兹一本书对我触动很大。奥兹是犹太人在耶路撒冷长大,他小时候读书,觉得作家应该生活在纽约、伦敦。他很喜欢读契诃夫,契诃夫写的这些人就生活在楼上楼下。后面他开始慢慢察觉,对于一个作家来说,你所生活的地方就是这个宇宙的中心,世界上所有的东西都围绕这个中心转——这对我触动很大。
阿摩司·奥兹
在我开始写作的时候,我从自贡,后来去南京读书,在北京、广东工作,我也在纽约、东京生活过,从小地方去越来越大的地方。最早的时候城市是进阶、升级的感觉,好像一个人不停往上走。到30岁开始全情写作的时候,这种进阶的感觉消失了。变成了一个作家在一个地点对另一个地点的观察,到现在我再回到家乡的时候,都没有小时候的感受了。
每个地方对我的触动是不一样的。《慎余堂》里写了一百多年前的家乡,我的很多小说会出现北京、纽约,城市对我来说没有那么重要了,我喜欢因为我对它熟悉,我对它最有感情。写一百年以前,是因为自贡一百年前是非常兴盛、富有的城市,我写它,可能跟曹雪芹写《红楼梦》、白先勇写《台北人》《寂寞的十七岁》的感受是一样的,类似“曾经姹紫嫣红开遍,现在都断井颓垣”这种感觉。
我不是很喜欢别人反复问我,你为什么写你的家乡?我觉得一个人写自己的家乡是再自然不过的,没有必要去说。为什么沈从文写湘西,因为这个可能一辈子都在滋养他。最近我替人写一个作品,我把沈从文的《湘西散记》看了一遍,我很强烈地感到,当一个人走出了一个地方之后,他并不是把它抛诸脑后了,而是背后的东西一直在支撑他往前走,这可能就是我不停地回去写家乡的原因吧。
沈从文
张丰:去年夏天我回到老家河南一个县里,给我爸过生日。我在县城下榻的酒店开始跑步,以前我跑步达到5公里,肯定能到我的高中。这么多年后以跑步的形式路过自己念过书的学校,一定会有不同的感觉吧。后来发现不是这样的——跑了5公里之后我迷路了,我不得不开启导航才回到我住的地方。我打开高德地图看,发现我所处的地方是我以前从来没听过的地方,这片区域二十几年前是县城郊外的农田。
我认为中国作家和故乡的关系,实际上是很复杂的。像鲁迅他所有的小说,对故乡就有一种怨恨。中国过去一百年关于故乡最有名的小说就是鲁迅的《故乡》,它是关于逃离的。我也写过故乡,关于我老家,不是叙事,是社会评论体。有很多的负面,我都是一种批判的态度,导致有人看了之后去找我爸,觉得我对家乡不友好。这也是另外的一种回到故乡。
鲁迅画像
李静睿写自贡,她写河流、建筑、饮食、自贡人的生活。书的第一页(其实是第二页)写喝一杯茉莉花茶——我看得比较震撼的反而是这些,我没办法来呈现我故乡的生活,如果让我写一篇关于我们老家县城生活的话。
李静睿:我很喜欢鲁迅,我觉得很多人对鲁迅有一些误会。他对他的故乡的描写,他对整个革命性的描写,他不是一种恨意,他是基于更深的爱意——我的理解是这样的,他对这些的感情更深才这样去描写。
很多年前我很喜欢美国的一个作家菲利普·罗斯,他是一个犹太人,他写的所有的东西都是关于美国犹太社会的。他有一本书,我忘了书名,大概是说当时写了好几本家族史,他家里人很愤怒,很生气他为什么把犹太人写成这个样子。作家就是这样,写的这些东西,本身的情感就是很复杂的。
菲利普·罗斯
我写《小城:十二种人生》的时候,有读者跟我说你为什么把你的城市写得这么不美,有很多很糟糕的地方,很糟糕的人在生活。我那时候没办法为自己辩护,现在再回头去想我写的、很多作家写的文章,包括萨义德的自传,他写的是他的整个家族史,他也说他写了之后,他的父亲,他的两个姐姐,一辈子没有跟他讨论过这本书,会说你把我的家庭写得……作家会暴露一些东西,他暴露的这些背后的情感是很深的,绝对不是出于一种怨恨,不是这种简单的解决方式,我觉得。
