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辞之美：第十四届全国美展服装设计作品观察
观看服装作品时，“逻辑上的理解”具有很高的优先级；在分析作品的时候，我们习惯谈论色彩、材质、工艺；但当你站在一件件作品前的时候，所有这些构成因素一股脑儿地进入你的大脑，人能够同时感受多种信息汇集在一起的整体形象。
由于逻辑是基于现有知识构建的，因此如何超越现有的认知框架，能否进入“无意识区域”，并由此引发出新发现的时代逻辑，对于创作者和观看者来讲则显得更为重要，这也是能够形成观众和作者同频共振的前提。
全国美展服装设计部分的作品，构建出了多方面的感知媒介，为观众提供了可以进行多维度探讨的批判性对象。从某种角度看，个体代表了群体，创作者理解和意识上的结合，在接受者的观看和提问之间，实现了作品自身的价值输出，超越了作品本身物质性的存在，是彼此之间的“交叉关系”进行的一次批判性反思。
服装设计展区进入复评的作品有101件，从中评出入选作品65件，进京作品13件，有3件作品获得了获奖提名。很显然，不同的创作者对自己作品的最终呈现都是有期待的，从他/她们的作品本身到布展过程中的精益求精，都能够显露出个人的设计态度。能够入选全国美展，设计师的个人特质固然重要，但是创作者对国家社会所保有的那一份关注度更是不可或缺，这样才能设计出让大家产生共鸣的设计，也才是有用的设计（并非可穿才是有用，能够引发观众的思考难道不是更有用吗），也才能得到社会的关注。
英国美术史学家尼古拉斯·佩夫斯纳（Nikolaus Bernhard Leon Pevsner）认为，艺术史学者必须同时关注国家特质与个人特质，唯有这两种特质与时代精神互动才能创造出该时代的完整艺术图像。艺术设计的创作者又何尝不是呢？在第十四届全国美展艺术设计作品展现场，作为观看者，始终在有意识地理解和无意识地理解间来回跳转。五年一届的全国美展本就备受关注，个人很难对具体的结果进行评价，至多是对事物的痕迹加以讨论，是在自身的层次上对现象的感受的描述。在一件件作品的实际场域中，能明确定位的，只能是说话者自己所处的可能的位置。
传统文化对当今设计师的影响在展览的作品中多有呈现，文化的脉络显然已经渗透到今天设计师的血脉当中，并形成一种可辨识的文化基因，让创作者在自己的作品当中流露出充分的文化自信。
服装设计作品对传统文化的理解，是一个创造象征意义的过程，如何将这些意义转化为创意作品，并非对传统元素的简单的挪用、直接的复制拼贴，本届入围作品在处理的手法上呈现出一种更具深度的表现力，是对文化内涵性的深层结构的剖析和对文化更深层的意蕴表达，具备了更为严肃和庄重的性格。作品《潮纱》在非遗传承方面的探索与实践颇为大胆。创作者侯若祎将收藏的25片不同纹样的抽纱绣制手帕藏品给“毁了”，大胆的解构和重构让传统抽纱绣制的手帕连缀出新的样式语言，原有的大家所熟知的符号意义让位于新的象征意义。潮绣作为我国传统刺绣工艺之一，在作品中并不只是停留在其独特的针法、丰富的纹样和精致的工艺上，设计师将手帕作为服装造型的基础构件，充分利用已有每一块手帕的自身图案，让排列后手帕间的图案形成更丰富的节奏，连接时有些地方保留了手帕外沿丰富的曲线、直线，重组后的服装造型在外轮廓和内部结构间形成层次分明的律动感。
从生产性保护到创新性保护，是非遗保护诸多措施中设计师自己的新创。在创新实践中，隐藏起非遗技艺最显著的过去时特质，时间性被中断了，作品似在说，这是今天的，是一种新的时代美感。传统抽纱绣制的手帕融汇进了整个服装所描绘的空间形态中，现代生活的质感可触可感。
和《潮纱》的自然花卉图案不同，王悦的作品《绩·续》改良传统手工夏布原料及染色工艺，创新间色绩麻工艺，通过色织使夏布产生错落有致的色彩构织和肌理变化，这样处理所形成的抽象的图案被框定在服装结构分割之间，自然物所构成的非自然纹理似乎被纳入了理性的绝对控制，原料给人固有的心理感受被消解了，对形色渐次排列出的节律和趣味的反应被激发出来。
对创作者而言，面对中华传统的物质和非物质文化遗产，传承与创新所面临的最具挑战性的问题就是，如何能够意识到“熟知并非真知”，大家都看到的东西是不是还有更多隐匿的信息未被发现，这些信息如何用服装的语言加以表述。传统符号具有的那种支配力，和牵引人不断对符号进行识别的形式，对当下的创作者是有极强的控制性的，稍有不慎就陷入惯性的表达（比如对传统图案的简单的挪用、材料的堆砌等）。这种表达并不能让人产生真切的感受力，显得粗糙而且僵化。所幸的是，前面提及的两件作品对此都做出了自己的精彩回答，且体现出良好的视觉趣味。传统的材料和现代的言辞所构造出来的双重意义对观众而言，唤醒了一种生动的感受力。
