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行见物理之八:斯道寂寥
|作者:李轻舟 (《大学科普》编辑部)
斯道寂寥,知音盖寡。
—— 《旧唐书·历志》
参同异、会殊途,触类而长,拾遗补缺,蔡邕、祖暅、孙僧化、庾季才,其博也。
—— 李淳风《乙巳占·序》
曾师从贾逵的崔瑗在为故友张衡所作的《河间相张平子碑》中有云“是以道德漫流,文章云浮,数术穷天地,制作侔造化,瑰辞丽说,奇技伟艺,磊落焕炳,与神合契”,这正是两汉学者推崇的博学通儒之气派——惟其“博”,“ 天下之能事毕矣” (《易传·系辞》)。
继张衡之后,东汉末年的蔡邕(字伯喈)亦“少博学”(“张蔡”并称始见魏文帝曹丕之《典论·论文》),又“好辞章、数术、天文,妙操音律” (《后汉书·蔡邕列传》)。他博通经史,精工篆隶,是汉代最后一位辞赋巨匠,上承“汉赋四家”(司马相如、扬雄、班固、张衡), 下启“ 建安文学” (“ 三曹”与“七子”)。另一方面,他又风追前贤(司马迁、刘歆、扬雄、贾逵、张衡),堪称一位非常活跃的天文历算家。
观蔡邕之议,可以言天机矣。
—— 《续汉书·律历志》
刘昭注汉灵帝熹平四年(公元175 年)三月,东汉朝廷组织了最后一次大规模的历法会议,蔡邕当仁不让,扮演了“熹平论历”的主角。此次历讼的起因与汉安帝延光二年(公元123 年)和汉顺帝汉安二年(公元143年)的两次类似,仍是主张以甲寅为历元的一派(传承《殷历》的一派)率先发难。其时,五官郎中冯光与沛相上计掾陈晃以图谶为据反对《元和四分历》以庚辰为历元(庚申为上元),“诏书下三府,与儒林明道者详议,务得道真。以群臣会司徒府议”(《续汉书·律历志》)。时任议郎的蔡邕出面驳斥,议定是非,他说:“历数精微,去圣久远,得失更迭,术无常是。汉兴承秦,历用《颛顼》,元用乙卯。百有二岁,孝武皇帝始改正朔,历用《太初》,元用丁丑,行之百八十九岁。孝章皇帝改从《四分》,元用庚申。今光、晃各以庚申为非,甲寅为是。案历法, 黄帝、颛顼、夏、殷、周、鲁凡六家, 各自有元。光、晃所据,则殷历元也。他元虽不明于图谶,各自一家之术,皆当有效于当时。武帝始用《太初》丁丑之元,六家纷错,争讼是非。太史令张寿王挟甲寅元以非汉历,杂候清台,课在下第,卒以疏阔,连见劾奏,《太初》效验,无所漏失。是则虽非图谶之元,而有效于前者也。及用《四分》以来,考之行度,密于《太初》,是又新元有效于今者也。延光元年,中谒者亶诵亦非《四分》庚申,上言当用《命历序》甲寅元。公卿百寮参议正处,竟不施行。且三光之行,迟速进退,不必若一。术家以算追而求之,取合于当时而已。故有古今之术。今术之不能上通于古,亦犹古术之不能下通于今也”(同上)。这一番阐述,与当年贾逵论历所谓“圣人必历象日月星辰,明数不可贯数千万岁,其间必改更,先距求度数,取合日月星辰所在而已。故求度数,取合日月星辰,有异世之术”(同上)有异曲同工之妙,为东汉历法辩论的收官之作。
光和元年, 予被谤章, 罹重罪,徙朔方,内有猃狁敌冲之衅,外有寇锋镝之艰,危险凛凛,死亡无日。
——蔡邕《月令问答》
灵帝光和元年( 公元178 年) 七月,在东观校书的蔡邕奉诏诣金商门对问灾异,因奏对触怒权贵, 下狱论罪,“有诏减死一等,与家属髡钳徙朔方,不得以赦令除”(《后汉书·蔡邕列传》)。
图1 蔡邕画像(《历代名臣像解》)
为求赦免放还, 蔡邕上书自陈,奏献自己为续补班固《汉书》之“十志”所著的“十意”,其中第一部分为《律历意》,第五部分为《天文意》。他在上疏中说:“先治律历,以筹算为本,天文为验,请太史旧注,考校连年,往往颇有差舛,当有增损,乃可施行,为无穷法。道至深微,不敢独议。郎中刘洪,密于用算,故臣表上洪与共参思图牒”。据此可知,《汉书·律历志》的续补是蔡邕和“算圣”刘洪共同完成的,所谓“邕能著文,清浊钟律, 洪能为算, 述叙三光”(《续汉书·律历志》),至西晋“司马彪用之以续班史”(《隋书·律历志》),最终被南梁刘昭补入刘宋范晔的《后汉书》中。同一时期,蔡邕还上书探讨“言天三家”,主张浑天宇宙模型,提出:“论天体者三家,宣夜之学,绝无师法。《周髀》术数具存,考验天状,多所违失。惟浑天仅得其情,今史官所用候台铜仪,则其法也。立八尺圆体,而具天地之形,以正黄道;占察发敛,以行日月,以步五纬,精微深妙,百世不易之道也”(《宋书·天文志》)。
光和二年(公元179 年),蔡邕遇赦,未及返乡,再次开罪权贵,“乃亡命江海,远迹吴会”(《后汉书·蔡邕列传》),一去十数年......
