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者｜江炜：我的参加了抗美援朝的爷爷

清明思故人，总会有些人曾经交织贯穿、融合纠缠，最后却再也不会出现在我们的生命里。

（一）

我的爷爷，在我大二的时候去世。当时我正临近期末考试，母亲来了电话，仔细询问期考周期及放假时间，我隐约察觉她说话的口气不对，因为通常都是我主动告知回程信息她从不主动问。我惴惴不安，却又说不出哪里不妥，再三追问她是不是有什么事，母亲仍答没有，叮嘱业毕速回。

之后备考复习，作息全乱，也就忽视了这通电话的内容，以为真是自己想多了，待到考试结束回到家中，我才知道，久病的爷爷终究没有等到我回去，一碗饺子，吃了一半留下一半，就这么睡去了。

（二）

我们祖籍浙江，爷爷十五岁离开家乡，血气方刚的小伙子参军抗美援朝，后来退役安置来到西北，带着奶奶、父亲及两个姑姑落户沿线小镇，爷爷当时不过四十出头，入疆后没两年，奶奶因病去世，那时父亲也仅十二三岁，两个姑姑才刚上小学。

在那个物资匮乏的年代，即便有抗美援朝退役下来的身份，拥有吃皇粮的保障，但没有女人掌家，爷爷辛苦拉扯三个孩子长大，也再未结婚，直至八十四岁去世。

爷爷又当爹又当妈，竭尽全力照顾孩子们，一日三餐，衣食住行，能自己动手的都能做出个模样，像父亲的木头车、姑姑们的头绳、背带裙，都是他做的，直到父亲和姑姑们成家立业，爷爷还是闲不着。

那时我五六岁，也穿过爷爷做的格子裤、开襟小褂，裤子是上下一版的筒裤，不加档，不分正反，料子是托人从上海带的的确良，尽管他手巧但并不精于针线，衣服却做得有模有样，少了好看，多了温情。

（三）

有些技能，并不是与生俱来的天赋，多数是生活逼迫着不得已的开发，没有了现实的催促，离休后爷爷的这些爱好就显得更具情趣。

爷爷的手艺并不在女红，远没有做起玩具、工艺得心用手。年年春天，风筝都是他做的，那不是简易纸糊带尾巴的三角形或是菱形，而是十来米长、长着无数脚的连线蜈蚣，三四个人扶着才能放飞，待到高处，眼睛的地方会被风吹得转动。

爷爷在元宵节前一个月就开始扎灯笼，我的是手提小白兔，腹中藏着蜡烛，尾巴、耳朵会随着步履节奏摆动，弟弟的是长腿风车，会在有风的时候转起来。有了爷爷的技术，我和弟弟们参加灯展回回拿奖。

（四）

终于，爷爷离休了可以享福了，他有房子，但经不住孩子邀请，轮番着在子女家住，我最喜欢他住在我家。爷孙俩晚上约好次日爬山，却又担心不能按时起来，我说，如果我不醒，你就用卫生纸痒我的鼻子。爷爷说，好。

等我醒来的时候，我看到爷爷拿着钥匙在我眼睛上方晃悠。我埋怨他不遵守约定，他委屈地说，已经换了三种办法了！卫生纸根本没用！

我记着爷爷家里总有好吃时兴的零食，大大卷，巧克力，他并不吃，是备给我们的。

我记得，我被锁在家里，总想尽办法越狱出去，和小伙伴疯玩，但结束后就纠结父母会发现，这时候爷爷就出场了，他有高大的身体，他托起我帮我再翻进家中，伪装成从未出门。

记得，他说起过在中苏边境用望远镜看对方的哨卡的事，他说起过抗美援朝时的事，他说起过没有菜吃得夜盲症的战友晚上走路看不见路，他说起过浙江家中依水而建的小白楼。

这些细细碎碎帮我记着爷爷当时的表情。有一年过年，我送给他一个香炉，他戴上老花镜，捧起来，左转右摆端详，问我怎么用，然后在纸上写下四个字：我好欢喜！

（五）

爷爷身体一直硬朗，除了耳背，印象中几乎没什么大病，走起路来挺胸抬头，年近八十都不驼背，精气神十足，就唯独这一次，胸闷住了院，一病不起。

我请假看过他一次，一米八七个头的他骨瘦嶙峋，蜷窝在病床上，我差点认不出来，眼泪刷的就出来了，想要憋回去仍是徒劳。我走到床边拉起他的手，昏睡中的他睁开眼睛，想要起身，挣扎后又放弃了。我拿起纸笔写字问他：有没有好一些？晚饭吃了什么？他颤抖着拿起来看了，告诉我：吃不下，难受，吃了吐了更难受。

这之后他不再言语。他已经没有精力了。也许，他心中是有恐惧的，不知道如何说，怎么说，从哪里说。他静静看我帮他整理衣物，洗洗涮涮。

他问过我几点回学校后，就把手表放在枕头下面时不时拿起来看，最后告诉我，该走了。

（ 六）

人当然是有预感的，这是对生命长度的预感，预感到了时间，于是会交代，会告别。

那，是我最后一次见爷爷，此后我的生命中再不会出现一个一模一样的人，陪伴我，宽慰我，疼爱我。

清明了，我回忆起这些，过去的场景像晨起拉开窗帘一样，窗外那么清晰。这些再没机会说与他听。

（七）

有一次我看到爷爷在炒盐，烫手的大粒盐被装进一个缝补的布袋里，见我进来，他说：刚好你来了，帮我敷一下。说着躺下来，撩起衣服，我看到了他背上皱缩着的皮肤，像是陈旧的伤痕，问，他说是打仗被炮弹碎片炸伤了，一到变天就会疼痛。他的腿上也有这样的伤痕。

爷爷去世十四年了。对于他的工作生活，我知之甚少，他很少主动讲述烦恼纠结。他总是条理清晰，简单平静，就这样过去了一生。

我们不可抑制地成长在时间的长河里，和很多人交融，分离，重逢，失散。有些是可以选择的，有些是机率的分配。我们不能主动选择谁做我们的亲人。我的父亲也传承了爷爷的坚韧，一辈子驻守戈壁小站无怨，我呢，选择离家千里佩枪卫国。

编辑问我，有无爷爷的照片，我说，手里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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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辑／王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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