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沙溪的复兴:茶马古镇的衰落与重建

2015-09-06 黄印武 一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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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沙溪到沙溪
黄印武

我的专业是学建筑的,但是我在过去的十几年里面,一直到现在,事实上我所做的事情逐渐地离这个专业越来越远。


所有的这一切都要从沙溪说起。这张是沙溪的地理位置。沙溪的北面紧接着藏区,南面是非常著名的一个产普洱茶的地区,沙溪正好处于中间的地带,所以在历史上,茶马古道会经过沙溪。




这是沙溪的四方街,我们可以看到,这是一个集市。以前过往的马帮都会在这里停留,在这里交易他们的商品。正是因为这种商业的发达,所以沙溪给我们留下了很多精彩的建筑遗产。




上个世纪中叶之后,由于现代交通的兴起,汽车运输替代了传统的马帮运输,茶马古道也因此而衰落,沙溪从此也衰败下去,所以我们看到一个喧闹的广场重新回归了宁静。这个宁静,一待就是五十年。




一直到了2001年,照片里面见到的这位瑞士人,雅克博士,他把沙溪申报了世界纪念性建筑基金会的濒危世界建筑遗产,沙溪一下出名了,我们也通过世界纪念性建筑基金会的这么一个提名,获得了很多的国际性的慈善资金,用于修缮沙溪的这些建筑遗产。




我那个时候正好是在瑞士联邦理工大学读完书,碰到了这样一个机会,于是就加入这个项目,在2003年来到了沙溪。虽然我自己是一个中国人,我也很了解这些传统的建筑,但是从更专业的角度来讲,每个地方的建筑还是有它的差别。所以到了沙溪之后,我发现,我还没有办法很确定地去把握当地的民居的构造。在经过商量之后,我们决定在启动正式的修复项目之前,先要做一点试点项目。


像这么一个民居,是非常普通的一个乡间的民房,它因为基础的原因,整体产生了歪斜,包括山墙也是岌岌可危,要依靠这个木杆把它撑着。




首先,我们修复的过程遵循通常的维修的过程,把屋顶揭掉,把山墙拆掉,楼板拆掉,板壁拆掉,只剩下一个木头的构架,在恢复了基础之后,把木构架扶正,再把屋顶,墙体,楼板,板壁恢复上去。





但是既然是一个试点的项目,我们必然要做一些额外的事情:我们要在这个过程里面,去了解当地的建造体系。


在这张照片里面,我们看到有两个工人正在测量水平。他们所用的工具非常简单,就是一根橡皮胶管。在这根橡皮胶管里面注上水,当你把它固定住,两边的液面水平的时候,根据连通器的原理,它就在一个水平上。就是这样一个非常简单的技术,可以替代一些现代的仪器,这也正是传统建造里面一些非常吸引人的地方。




同时,我们在这里面,看到新的材料跟老的材料的关系:




老的木板是我们在拆这个民居的时候发现的,但是我们为了重现它原来的这个字,所以我们必须要对它进行一些修补。在这个过程里面,其实我们更多的是想探究,在当地,它的材料的特性,它的建造的方法,还有工匠的能力。虽然我们说,建筑遗产的修复在很大程度上是取决于你的观念,但是对维修手段的一种娴熟的控制,也直接影响到遗产修复的成果。


因为我们是试点修复,像这么一个小房子,前后花了将近有一年的时间:




跟我们合作的当地政府有点耐不住了,他们很担心,这么一个小房子要修一年,那这么大一个项目完成,要等到哪一年?但是很快呢,我们后面的操作就打消了他们的顾虑。


事实上在接下来半年的时间里面,我们修了几十倍于这个试点房的项目,包括这个戏台:




还有这里原来是个寺庙,我们重建了寺庙的大门:




所有的这些围绕四方街的修复,都是在短短的半年时间里面完成的,在04年的11月份,我们举办了一次国际性的庆典。为了让这些核心的建筑遗产更好的保留下去,得到一个完整的保护,它所依托的这么一个古村落也显得非常的重要。但这种保护呢,在古村落的层面,事实上我们并不能去一栋一栋地修房子,我们其实是希望在古村落里面保持它的一种生活状态。

在我们到达沙溪的时候,其实已经有很多的人逐步地向外搬了,因为古村子里面缺乏一些必要的生活设施和生活条件,所以在古村落这一个层面,我们最核心的任务其实是要改善它的基础设施。


我们结合整个古村的风貌的层次,把电线、电话线、供水管统统都放到了地下,同时还增加了污水管。我们知道,在中国的农村,因为缺乏污水处理设施,在很多地方都还是用的传统的旱厕,而传统旱厕一个是有气味,另外它会滋生很多的蚊蝇,如果这个粪坑做的不好,渗漏之后还会污染地表水,形成很多污染源。所以,在沙溪,我们希望通过这么一个项目,改善它的基础设施,让人重新回到古村落,或者说不要再搬离古村落,让他们在一个历史的环境里面仍然能够享受现代的生活。


那么作为古村落的背景,就是整个的沙溪坝,这是第三个层次的内容。到了沙溪坝,我们没有办法针对每一个村去做基础设施的事,但是针对整个沙溪坝,我们要关注它的社会经济的发展。


在2005年的时候,沙溪复兴工程获得了联合国教科文组织亚太地区的遗产保护奖,这个事实上只是我们众多奖项之中的一个,从某个角度证明了这个项目得到了广泛的社会认可。




随之我们也看到了很多期待之中的变化,比如在当地,有些老百姓说,我们不盖钢筋混凝土的房子,我们只盖白族传统的民居。其实在我们刚到的时候,他们并不是这样的,他们更愿意去盖混凝土的建筑,因为他们认为那是城市人的生活,他们向往城市人的生活。在我们这个项目实施之后,越来越多的老百姓认识到,这些传统的建筑能够给他们带来更多的游客,能够推动他们经济的发展,所以,老百姓很自然地也汇入了这么一个潮流,在他们新建建筑的时候,大多数仍然会选择传统的式样。






但是这个变化里面,除了我们所希望看到的,老百姓自身文化自信心的提升之外,也有一些我们意想之外的变化。


就好比说,游客越来越多,沙溪的旅游发展越来越快,整个土地的价格也越来越高,随之而来的是沙溪整体的物价逐步地提升。像以前剑川的县城,离沙溪大概有二十几公里,开车要差不多一个小时,剑川县城的人到沙溪来下乡,他们会带着沙溪的猪肉回去,因为沙溪猪肉便宜。但是到了今天,如果沙溪人在家里要请客了,或者要办事了,他们得开车去县城去买,因为现在县城更便宜了。




而这个其实对我来讲还只是一个非常表面的变化。我们现在看到的这一幅照片,我相信在座的大多数不会认为它有任何的问题。它是一个很传统的建筑,里面没有任何现代的材料和元素:




但事实上如果我们看一下它以前的立面,我们会认识到,它的板门和板窗被换成了格子门和格子窗:




那也许大家问,这个有什么关系呢?的确,如果我们单独地看这个房子,它没有太大的关系,但是如果把这个建筑放在它的环境里面来看,那它就有一点问题了。因为这个老马店是整个四方街的一个部分,在整体的四方街上面只有戏台和魁阁,以及寺庙的大门,是与众不同的,是非常特别的,其他所有的民居,都是大差不差的。


为什么会这样?这是因为,四方街形成的年代是整个儒家文化非常发达的时代,它有一个非常严格的社会等级关系,只有公共的建筑才可以表现得特殊,其他的平民老百姓都是平等的,只能拥有相近的一个建筑形式,所以在一个建筑群的背后,其实是一个物化的社会关系。所以在我们看到这个建筑的时候,我们可以联想到它在建造的年代是处于一种什么样的情景。