因天时,制人事,天子发号施令,祀神受职,每月异礼,故谓之《月令》。
—— 蔡邕《明堂月令论》
流徙朔方的九个月是蔡邕在天文历算上的丰产期,其核心工作围绕着体现先秦天人观念的时宪之书《月令》展开,现存《月令明堂论》《月令章句》《月令问答》三部,收录于清代蔡云所辑《蔡氏月令》。
早在熹平六年(公元177 年)七月,面对“频有雷霆疾风,伤树拔木,地震、陨雹、蝗虫之害。又鲜卑犯境,役赋及民”(《后汉书·蔡邕列传》)之乱象,蔡邕奉诏上封事陈政要所当施行七事,以“明堂月令”为政事之首,所谓“天子以四立及季夏之节,迎五帝于郊,所以导致神气,祈福丰年。清庙祭祀,追往孝敬,养老辟雍,示人礼化,皆帝者之大业,祖宗所祗奉也”(同上)。在蔡邕看来,“敦辞托说,审求历象,其要者莫大于《月令》”(《月令问答》),故身在朔方徙所“于忧怖之中,昼夜密勿,昧死成之。旁贯五经,参互群书,至及国家律令制度,遂定历数,尽天地三光之情”(同上),试图建立一套容纳天文历数(“天时”)和事物制度(“人事”)的天人体系。
浑天如鸡子,天体圆如弹丸,地如鸡子中黄,孤居于内。天大而地小,天表里有水,水之包地,犹壳之裹黄。天地各乘气而立,载水而浮。周天三百六十五度又四分度之一,又中分之,则一百八十二度八分之五覆地上,一百八十二度八分之五绕地下。故二十八宿,半见半隐。其两端谓之南北极。北极,乃天之中也,在正北,出地上三十六度。然则北极上规径七十二度,常见不隐;南极,天之中也,在南入地三十六度。南极下规七十二度,常伏不见。两极相去一百八十二度半强。天转如车毂之运也,周旋无端,其形浑浑,故曰浑天也。
—— 张衡《浑仪注》
一套完备的天人体系离不开宇宙模型。所谓“张衡创物,蔡邕造论,戎夏相袭,世重其术”(颜延之《请立浑天仪表》),继张衡后力主浑天的蔡邕在《月令章句》中说:“天者,纯阳精刚,转运无穷。其体浑而包地,地上者一百八十二度八分之五,地下亦如之。其上中北偏出地三十六度,谓之北极,极星是也。史官以玉衡,长八尺,孔径一寸,从下端望之,此星常见于孔端,无有移动,是以知其为天中也。其下中南偏入地亦三十六度,谓之南极,从上端望之,当孔下端是也。此两中者,天之辐轴所在,转运所由也。天左旋出地上而西,入地下而东,其绕北极径七十二度,常见不伏,图内赤小规是也。绕南极径七十二度,常伏不见,图外赤大规是也。据天地之中,而察东西,则天半见半不见,图中赤规截娄、角者是也。”其中的几何图像与张衡《浑仪注》(与《浑仪图注》合为《浑天仪注》)[1]之描绘无差,而史官以“玉衡”(“长八尺,孔径一寸”)窥天的说法可与蔡邕上书中的“史官所用候台铜仪”(“立八尺圆体”,或与永元十五年所造“太史黄道铜仪”有关)相照应,表明蔡邕之浑天说当是以天文实测(借助“浑仪”之类的仪器)为据。
图2 明代浑仪(复制件,作者摄于北京古观象台)
运转浑天宇宙模型需要设定程序,也就是选择历法。《月令问答》中有“问者曰:既用古文于历数,不用《三统》,用《四分》,何也?曰:《月令》所用,参诸历象,非一家之事,传之于世,不晓学者,宜以当时所施行夫密近者。《三统》已疏阔废弛,故不用也”,即取密近的《四分历》而不用疏阔的《三统历》,与熹平论历“取合于当时而已”的主张一脉相承。
乱世立言, 蔡邕意在身后, 自道“ 苟使学者以为可览,则余死而不朽也”(《月令问答》)。然而,“斯道寂寥,知音盖寡”,千年之后,只落得个“满村听说蔡中郎”(陆游《小舟游近村舍舟步归·其四》)。
汉季失权柄,董卓乱天常。
—— 蔡琰《悲愤诗·其一》
汉献帝初平三年(公元192年)四月,擅行废立的凉州军阀董卓遇刺, 横尸长安未央宫前。“士卒皆称万岁,百姓歌舞于道” (《后汉书·董卓列传》),桓灵以来历经劫难的汉家天下似有重获生机之象......
