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席】司圆直「289段乡音」
司圆直(Steve Hansen),乡音苑联合创始人,中文语言学博客Sinoglot的共同创办人。他与同伴柯祎蓝因为喜欢中国方言而建立了乡音苑(www.phonemica.net)网站,专门收集中国各地的方言故事。
「289段乡音」
司圆直是一席第一百一十六位讲者
2013.10.20 上海
(点击查看完整演讲视频,本演讲为英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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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乡音苑的司圆直,Steve Hansen。乡音苑是一个收集汉语方言口述故事的网站,我们收集的故事有的来自中国各个村庄、社区,有的也来自世界上其他国家的华人移民聚居地。接下来,我就用我自己的方言美式英语来讲,好吧?
那么为什么做乡音苑?很多人问过我这个问题。乡音苑的目标是绘制一幅呈现汉语之美和博大的声音地图,我们通过两个途径来达到这个目标。一是搜集汉语使用者的故事,另一方面是对汉语本身进行更多探索。我想以汉语使用者的故事,尤其是曾祖母的故事开始,因为曾祖母是我们创建乡音苑的一个重要原因。
这是我的曾祖母 Bessie Hansen,我父亲的父亲的母亲,我带了她的照片,一方面是因为她对我非常重要,另一方面我在背面写了些演讲提示。我很庆幸我有曾祖母的录音,现在她将通过这些录音进行自我介绍。
我1882年11月8日出生在威斯康星州Oshkosh市,这些录音录制于20世纪70年代,我才6岁时我曾祖母就去世了,但我至今还记得坐在我曾祖父家里,在犹他州芒特普林森。我挨着我曾祖母坐在地板上,她坐在那儿讲一场可怕的火灾的故事,那火灾几乎毁了他们在北达科他州的家。
因为她的孩子们,也就是我的祖父母们,他的孩子们花时间记录了她的故事,所以现在我可以跟你们,上海的朋友们,分享由她自己讲述的故事。有一天一场燎原大火逼近了我们的住所,我们几乎都无法呼吸了,我们开始把东西往地窖里面扔,我们把所有能抓到的东西都扔了下去:枕头、被子、椅子等等。
想到这个房子可能会被大火吞噬掉,我们就把所有能从门里搬出去的东西往地窖扔,最终,房子没有烧毁。故事的后续部分是,房子边缘部分都被烧了,但是房子没有被烧毁。
这样的故事是我们创立乡音苑的一部分原因。我们想要一个能够分享各种口述故事的地方,否则这些故事将会遗失。我曾祖母讲述的都是日常生活里的故事,关于孩子们生病,孩子夭折,她还讲了一个本地人喝醉后威胁着要杀了我祖父的故事,都是些日常生活的故事。
你们每个人都有一个曾祖母,确切说是四位,而你要做的,只是听她讲些日常生活的故事。这样的机会现在就有。对我而言,听祖父母或曾祖父母讲话,跟参观曾祖母长大的地方一样是一件神圣的事情。
然后我们就说到了乡音苑的第二部分,即口语。我一直对口语很感兴趣。在90年代晚期学汉语之前,我学了几门语言,但我没料到口语会令我如此着迷,以至于成为了一个对我至关重要的东西。
2007年,我的公司派我到北京工作,那时候我的汉语还行,然后我开始跟人交流,这样的交流向我揭示了完全出乎意料的东西。在北京你坐上一辆出租车,你跟来自延庆的出租车司机聊天,然后你发现延庆,北京城30公里外的地方,他们有自己独特的方言,他们不说延庆,而是燕(音)庆,这是另外一个世界。