但是,旅游的发展逐步地在改变这样一个现实,因为越来越多的人到了这个地方,他们要经营客栈,就好像这个老马店,传统的这种社会组织的秩序已经没有了,都已经变成个体化的,他可以决定他想做的事,那建筑的面貌也随之发生了改变。同时,在早期,我们做了这么一个沙溪复兴工程,令整个寺登街的面貌发生了变化,为将来的旅游打下了基础。


早期有很多村民也意识到了这么一个机会,所以他们开始开客栈,这本身是一个很好的想法,但是在开客栈的过程里面,他们局限于他们自己的阅历,局限于他们的知识,所以他们改造出来他们自认为很好的客栈,其实未必能够满足、达到游客所喜爱的标准。所以,在这个时候,如果说有一个外地的投资者来了,那他可以做出一个更吸引游客的客栈,本地人是很容易被打败的。


所以,面对这样一个情况,我们可以看到,这是一张寺登街2001年的一个卫片,我们可以集中看一下黄色的这个区域的变化。到了2011年,其实还没有一个明显的变化,但是在三年之后,到了2014年,我们会发现这里面的房子急剧地增加,这就是因为我前面说的这个原因,本地人没有能力去跟外地的投资者去竞争,那么,他就会选择一种更为方便的方法:把自己的房子出租给外地的投资者,自己到村子外面再新建他们的房子。




但事实上我们当时做沙溪复兴工程的时候,之所以要在古村落里面改善它的基础设施,是为了让更多的人留下来,当时国际性的慈善资金来资助我们这个项目,也是为了帮助当地的老百姓。但是我们现在看到的结果是,本地人又搬出了村子,从一个有基础设施的地方搬到了一个没有基础设施的地方,他们又回到了原来。


怎么去解决这个问题?我们也很费心思,想了很久,就好像我最开始到沙溪来参加这个项目的时候,我并没想着我会在这个地方待十二年,最开始我们是一期一期的项目,最开始两年,第二期两年,第三期三年,第四期三年。但是随着整个项目的进展,我发现这个项目非常有意思,它有很多的变化,我们从一个阶段变到另外一个阶段,像这样一个项目,在中国可能也很难找出第二个,所以我会更关心,在沙溪,它未来会走向一个什么样的方向。所以当我们看到这样一个问题的时候,真的是很头疼,觉得是不是沙溪没有希望了?我们前面做的事情是不是都白费了?


在去年的4月份,我的一个大学同学吴楠到沙溪来看我,他毕业以后一直留在南京,自己有一个设计公司,但他现在的每天最主要的工作并不是管理他的公司,而是做社区营造,他所在的这个南京的翠竹园社区也现在是全国非常有名的一个社区,里面有两百多个俱乐部。


所以我跟他一起,我们上了沙溪边上的一个小山,这个里面有个小村子,在去年的时候还不通路,我们只能徒步12公里大约要四到五个小时才能到那里。


这就是我们去到的这么一个村子,非常的小,但是跟自然环境结合得非常好,是一个非常典型的这种传统的村落:




我们到了这之后,就非常想帮助这个村子发展起来,就跟当地的村民去聊天,后来在去年七月份的时候我们过去帮他们做规划,做规划的时候我跟村民开会了,就问你们最想解决的是什么问题,他们说我们要通路。为什么要通路呢?因为在撤校并点以后,这么一个小村子,所有的学生还得到沙溪坝去上学,每个星期一家长要用马驮着小孩儿下山,星期五要再牵着马下去把小孩儿驮回来。最开始一年级的小孩,不敢一个人待在下面,那家长还要在边上租一个房子陪他几个月,所以成本都非常高。


而且在这个地方他们有很丰富的物产,量产土豆和芸豆,还有松茸,但是因为路不通,所以这些东西很难运下去,他们要用马驮下去,这个成本非常高,等他们换回来的东西,其实已经翻了好几倍,所以他们最迫切的愿望就是要修路。那修路这个我们解决不了,我们只能去找政府协调,庆幸的是政府非常支持,在今年春节的时候给他们挖通了一条非常简易的公路。