服装是人的第二层皮肤，时尚的身体和时装必然是重叠在一起的。时装设计具有直接且平实的特性，但是无论如何，由于它作为一种强大的力量更直接地传递给了观众，因此，通过作为“表面社会”的服装所开出的“处方”非常有用，容易给观众提供他们所需的情绪价值。
时尚艺术具有不同维度的、重要的要素，例如“空间”和“时间”，但同时，更重要的要素是“身体”。由于本能也是对身体的记忆，因此我们最初拥有大量的无意识记忆。这种无价的感觉、生活中的智慧，印在我们的基因深处。如果从这一点可以引起记忆共鸣，则可以与观众达成某种共识。身体是可以表现出如此奇迹的容器，服装在遮蔽或显露身体的形态中，流露出清晰的时间刻度。承载了密集的记忆形式的身体形成一种复合型的存在，这本身就是一种奇妙的表演艺术（从身体动作、日常装扮到展览、时装秀等）。今天的设计师在表达身体与服装结合的关系时，丰富多样的文化元素极大地拓展了创作上的空间，样式多样、足够强大，从人性中来又反观人性，可以让人们观察人类的渊源并获得生存力量的行为方式。
张一迪、苏永刚的作品《文脉》所展现出的某种模糊的精确是给我的最直接的心理反应。所谓模糊，是对挖掘中国唐宋时期的石刻艺术时，并没有拘泥于具象的形似；而精确，则是作品展现出的传统意蕴。将独具肌理的“中国草” — 夏布一层层地堆叠起来，用激光切割的新技术，利用夏布的质朴还原石刻风化的原始质感，有力地雕刻出石刻艺术在岁月长河中逐渐蜕变升华的壮美景象。对服装上切割出的石壁洞窟中的佛像的辨认，是让人驻足观看的最直接的反应，接下来在人的好奇心的驱使下，鉴别的过程引起人强烈的心理反应，形成某种自我过往经验和对可能预期的合力，观看的体验感极强。同样，程琦利用夏布创作的《衍·夏语·金锔》，虽然也是采用华夏传统生态面料完成设计，却是完全不同的表现形式。程琦将织造夏布的苎麻丝与金属丝搭配进行手工编织，结构造型上改变常规的服装结构版型，以传统“一片式结构”进行编织，形成织片，再立体穿插连接成形。连接处虚实镂空，采用古老的民间手艺 — “锔瓷”技艺，通过金色锔钉，既固定了服装的结构，也起到了装饰作用。从这两件作品可以看到，传统技艺在今天设计师的想象中，可能焕发出的新样式、新形态。
对传统材料、传统工艺的使用当然是值得讨论的议题，关键是创作者能够利用材料，使想法创造性的过程栩栩如生，以及呈现出意料之外的效果。过程的痕迹和完成的结果恰恰展现了时间的作用，人的活动痕迹被服装定格下来了。
对身体和性别的关注在作品《ADAPTATION》中呈现出一种颠覆性。在新的胸衣结构中，强烈的黑色结构线和造型线融汇在一起，弹性蕾丝的材质则透露出独具的魅惑感，裤子用布条拼接而成，连接的方式则是紧身衣所用的搭钩，这一错位的材料使用是这套作品的精彩之处，在腰部和裤口部位，布条拼接后有意识地处理成参差不齐的状态，由于重力，布条出现各种不同的弯曲，人在走动时，布条会随势而动。肖榕对司空见惯的服装样式（紧身衣）、材料（蕾丝）、工艺技术（搭钩）进行一次破除格式的实验，完成了更具当代性的自我陈述。
本届服装设计作品在对身体描述和时代叙事上，呈现出一种年轻的、向上的朝气蓬勃的状态。这种状态是什么？其实就是时尚一直特别强调的现代感，及其背后指向的现代性。它就是今天时代的重音，在本届展览中能够非常响亮而清晰地传达出来。
作品《劳动者之歌》对身体之外，服装的延展所形成的外空间的尺度，有一个大胆的尝试。从工装裤、制服这些最接地气的服装形制中开始认识这个社会和时代，是创作者最朴素的对人文关怀的表露。作品在可穿戴性与功能性的契合关系上有较为深入的研究，关键对于力点的加固缝线、可调式、多点连接、内置分隔、空间可调节等功能和结构等匹配度，完成得相当有水准。姜晓曦认为服装本身是一种静态客体的存在，却可以通过不同的主观方式与身体产生生态性的多重交互效应，试图打破传统概念的单一性，并获得更深层面的用途。创作者能够将视线对准普通人、劳动者，以他们为设计的对象，抓住了“设计为人”的最本质的诉求，这是非常值得肯定的。
设计师在面对世界性的技术进步的同时，他/她们自觉地回溯自己民族的传统文化，实现了当代话语的建构，是一种社会的、系统的全新结合。时尚的世界让我们看到，在当代文化中，传统文化、现代文化和后现代文化的元素并存。在这样一个体系中，只看一个元素或一种文化是没有意义的，我们必须抓住这一切的复杂性，洞察人的状况，理解系统的制度化。