又或者你跟在北京工作的人交流,文员或理发师,你会发现好像他们每个人都有一段秘密生活。他们用方言跟他们父母打电话,跟发小用方言聊天。
当然对你们中国人来说你或许会想:当然,是啊,那有什么啊,就是这样的啊。但对一个从美国来的,讲英语的人,这完全出乎意料,这是完全不同的体验。
在美国,我来给你看一份口音地图,在这口音地图里你可以看到,如果你从东北到南方,再到西边,我们有英语的不同口音,这些口音没有太大的差异,就像中国各地的普通话之间。如果你拿东北普通话跟台湾国语作比较,会有一些不同,但是没有太大的差异。
我们在乡音苑上看到的地图就完全不同了,在乡音苑上我们有一张地图,每一面小旗帜,不同的颜色,代表不同的方言。它们中的很多都与普通话完全不同,彼此之间也完全不同,而这样的情形在美国英语里完全不存在,所以我太惊讶了。
2007年另外一个令我惊讶的事情是中国的社会变化,以及经济发展。你们的语言发生了巨大的,前所未有的变化,所以经常有小孩无法同他们的祖父母们交流,因为语言发生了很大变化。
有时候这是很自然的,如果丈夫来自湖北,妻子来自广东,他们在一起则讲普通话,他们的孩子自然讲普通话。或者出现另一种情形,父母不想让孩子说方言,可能他们想让孩子拥有讲普通话伴随而来的社会和经济优势。
不管原因是什么,在中国发生的是语言前所未有的变迁。我开始意识到这个问题之后,在2009年,我的搭档柯祎蓝,带着这个主意找到了我:嘿,我们应该收集每种汉语方言的录音。是的,我们应该收集,谁不想呢?问题是,我们该怎么做呢?
当柯祎蓝和我想到这一点时,我们觉得我们不会这么做的,因为太庞大了,不可能。但我们遇到的以及将会遇到的所有热爱方言的人,热爱他们自己方言的人,想与世界分享方言的人,可以一起去做。
因此我们建立的乡音苑是一个平台,是一个分享故事的地方,由用户创建内容,所以这个网站的内容都是由方言使用者创造的。我们认为这条路子是对的,不过它不是那么容易的。虽然它看起来也许如此,你看着地图想,你只需要坐着等录音上传就行了。
但是用户创建内容意味着,我们有几百人或地图上的三百人,他们要学会怎么录一段高质量的录音。有时候录一段高质量的录音并不容易,首先你得找个安静的地方,你试试在北京找到个安静的地方,北京没有什么安静的地方。可能正因为如此,我们只收集到了一段来自北京的录音。
不管怎样,你得找个安静的地方,架起麦克风。你得准备好所有的东西。有时候,你采访的人,他们不知道该说什么,当我在听我曾祖母的录音时,我发现了这部分。你们可以看到这个文本:Lois是我的祖母,她在采访我曾祖母Bessie Hansen,她们架好了录音机,Bessie的反应是这样的:
太奶奶:又来了!
奶奶:你一定要对着这个(录音机)说话。
太奶奶:但是我得先打个草稿。
奶奶:不用不用,你说就行了。比如可以从你在哪儿出生之类的开始说就行。
……
有点难听清
……
「又来了」
……
她们录了几次,她们有2个小时的录音。我们收到很多人的邮件问:「怎么得到一个好的录音?」答案就是遵循给我曾祖母录音的那套程序:去找一个安静的房间、一个录音机,准备好所有的的东西,然后开始录。
你可以录10分钟20分钟30分钟,这都没关系,也许你花30分钟能得到一个好故事,而那个好故事,你可以剪切下来,上传到乡音苑。有时候由用户创建内容会比较难,但大家在尝试,他们正在创建这份地图,真的,对那些目前已经贡献了录音的人,向您致敬,尤其是贡献了祖父母录音的人,那不容易,很花时间。
另一个有趣的事情是,你看这份地图,你会发现有些地方是空白,没有录音,大家在地图上找「我的方言在哪儿呢」对吧?我也几乎每周收到邮件,有人问,嗨,我刚发现了乡音苑,非常棒,但是为什么没有我的方言呢?每次我都回邮件说,我们没有你的方言的原因是我们的内容是由像你这样的用户产生的。