我写《慎余堂》,把一百年前的自贡写得更美一些,是因为我在想象中重筑我的家乡。类似写《侠隐》的张北海(后来改编成电影《邪不压正》),他把北京写得非常美。事实上他很早就离开了北京,他说要在想象中重建一个北平。我写《慎余堂》也是这样,我写《小城》里的自贡有很多比较丑陋、衰败的东西,并不是我恨它。我写《慎余堂》里的孜城要美得多,并不是说我对它有一种虚妄的爱,这两者背后的情感是共通的,都是一个作家通过自己的想象建筑一个城市。
《邪不压正》电影里的北京城
张丰:一百年前的自贡,历史上它是非常了不起的。前段时间看一本书叫《中国食辣史》,四川人实际上并不是自古以来就吃辣的,是从清朝开始。为什么会吃辣椒?因为自贡产盐,贵州要吃自贡产的盐,有几年闹土匪,贵州人吃不到自贡的盐了,就没有味道。在那之前辣椒是国外引进过来的,他们把辣椒当作观赏的东西,因为吃不到盐,他们就尝试了一下,发现辣椒可以下饭,反过来四川这边慢慢也跟着吃辣了。一百年前的自贡,在这本书里面它也算是中国历史的一个小小的推动力,你会发现它小说的主人公,也到北京去活动。余立心到北京千方百计去见大人物。
自贡在我们现在的话语体系大概是三线城市,甚至大家开玩笑,我们十八线小城。实际上它曾经跟时代的脉搏贴得如此近。一个自贡的盐商可以在北京买很多房子、铺面,出入饭局,甚至作为袁世凯周边的心腹。我们现在的话语体系造成了一种小城的失落。当我说我是河南周口人的时候,所有人第一反应是,课文里学过的周口店——但那是北京的。现在的传播体系里面小城丧失了它的位置,《慎余堂》虽然是一本小说,但是它也有大量建立在历史真实性的基础,我认为它展示了历史的另外一种可能性。
李静睿:自贡当年的地位和现在地位的落差,我觉得不是我关心的东西,一百年前它是什么样就是什么样。当年盐在中国政治中占很重要的地位,在太平天国所谓的“川盐济楚”后(书里写过很多这个背景),自贡变得非常富裕,自贡有陕西庙、江西庙、贵州庙,全国各地的商人到这来凿盐,很多人挣钱后他会在自贡凿井,类似于美国西部的商人,《血色将至》电影里那样,挣了钱开始搞石油,最后到底能不能出石油决定了他们会不会成为巨富——自贡的历史就是这样的,很多商人到这个地方会买一块地,不停往下凿,希望能够出盐卤,只要能出盐卤他们就能发财。这个城市就在这个基础上建立出来的。
《血色将至》
自贡是最早开始革命的地方,保路运动就在这边。革命之后各方军阀开始割据,打仗就需要军费,军费来源有非常重要的两块:一个是烟,就是种鸦片;一个就是盐。当时四川很多地方在种鸦片,云南像蔡锷他们为什么发展比较好?因为有烟,有烟就有钱。
所谓怀璧其罪就是这样,因为自贡是产盐的地方,它就变成了各家军阀的必争之地,川军、滇军、湘军、袁世凯的北洋军在这里汇合,不停争地盘、争盐井——《慎余堂》的故事就从这儿开始。这个地方安安全全过了几十年的好日子,这个时候突然平衡被打破,几大盐商不停地去投靠人,不停在各种政治势力之中寻找靠山。上半部的主角余立心在不停寻找的过程中迷失了,故事的背景就是这样的。
自贡当时的荣光持续到抗战的时候,自贡的大盐商依然是抗战很重要的捐款方,所以那时候冯玉祥会到自贡去募捐,用盐商捐的钱去买飞机买轰炸机。自贡现在还有冯玉祥当年提的字“还我河山”。从1911年到1945年左右,那三十几年的时间这个城市在中国历史上是有地位的。我写的是这几十年的上半部——这个城市怎么样被各方势力一点点瓜分掉,中间的人是怎么一点点迷失了方向的。