图3 西安碑林博物馆藏熹平石经残石
作为剪除国贼之元勋,司徒守尚书令王允屈节经年,一朝功成,“自谓无复患难,及在际会,每乏温润之色,杖正持重,不循权宜之计”(《后汉书·陈王列传》), 致使人心不附。其时,曾受董卓征辟且颇得敬重的左中郎将蔡邕,“在司徒王允坐, 殊不意言之而叹,有动于色”(《后汉书·蔡邕列传》)[2]。王允勃然大怒,指斥蔡邕怀私遇而忘大节,遂以共董卓为逆之名,下令将之收付廷尉治罪。
灭人之国,必先去其史;隳人之枋,败人之纲纪,必先去其史;绝人之材,湮塞人之教,必先去其史;夷人之祖宗,必先去其史。
——龚自珍《古史钩沉论》
为了“继成汉史”,蔡邕自请以“黥首刖足”代死,惊惶不已的士大夫们亦“多矜救之”。时任太尉的马日磾(大儒马融族孙)曾于汉灵帝熹平四年与蔡邕等人一道刊立“太学石经”(即“熹平石经”,《后汉书·蔡邕列传》云“于是后儒晚学,咸取正焉。及碑始立,其观视及摹写者,车乘日千余两,填塞街陌”),更兼共同补续《东观汉记》之谊,连忙驰往王允处求情:“伯喈旷世逸才,多识汉事,当续成后史,为一代大典。且忠孝素著,而所坐无名,诛之无乃失人望乎?”(《后汉书·蔡邕列传》)不料,曾在动荡危乱之际力保“经籍具存”(《后汉书·陈王列传》)的王司徒竟然给出了一个骇人听闻的杀人理由:“ 昔武帝不杀司马迁,使作谤书,流于后世。方今国祚中衰,神器不固,不可令佞臣执笔在幼主左右。既无益圣德,复使吾党蒙其讪议。”(《后汉书·蔡邕列传》)马日磾无言以对,退而告人:“王公其不长世乎?善人,国之纪也;制作,国之典也。灭纪废典,其能久乎!”( 同上) ——“ 灭纪废典, 其能久乎!”,这既是对王司徒命运的预言,也是对汉帝国命运的预言——蔡邕,这位“旷世逸才”,遂步班固后尘,屈死狱中,“其撰集汉事,未见录以继后史。适作《灵纪》及‘十意’,又补诸列传四十二篇,因李傕之乱,湮没多不存”(同上)。“性刚棱疾恶”(《后汉书·陈王列传》)的王允曾有悔悟,却是“欲止而不及”(《后汉书·蔡邕列传》)。
我生之初尚无为,我生之后汉祚衰。
——蔡琰《胡笳十八拍》
家国天下之崩坏,不离德性学问之轻贱。初平三年的蔡邕之死,不过是东汉末年风雷激荡中的小插曲,却足以昭示灭贼兴汉幻梦破灭。彼时长安笼罩在悲喜交集的气氛中,一边是士卒百姓围绕董卓尸身载歌且舞,喜的是帝国残阳之回光返照;一边是搢绅诸儒空对蔡邕遗像垂泪涕泣,悲的是海内纷乱之暗夜将临。避乱徐州的儒宗郑玄[3]闻此噩耗,为汉祚四百年留下一声叹息:“汉世之事,谁与正之!”(同上)
参考文献
[1] 陈美东. 张衡《浑天仪注》新探. 社会科学战线,1984,(3):157-159
[2] 此乃东汉末年士人所谓“二重的君主观念”之体现,详见:钱穆. 国史大纲(修订本,上册). 北京:商务印书馆,1991.217-218
[3] 郑玄于建安元年(公元196 年)返乡之“奇遇”正可与蔡邕之死对照:“建安元年,自徐州还高密,道遇黄巾贼数万人,见玄皆拜,相约不敢入县境。”( 《后汉书·张曹郑列传》),参见:(南朝宋)范晔撰,(唐)李贤等注.后汉书(第五册). 北京:中华书局,1965. 1209
本文选自《物理》2019年第8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