去给你祖母录音,去给你喜欢讲荤段子的叔叔录音,去给什么人录点音吧,你和他们是方言的主人,是唯一能将方言传递给下一代的人,是唯一能让你的方言成为这个项目的一部分的人。
有时候有点难以理解,但相对于小问题,柯祎蓝和我两年前遇到的最大问题,不是我们不能得到好的录音,而是是否会有人愿意去录音。
两年前就只有我们两个人,这样也挺好的,他泄气时我鼓励他,我气馁时他激励我,但我们只有两个人。然后我们终于意识到这样不行,我们需要让更多人知道这个项目,从那以后,我们开始跟每个人都讲这个项目。
跟语言学家讲,北大、北语、南大、复旦的或者其他学校的;跟语言学家谈论我们的项目,跟他们的学生谈论。很多人在我们说完后会说:喔,你们为什么不把这主意介绍给我们班上同学呢?在我们介绍给学生们后,我们开始有了志愿者。一开始只有我们两个人,然后我们有了三个、四个、五个,一群人。
然后另一件事情是对创业感兴趣的人可以学到的是,想创办社会企业,最难的事情、最大的风险,不是竞争者,不是不景气的市场,最大的风险是没有社交化,没有被传播,没有被谈论。
在我们开始谈论这个项目使之公诸于众后,我们更好地知道如何做好这个项目,如何跟别人讲这个项目,然后事情开始走上正轨。于是在那之后,我们今年春天正式上线了,正式启动后,我们得到了一些媒体关注,媒体关注后,项目真正开始壮大。我们有一群长期的志愿者,有几百人上传录音。
到你看到的这张地图上,我们有七八千可上传内容的注册用户,我们有几十万的访问量。我想我们终于有了答案:会有人感兴趣吗?会的,大家会感兴趣。而我们对此感到兴奋。我想跟你们分享我们现有的300段录音,我们还刚刚起步不是吗,。我想与你分享乡音苑目前的状态,以及我们对未来的期待。
今天我们有好的故事,我们来听一下这段录音。你们应该在猜这段录音来自哪里,有人能猜得出来吗?如果你来自上海,你能听懂这段录音,你现在可以看地图,它不是来自上海,它来自这个城市,上海的西边,这是一个可爱的小故事,我再放一遍。
这是网站上的普通话翻译,故事的背景是,这仅是一小段,故事的开头是,一天一个男孩光着上身来上学,老师问他,怎么没穿上衣?男孩说,被乌龟叼走了。同学们都笑了起来,老师说,或许你该从乌龟那儿把衣服拿回来。
下面是第二天发生的事情:第二天到了中午,某某的家长就寻到(学校)来了,说某某昨天一个晚上没有回家,是不是到同学家去了,那么妈妈就问(同学们),问来问去发现没有这种事情,大家都觉得好像不大对劲了,学校里的老师、村上的人都去找他,一直找到下午的三四点钟……
故事还没结束,如果你想听完你得上网站上去听。这是乡音苑网站上,许多非常有趣的故事录音中的一个,这是个很棒的故事,实际上它是一个悲剧,有一点吓人。但如果你想开始了解乡音苑的话,这是一个不错的起点。
我要带你去看第二个地方,不是根据地图来的。看看这个汉语地图,所有的汉语在这里能够看到,按中国社会科学院的划分,汉语语族包含十大类方言分支,我们用的就是这套系统。或许你会说,啊,是啊汉语真的很庞大,十大语族,我们有官话,吴语粤语,嗯,很多。
然而你刚听到的录音是吴语,这仅是第一层的东西。我现在给你放另一段录音,也是吴语。如果你讲上海话,我想让你告诉我,能听懂吗?我现在不放全部录音,如果你讲的是上海话,而不是某种特定的吴语,你是听不懂它的。
有人来自温州吗?如果你来自温州,你听得懂这个录音。它实际来自温州北部的一个小村庄,这就是有趣的地方,我们先听听这整个故事:
我姐呢?用我妈的话说就是「缺了那么一点」,用普通话说就是「弱智」,虽然她是弱智,可是她从小就对我特别好,我跟她的感情也挺好,因为是弱智,所以她从小就没去上学,整天就在家里吃吃玩玩。