张丰:小说我看了印象特别深的一点是在后记里面。出版社的编辑为她指出事实上的错误,因为作者写了太多真实的历史。刚才提到的启尔德,感兴趣的观众可以去二医院看,他当时在成都办了福音医院,后来华西医院追溯历史的时候,把启尔德当成了主要的创始人。实际上启尔德也到自贡,还有乐山传教行医、办医院。这本书用了很多笔墨讲现实中的真实人物,余立心是梁启超的铁粉,谈话都要经常引用梁启超的观点。我当时有一个很大的疑问,写小说的话,实际上是吃力不讨好了,因为要耗很多时间在这上面。
启尔德夫妇
李静睿:写这本书事实上本身就是想做一些吃力不讨好的事,人写到一个阶段之后,你会想做一些更难的事情。这个东西倒不是说期望它能够给你带来多高的成绩,或者说反馈,事实上在我最开始写这本书的时候,我连它能不能顺利出版都不知道。我当时写这本书的时候,开始写33岁了,那时候想说会希望在40岁之前给自己一个交代。
你说的梁启超这些东西,我写书的时候有一个大概的想法,故事的大背景做得非常实,从溥仪退位开始,溥仪被赶出紫禁城结束,中间经历了一系列的事情,先是袁世凯当大总统,后来他想称帝,称帝失败张勋复辟,护国战争、护法战争,结束是五四,实际上是1911年到1923年的大事集。这个大背景的东西做得非常实,里面杨度成立“筹安会”,杨度的讲话也是从杨度的文章划出来的,那些话他真的说过,严复的话也是这样,甚至包括蔡元培,他五四时候对学生说的话,也是从蔡元培文章划出来的。
在一个很大很实的历史背景之上,我想的个体的故事是纯粹虚构的,启尔德是确实存在,但他这个人物完全是我自己的人物。余立心和他的几个孩子,有一个隐隐绰绰的大背景——那时候自贡有很多盐商,他们是第一批把孩子送到海外留学的人,孩子留学回到国内有各种政治倾向。普遍来讲,留学英美的人相对温和一些,从日本回来的人会激进一些,这也是那时候中国的大背景。后面的革命党基本都是从日本回来的,那时候日本革命党,当年梁启超逃亡之后的根据地嘛,孙中山也是在那边。大背景是这样的,几个人物经历的事情,纯粹是个人的虚构,包括后半部的主角。
之前有记者问我,后半部的主角是女孩子,这个是不是有原型?实际上它没有任何的原型。如果看历史书的话,历史叙述语言当中,特别是女人在政治事业当中,除了秋瑾少数几个之外,都是失声的。我写的小说,框架是不能改的,历史就是这样。我并不是让我的人物穿越回去,能够改变这个大框架,框架是定死的框架,事实上我是想探讨一个在定死的框架之下,当时的人他们有可能做什么。
秋瑾
最后令之走的非常个人主义的道路,她和大框架其实是脱离的。她没有按照大框架划定的方向走,她的父亲、她的兄弟,是按当时的主流话语体系走的,你是保皇还是革命,你是共和还是立宪……令之她走的路没有跟着这样的话语体系走,最后写的是这样的故事。
张丰:这就剧透了。好几个家庭,好几个大的家族的两代人,其实是反映出来整个中国探讨的东西。
影响国家命运的路线讨论,它不是一个大人物开会完全定下来的,最后会通过遥远的回声,也会在自贡,遥远的地方来传过来。我们现在的青年在讨论问题的时候,我们也会有几个方向,觉得人生该怎么样,国家会怎么样——人物的几条路线也包含了作者的情感。实际上人物所有的选择都失败了,也有觉得成功了——可是后来十年历史的趋势,怎么判断成功也没有标准。每个人探索的背后都是失败,过程也都是很苦闷的。《慎余堂》年轻的这一代人物中,哪一个让你更悲哀,觉得写不下去的?