5月份的时候我们再次上去,又跟他们开会。我说现在路通了,你们想干什么,你们觉得还有什么很重要的。他们说,我们认为应该把村里的垃圾给清理一下。我说,这个不是很简单,你们自己清理就可以了。他们说,不是的,我们可以清理垃圾,但是我们没有钱把它运出去。我说,那好,我们做个口头协议,你们来清理垃圾,我帮你们把垃圾运出去。很快,一个星期,他们自己就把村子打扫干净了。


在这个几件事情里面,我突然发现,我们以前做的这些事情,是不是离老百姓太远了?当老百姓真正有兴趣参与的时候,很多的事情会变得非常简单。




所以对于这个村子呢,我们后来就发起了一个众筹。我为什么要做众筹呢?因为我觉得以前我们在沙溪复兴工程,以这种专业团队的方式,有它一个很大的局限性,我们只从一个视角来看这个问题,我们看起来非常专业,但是我们忽略了很多的问题。我发起众筹,其实是想用一个综合性的社会视角,来共同关注一个小村子,我们从各个方面来帮助它的生长。


而且这个众筹是有门槛的,这个门槛不是说你要投多少钱,而是说,你必须有一个乡村建设的情怀,必须是认同乡村建设在第一位,回报第二位的人,才可以进入我们的团队。这并不是说回报不重要,而是我们不想把追求回报作为我们的一个目标。


非常有意思,这个团队我们现在做的非常大,有一百多号人,里面什么人都有,有做这个议事规则的,有做社区营造的,也有企业的老板,也有品牌设计师,最多的实际上是我的朋友,建筑设计师。令我们很意外的是,就在前几天端午节的前面,我们收到了一封感谢信:


尊敬的各位老师!

您们好!

我是马坪关的一名普通村民,首先感谢您们对马坪关的关注和给予的帮助。


在过去的一年里,在你们的带领下,马坪关有了前所未有的改变,从我记事以来,马坪关只是一个被世人遗忘的村庄,从小我们就受尽了旁人的冷眼,长大以后,当我们懵懵懂懂的打量着这个社会,有些胆怯,甚至因为自己的出身而感到自卑,过去一年里,在各位老师的帮助下,马坪关不在被政府遗忘,在各位老师的带领下,马坪关有了新的面貌。


我相信在您们的带领下马坪关的明天将会更加美好。在此由衷的感谢各位老师给马坪关带来的帮助,我也相信您们的付出和收获最终将会相得益彰!最后端午将至,提前祝各位老师端午快乐。合家欢乐!


此致

敬礼


其实我们并没觉得说自己为这个地方做了多大的贡献,但是马坪关的村民们不这么认为,他们认为,这是一个没人关心的地方,我们的到达给了他们希望。我记得我当时回复他:助人自助,马坪关的未来还是取决于你们自己,我们只是为你们搬了一把梯子。


如果大家想关注这个项目的发展,大家可以关注这“沙溪源”的微信公众号,或者是在豆瓣的一个小组,大家可以通过搜索这个shaxicenter来找到这个公众号。我们也非常欢迎志同道合的朋友们一起加入我们的团队,共同的为中国的乡村建设贡献自己的智慧和力量。


沙溪的发展,我们看起来就好像中国的一句成语:塞翁失马,安知非福。它始终是在一个不断变化的过程中,我们说,“从沙溪到沙溪”,这个过程是一个发展的过程,这个发展是必然的,我们没有办法去选择是否需要发展,但是我们可以选择发展的路径。所以,从沙溪到沙溪的过程,其实是从一个时间到另外一个时间,提升沙溪的过程,我自己更愿意相信,这个过程是一个不断趋近于理想的沙溪的过程。
「从沙溪到沙溪」20150627·深圳黄印武是一席第298位讲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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