人们听了之后都会感到惊讶,如果你看看汉语语族,十大分支,我们截取的那两段录音,都是吴语,但是存在着巨大的差异,十大汉语语族均有这种现象。它们内部有巨大的差异,方言间彼此无法沟通。然后你会明白,哇,我们正在绘制真正属于汉语的宏伟地图。
但很明显汉语里除了吴语还有太多太多,我们没有时间听很多。让我带你再看一个,我们一直往南,这是香港,如果你再往西,这是广西,在广西,这里有一份录音,是粤语。很多人能够辨认出这是粤语,广州人可以听懂,但这仅是一个好故事的例子,我喜欢这哥们讲故事的方式。
故事背景是,这个讲述者和他的小伙伴们,在医院的房顶玩,一个男孩摔了下来,并把另一个男孩也拽了下来,讲述者摔断了腿。这是这故事的开头。
那个胖子就直接昏迷了,另一个外号叫作猴仨的小男孩儿,整个人摔在了我们俩身上,什么事都没有。那间房子里凉飕飕的,猴仨看到很多白布,那些盖着白布的桌子。然后猴仨以为,那是之前电视上看过的那些实验室啊之类的。以为白布的下面是烧杯啊,药瓶啊之类的东西,就走过去掀开那些布。貌似他看到了一双脚。
我那个时候离得有点远,也不清楚发生了什么,就看见猴仨吓得整个人一屁股坐在了地上,张开嘴大哭大喊。我看到他哭我也跟着一起哭。
如果你猜不到故事的结局,你可以到网站上去听,但或许你已经猜出来了,展示录音的部分先到此为止。
我要说的一点是,这个网站真正让我们享受的地方在于,我们正在创造一些事情。由用户创造,同时也是为用户创造。乡音苑上的所有内容都是采用创作共用许可证授权,对非商业使用是免费的。这就像通过每个个体努力建一所公共建筑,每一段录音都对我们绘制汉语地图有贡献,同时每个人都能使用它。
那我们对这张地图未来的期望是什么呢?目前我们有大约300段录音,我们认为这仅仅是开始。你看中国,每一个村庄,每一个大城市的不同区域都有属于它自己的独特方言,有时候它们很相近对吧,而有时候两个相邻的城市听不懂对方的话;有时候相邻城市方言非常接近,但即使如此每个都有独特的用词以及讲话方式。
而我们想记录这一切,此外我们想要多样的录音。这项目不仅仅是为了收集每种方言的完美录音,不是的,而是收集很多很多故事,来记录一幅完整的画卷,这其中自然也包括语言的变迁。
因此,我们想听奶奶讲故事,也想听到她的孙子们的故事,我们能从此中听到语言的演变;我们想听从没上过学的叔叔的故事,也想听他刚从北大毕业的侄子的故事;我们想听湖北的从未离开家乡的家庭妇女的故事,也想听到她在深圳打工的发小的故事。我们想要所有这些故事,因为只有通过这所有的故事,我们才能描绘出一幅完整的景象。
如果你将各处存在的方言挖掘出来,不仅仅在中国,而是在全世界汉语使用区,这上千种方言,每一种又各自有十几个录音,那么最终这张地图,会有成千上万的录音。
我们将有谁的录音呢?这么问吧,你们中有多少是好孩子?有些人拿着手机对吧,你们谁是好孩子,谁的手机里有你父母的照片,那么拿出你的手机吧,我没有拿手机,但我可以用这个代替。
掏出你的手机,看看你父母的照片,别看微信了,看看你父母的照片并且想一想:你知道你父母多少故事,你记得多少,你会给下一代传递多少?你的孩子们叫他们爷爷奶奶,孩子的孩子们叫他们太爷爷太奶奶,有那么多变化在发生,这些故事很容易随时间流逝。
我希望,这张地图中的成千上万的录音中会有来自你们的故事,我们可以共同绘制这张汉语的地图。谢谢大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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