李静睿:我可能感情在后半部的主角令之身上。写完之后当然也有人跟我说喜欢她。后来发现,很多读者提到里面一个小配角,汪启舟,很多人说喜欢他。
他出场时间很短。写这个人物有一个很奇怪的点,本身我这个小说的结尾,想以溥仪退位开始,写到王国维自沉昆明湖结束,“五十之年,只欠一死。经此世变,义无再辱”,他其实是为一个时代殉葬。当然后来考证说因为他跟另外一个人的私人恩怨什么的。在我看来王国维是为一个时代殉葬。他为什么会死?很大原因是因为他很清楚地看到共和失败了。辛亥革命以后北洋政府和清廷签了一个清室优待条例,他们可以一直住在紫禁城里面,每年给400万元。后来他们把溥仪赶下去之后,北洋政府撕毁了这个条约,一旦撕毁条约就意味着共和失败了,这个政府不守约定了——王国维看到这一点之后自杀。最后当然我没用这个结尾,我希望它形式上更完整,从溥仪退位开始,被赶出紫禁城结束,这个形式感更强一些。
王国维
可是我喜欢王国维的结局,我把它移到汪启舟身上,我以为别人看不出来,可是很多人看出来了。后来很多读者跟我说,汪启舟让我想到王国维。小说我写完之后没再看过,作者写完这本书就过去了。很多人跟我讲后,我就又把汪启舟的部分看了一遍,看了之后还是觉得有一点点心痛。
张丰:汪启舟200页之后才出现的,后面几章会提到。我也喜欢这个人,汪启舟小说里是成都的青年,和另外几个自贡青年一块在日本留学,他们都觉得国家应该怎么样,要追求一个改变。
但他和另外几个人不一样的是,他追求的不是很宏大的理想主义。他问小说的女主人公:你到底想干什么?出身大家的他带女主人公,两人一起洗碗他给他们家仆人获得自由,给他们钱——他说这就是他认为的改变的开始。相比另外几个更猛烈的搞炸药搞政治的,这是我最喜欢的,为理想做出改变、在自己生活做改变。他投湖的时候我很遗憾,没想到在你心目中他也有这么重的地位。
相比达之,我一开始比较喜欢林恩溥,他有理想,但好像对革命产生了动摇,始终会觉得我们做的这个事情是不是对的,会成功吗?另外一个主人公达之属于真正的革命家,弄了炸药在自己家里。
李静睿:本来后半部两个年轻人达之和恩溥是主角,写着这本书不受自己的控制,往另外一个方向走,我觉得也挺好的。
主持人:这本书一开始读,是《京华烟云》式的开头,一个大家庭的故事。到后面每个人的性格,走出了他自己的道路,我觉得这个东西虽然说他是很早的,一个世纪之前的故事,可现在这一代的年轻人都能读出自己的一些味道。在这本书出版以后,有很多人感觉它的四川风味非常浓厚,说读着各种美食的描述都读饿了。李静睿是注重生活细节的作家,在她的作品里面能够看到日常化的描述。张老师您之前是想问她关于美食的问题吗?
张丰:《红楼梦》里面写吃的占很大的篇幅,实际上读者是吃不到的,那些菜原料是找不到,纯粹是文学性的。《慎余堂》写的,我不知道很多东西是不是自贡真的能吃到,比如兔头。第一页喝茉莉花茶,第二页(实为第六页)吃了一个火边子牛肉,这是很具体的,当时想的是觉得,这个是不是也是现实中的东西,专门吃了一遍再来写的?