说我们生活在一个变革的世界里是不言而喻的，科学技术对各个领域所引发的变化速度正在加速得令人难以置信。设计师处于这种变化的中心已经成为一种现实需求。创作者应该是为了实现这一目标，更多地参与使用新资源来解决人类和社会问题的一群人。服装展区中一些作品所讨论的，就是通过我们自己的幻想，我们自己的计划来塑造未来。
谢梦荻作品《风生水起》（A Flourishing Sense of Wind and Water）给人的视觉冲击力极强，展现出纯粹空间的透明性。在半透明体的PVC材料之下，是创作者来自中国衣文化与身体之间的思考，在身体的若隐若现中，借由东方文化中衣以“蔽体”“绮罗纤缕见肌肤”的意境，将身体的物理特征视为文化的起点，由此过度和转化到有意义的文化象征中，讨论衣服和身体的界限，呈现着衣的身体所带来的想象与文化表达。
在PVC基底之上，织物3D打印是在时尚领域中，科技与材料创新的最新实践。选择生物相容性材料（Biocompatible Material）进行柔性打印，建模的打印颗粒打印沉积在织物基底上，生态友好，生物相容性材料可以用于皮肤和短期黏膜接触，解决了3D打印可能引发的环境和材料安全性等问题。
拒绝现成的结构和重复，合理地连接了现代的科技与中国的诗意，实验驱动下的“今日的风格”呈现出技术赋予的新态势。对科学技术的理解和应用呈现出一种新的趋势和方向。从3D打印、激光切割到可回收材料等新介质的运用，在很多作品上都有非常精彩的、多样的表达。王文作品《心悦和鸣》采用激光切割、3D打印和手工缝制的方式，对中国水墨的意境进行了新的书写。这类对新科技大胆尝试的作品在参展作品中不是少数。在新技术不断发展的今天，时尚产业对新技术的接受和运用有最迅速的反映，这使得服装设计的形式语言展现出更多样化的可能。当然，技术如果沦为表皮，必须显得简单且苍白，这也是创作者应警惕的。
在评审过程中，十几位评委是背靠背打分。我比较意外的是，最后评选出的进京作品基本上都是让我印象深刻的，也多有回味的作品。
评审结果相对的一致性，是否说明设计具有某种普遍性的标准？
我们已经瞥见了前瞻性行业如何将其重点从生产能力转移到定义和解决问题的能力。但这意味着拥有知识。设计是一种新质生产力，这给“以知识为导向”的设计师提出了相当紧迫的问题。新想法、新流程、新材料、新方法层出不穷，给设计师提供了一个严峻的选择：要么跟上，要么落后。设计师会发现他们需要越来越多的知识来跟上新的节奏。
考虑到知识的爆炸性增长，设计师越接近真正地解决问题，他们就越不能仅谈专业。随着行业能力水平的提高，可以更清楚地看到解决问题所需的技能范围在扩展。因此，正是通过“去专业化”的意识才能使设计师在未来发挥作用。去专业化并非舍本逐末地丢弃本专业，而是在以本专业为基础、为特长，再行对其他相关学科的理解，必须清晰地把握好交叉学科中自身专业所处的边界和范畴。设计师的角色将越来越多地被看作是具备不同技能的思想家、规划师和协调者。
通过全国美展，实现了一次对学科的自我审视。服装这种以身体与文化关系为中心的设计，其叙事结构中系统地积累出来的，是服装作为一种话语或情境的审美实践。美的无目的和目的性促使设计师在设计的过程中要意识到，美的设计是一个合理化的造型过程，这也同时意味着对世界的觉醒。
服装设计有益地促进了当代社会和文化批评中关于服装符号、身体叙事、民族志和文化理论等一系列具体化活动的构建和生产，其背后所反映的理论思辨，是通过一系列的理论和方法干预而不断发展的。服装在空间和时间中的规则约束特质，对于创作者来讲，是一个基本的结构性的认识，如若这种确定性被忽视，作为与人最近空间距离接触的人造物 — 服装，就不能充分反映社会秩序中的规则和价值观，你设计的服装就不可能获得在社会发展过程中所能具有的符号意义（服装所独具的符号意义依然会有显现）。因此，要充分展现出身体作为社会建立的基础这一重要性，服装设计师必须做得更好。
对设计师自身的规定性，就决定了作为设计师思想延伸的设计物的有限性，以及检视的边界。如果设计师缺乏对社会行动的能力，对可持续发展知之甚少，可以预见，在某种偏狭的轨迹下前行，所导致的结果必然少人应和；同样，无论是商业成功还是科技进步，作为设计师，我们必须对可能引发的道德风险警惕。在时尚社会中，流行的普遍性及影响力很大，我们必须问自己，在改进艺术实践和取得理想结果方面，入围的服装设计作品提供了什么可能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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