火边子牛肉(四川画报)
李静睿:有钱人很在乎吃,自贡的盐商是有私厨的。自贡有一些关于盐商菜谱的资料,当时其实借鉴了这个资料。也有一部分来自当时一本书叫《成都通览》,介绍成都的风土人情的。北京民国那部分资料就更多了。风土人情这块,我写的时候尽可能往史实那边靠,也不是严格地按照这方面弄。
好像村上春树说过,作家是创造世界的,不是跟着这个世界走。这是我写的世界,里面有什么就有什么,你们接受就接受,不用那么认真的去考证它,我印象当中绝大部分是史实来源,相信也有自己创造的部分,到底是哪些想不起来了。
张丰:有人专门建了村上春树的播放清单,他小说的很多曲目、威士忌酒都是真实存在的。现实中可以像村上春树小说一样生活,甚至可以像小说主人公那样喝那款酒。我看小说也有这样的想法,比如火边子牛肉到底是什么样的?我很动摇,到底小说是真的吗?有的是真的,现在可以吃到的。也有一些,讲当时他们的火锅,其实也不见得全部都是真实的,一百年前的火锅,实际上是没有很辣的火锅的,我看过一个考证,现在我们吃的麻辣火锅是七八十年代才有的。
村上春树
李静睿:这个我看过一张图,自贡有一点不太一样,自贡的盐是用牛来拉,那些牛老死了之后最后给盐工们吃掉。因为那个牛不那么新鲜了,他们当时为了吃那些牛肉,就是用很重的口味来掩盖的。
张丰:我当时比较困惑,大象工会发了一个文章,讲到底重庆老火锅,是不是重庆那边的。我以前的判断,要么自贡、乐山,产盐的地方才有很多牛,才会吃很多牛,像乐山有跷脚牛肉,也是因为需要很多牛作为劳力,牛死了就会把它吃掉,然后会处理很多下水。辣椒的传播,比较早由重体力劳动者吃辣椒开始。小说里的吃食,被特别详细地还原了,创造了一种真实。
李静睿:很多人问我写食物这类问题,我已经不知道怎么回答了。我会写短篇也会写长篇,短篇要求非常精确,不要有废笔,长篇是粗放的——你在长篇里创造一个世界,比写得精确在我心中更重要。
毛姆觉得陀思妥耶夫斯基啰嗦,他曾经想把他的小说缩到10万字,最后说没办法做到。我现在再看陀思妥耶夫斯基还是觉得很啰嗦,我看《群魔》的时候,还是无法理解,他书写了一半了,他的男主角才开始出现,前半部都是另一个人,他后来在信件解释了这个事情,他写着写着才发现斯塔夫罗金是真正的主角。
没有经过那么严格设定的东西,最后得到保留,事实上把长篇变得更有维度了。它到底是冗余,还是精确的一部分,这个是很难去定义的,这是毛姆改编失败的原因。
小时候看雨果的《悲惨世界》也不能理解,前面用了二十几页介绍巴黎的市政系统,是不是当时是连载的,这样稿费多一些,才会这样写。回头看的时候,发现这些变成了小说创作的世界的一部分,通过它了解巴黎的下水道也挺好的。
张丰:是这样的,如果是反复地写,最后都写到自贡,作为读者的话,会分不清真实和幻想的世界。
李静睿:包括村上春树喜欢写爵士乐,写人物喝的酒、吃的东西,我看的时候很喜欢这部分。我以前作为读者,现在作为写作者,很理解村上春树想创造人物生活的世界,把世界一步一步地具像化。作家是这样,创造了一个东西,中间有粗糙的部分,这部分并入了这个作品,进入了它的生命。
我重新看《战争与和平》的时候,觉得最后3万字很多余,3万字都是托尔斯泰个人的议论。托尔斯泰是一流的小说家,可能是一个完全不入流的评论家,他3万字写得很差,《战争与和平》里面有一些线,我觉得不太成功,可是《战争与和平》作为一个整体我觉得是不可替代的。这些是写作当中我反复思考的——长篇是长篇的架构,短篇是短篇的架构,作家创造的世界,在作家心里是完整的,你很难把它剥离。你会说,这个部分写得好,这个部分写得不好。不是这样的,作家创作当中,很难说写得不好的人物,改一改就会更好,改后也许会更加地僵硬。
托尔斯泰
不知道现场有没有写作者。我现在给小鸟文学做编辑,看大量的读者来稿。我发现一个普遍的问题,很多作者给我看的稿子,我会感觉这一段不好,结尾不好,会让他改一下。95%的例子他会越改越差。支撑他写作的流畅度、文气、他的信心,在改的过程中就消失了。有几篇稿子我们用了并不完美的原稿,因为中间有作者的“气”在。
我作为半个编辑,也作为写作者,我很少跟作者指一个具体的修改路径,我会说我们觉得有什么问题,你觉得能改就尽量改,如果你觉得改不了就保留,我们接受你这样不完美的作品,而不是把作者的特质、“气”改掉。现场有向我们投稿的人的话,保留那个“气”很重要,自己原生态的东西很重要,那是你的辨识度。
读者:你好,我从你第一本书《愿你的道路漫长》那时候开始关注你的,特别喜欢你。关于《慎余堂》,在听的过程很想知道,你在整个背景之下通过人物来描写自贡这个城市呢,还是在大背景之下独立地进行人物的虚构?我之所以问这个问题,是因为主要的5个人物里面,我最难过的是余立心的结局。
我不认为他是被权力所迷惑,他一开始也是在努力的,包括读梁启超,订报纸,也是努力想要经营好自己的事业,最后的结局我认为他是最悲惨的。其他4个人物结局是比较完整的,为什么给余立心这么一个结局,是有历史原型还是用他的死亡来暗示什么?
李静睿:余立心这个角色事后很多人跟我说没有写好,太突兀了。我解释一下,写得好不好留给读者评判,作者不会为自己辩护,我可以讨论一下我是怎么写的。
最早的时候,这本书叫《慎怡堂》,自贡有慎怡堂,是姓胡的一个家族。他是我们自贡的四大盐商之一,跟我书里写得一样,经历了辛亥之后,跟着革命党。各地军阀混战了,他们开始被军阀瓜分,每一个人都要想来分一笔盐税,中间发生了什么不清楚,最后结局他们家族二十几个人都在吸鸦片,一直到死。
自贡盐井
最早写这个故事也是为这个结尾所震撼,曾经那么兴盛那么大一个家族,所有人都吸鸦片了。余立心的结局有一点从这个划过来,一开始他是梁启超的信徒,因为我对梁启超很有感情,我一直认为他是中国最好的知识分子,甚至是最好的父亲,在那个时代。
很多人批评梁启超变来变去,最早的时候是保皇的,革命成功了以后他支持共和,共和之后袁世凯称帝、张勋要复辟的时候,梁启超是明确反对他们的。有人说为什么梁启超变来变去,他没有很强烈的立场。
梁启超
我特别喜欢梁启超,也看过梁启超很多东西,我认为梁启超的想法是这样:政体最好不要动,因为政治革命代价很大,而这个代价是人民来承受的。既然革命已经成功了,我们就守共和就可以了,也不要回到帝制的时代,我认为梁启超是这样想的。
李静睿在天津梁启超故居
余立心他喜欢梁启超,可是他始终没有理解梁启超这个立场,他始终认为梁启超最早的时候想君主立宪,那他就应该一直支持君主立宪。袁世凯称帝就支持袁世凯,张勋复辟他就支持张勋复辟,我想写一个人物,他以为他是在坚持这些东西,事实上他在坚持当中完完全全迷失了。反而像恩溥、启舟他们在坚持过程当中,看到了坚持的东西有一部分是不值得去坚持了,他们在这个这个过程当中获得了自由。这个人物的设定,背后的东西其实是这样的。
读者:我也是你非常早的读者,一直很喜欢你,小到我小时候看儿童文学的时候读到你的文章。我的问题稍微有点多,三个问题。
第一个问题,《慎余堂》的结局本来是想吸鸦片死的,后来下半段人物飞奔而去,脱离了原来的轨道。我很想知道在你写作的过程当中出现了什么样的变故,哪一个契机让你突然之间感觉到,它有了自己的生命。
第二个问题,有两个角色我比较感兴趣的,济之和胡松这一段,我推荐朋友看《慎余堂》,我朋友给我的反馈是:看到这一段的时候感到很惊讶,这样一个感情线出现很突兀,您是出于什么样的考量?
第三个问题,通过微博看到一些读者评论,很多人觉得令之这个角色身上有你自己的影子。而且您自己也说过,作家是一个人的思想感情上的经历、各方面的集合。我想问一下您自己承认不承认令之这个身上有您自己身上的影子,如果有的话,她身上有多少是您自己?
李静睿:第一个和第三个问题可以合并答一下。最早2015年写这个故事的时候,我有一个大纲,有一个情节线,那时候确实上半部的主角是余立心,后半部是恩溥和达之,令之是作为恩溥的恋人出现的。中间有一个设定,令之和恩溥取消婚约,她嫁了另一个人,结婚以后有一个小孩,小孩被达之杀掉了——因为这个原因,恩溥醒悟了,决心要为令之复仇,大概的结局是这样的。
写到一半的时候,我怀孕了,生了小孩,小说当中人物孩子的大小跟我小孩年龄接近,我写的时候千方百计想把这个情节绕过去,不想孩子是这样的结局。想找另外一条路,做了很多种尝试都没有成功。
写到孩子没有了,我作为一个妈妈,确实非常心痛。我会想说,令之不应该让一个男人给她复仇,她应该自己去复仇,后半部所有的设定都基于这个前提开始了——她是一个妈妈应该为自己的孩子复仇,不应该把这个事情交到一个男人身上。
至于令之有没有自己的影子,我没有办法很清晰地辨析。启舟也有我的想法,令之后面转变的部分,确实跟我2017年生的孩子有关系,时间上确实是这样的。
胡松和济之这个,完全是作者的个人趣味。我也是耽美爱好者,之前写的时候就是想写一个大少爷和家族义子,感觉是晋江上很受欢迎的设定,我想写这样一个故事。自贡留学就是这样的,送一个小孩去英美,送一个小孩去日本,英美回来的孩子,信基督教的可能性很大,他是基督教的教徒,他也拜了牧师,同时他又是一个同性恋,这中间是有很大的情感冲突的。
这部分也是我写完了之后,读者对我反馈特别多的一个部分。其实我自己很想把这个故事单独拎出来完整地写一遍,包括他们最后的结局,现在是完全没有精力写不了。
读者:我想问一下,你现在的创作类型。以前写散文、短篇小说还有文学评论,现在这本是长篇小说,以后创作会有其他新的尝试吗?听你在“不合时宜”播客中说想要尝试创作剧本。
你在微博会经常发一些书单,刚刚分享也提到很多书和作者。也提到晋江文学城,感觉你的生活比较充实。您在阅读趣味上,您看经典的同时也会看这些晋江文学吗?您的爱好是怎样的?
李静睿:第一个问题,我刚刚开始写作的时候,现场写作者也会知道,小说的发表是非常困难的,发表的途径也很少。最早我有写专栏的机会,很多人看我在华尔街日报中文网、腾讯大家专栏,那时候写了很多专栏。我个人的兴趣始终在虚构。最早的一本书《愿你道路漫长》,后来到期其实可以再版,很多出版社找我再版,我没有再版就把那本书放掉了,那本书我不是很喜欢。编辑劝我,最早好几个出版社想出我这本书,我不太想出。
我很希望我的第一本书是小说,哪怕写得不好也是小说。那个编辑劝我,你出了第一本书,后面的书会比较顺利,因为他们要报选题,我是个新作者,报选题随笔比小说要容易很多。我在他的劝告之下出了第一本随笔集,后来确实如他所说,出了第一本后会有很多人来找你,后面的出版会比较顺利。
我之前也确实也写评论也写随笔,现在没有写了。现在完全在写虚构类。最近在写剧本,这两天为什么回四川,因为我现在做的项目导演和制片都在这边,我们要一起看景开会。
我写剧本的原因很现实,一个是剧本的收入比较高,第二个,我还是喜欢这件事情——我现在做事情的原则是:我为一个事情付出时间,我一定要做我喜欢的事。我希望它最后是一个作品,至于这个作品好不好是另外一回事,起码是我对它有足够的热情,这是我选择的原则。
第二个你刚刚说阅读,到现在为止我还是这样想,一个人读书有很多目的:增加知识、很功利的目的。对我来说最原始的快乐是阅读的快乐。除了工作没有办法读一些工作需要的东西——现在做的剧本也会有大量的资料涉及,我必须去读,《慎余堂》也读了海量的资料,我都已经记不得了。我还是会保留很大一部分的时间给我纯粹的阅读爱好,我会觉得这个是支撑你阅读也好写作也好,一个很原始的氛围。我很热爱我的工作,我不喜欢所有的事情是为了工作,工作是为了我的生活,而不是生活为了我的工作。对我来说是这样。
我从很小开始,就是言情小说的专家。到后来有了晋江文学城以后,有一段时间是晋江的专家。当然现在没有那么多时间读那么多了。我对通俗文学有很强的爱好,我认为中国的通俗文学是现在中国种种品类里面,可以说唯一一个在世界文学的领域,也是非常拿得出手、完全不比别人差的,比如武侠小说,中国的类型小说、言情小说。我也看很多美国的言情小说,他们写得很差。
爱好很重要,很多人会觉得我读很多经典或者怎么样,大量的东西也是因为我爱读。我没有想这个作家很有名、很厉害所以我要读。我反反复复读的是我最喜欢的东西,就像我反反复复做的是我最喜欢做的事,这个对我来说是最重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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