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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五百个年轻女孩,像深海里的鱼群一样,去追掉到水里的饵

骆以军 一席 2017-03-14

骆以军,作家。


可惜时间受限,我只能讲两个故事,如果我可以讲二十个故事就好了。如果我可以讲两百个故事的话,那就是《西游记》,或是塞万提斯的《唐·吉诃德》,就是一个漫漫长途上无止境的飘流和冒险。



骆以军说那天的剧场“好像有魔性”,不知道看视频的你能不能感觉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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旅途中的陌生人

骆以军

大家好,我是骆以军。

 

我很紧张,这个剧场好像有魔性。我今天要在这里跟大家讲两个故事,这两个故事都是我在旅途中遇见的、看见的。

 

第一个故事是我大概五年前来到广州,那个时候广州的方所书店开幕,它办了很多活动,我参加了其中一场演讲。第二天我就到机场,准备回台湾。他们派了一个小巴来酒店载我,同时来了两个书店的人。

 

这两个年轻人的气质,我一讲你们就懂了:他们非常地村上春树。就是很有礼貌,可是在那个礼貌的后面,你又感觉到有一种冷漠。他们坐在我前面,是老同事,一男一女。那个男孩留了个小胡须,头发长长的,有点像日本的摇滚歌星,很帅。

 

其实这两个人聊得很欢,但是他们聊着聊着突然就会转过身,对我说:“骆老师,您渴吗?”等等之类的。我就觉得特别不自在,好像这种太细致、太敏感的人跟人的关系,很有礼貌的一种互动,我会觉得特别不自在。

 

到白云机场要通关的时候,我就跟他们说不然你们俩先进去,我到外面去抽根烟。他们也很开心地说好。我就经过机场的航厦大厅,那边有一个自动贩卖机,我掏铜板去投币,准备买一瓶可口可乐。

 

我正在投币的时候,就听到脑袋后面有一个人在跟我说:“哎呀,这位先生,您这个相貌真是好啊,没见过像您这么好的相貌啊。”然后我的脸稍微转了大概30度左右,看到是一个和尚。我心里就想,他妈的,诈骗,把我当台湾傻X。我不理他,他还是继续在说“哎呀,您这个相貌真是好啊”。

 

但是当我看到他的脸,我呆住了——他的脸是我死去十多年的父亲。你们一定觉得我疯了,到处认爸爸。但如果按照网络上的说法,我可以说那个相似度是99.999%,非常像。

 

我父亲是所谓的1949年跟着战败的国民党从大陆跑到台湾去的。他当时才20岁,到一个完全陌生的异乡,根本不晓得生命里的各种死亡、孤独、被遗弃,没有一个老人来告诉他这些事情要怎么解决,所以他是一个非常严肃,不会表达感情的人。

 

我们这些小孩,从小到大跟他之间的身体接触,就是干了坏事他揍我们的时候。我青少年的时候又学坏,去混流氓,交了一些坏朋友,被学校退学,我父亲是叫我跪在骆家祖先的牌位前打我,说我们骆家没有你这种子孙。

 

后来我上大学,突然着迷于小说,我就跟父亲说要写小说,他也跟我发了一场脾气,说走这条路会饿死。我大概到了30多岁就得了一些奖,出版了一些书,那时候他老了,病瘫在床上。我回永和老家去看他的时候,每次一到床边,他的那个笑脸,和我在广州白云机场看到的这个老和尚一样。那个喜欢、那个笑,就是父亲的笑。



骆以军(中)与哥哥、姐姐

 

那个和尚还是继续在跟我说:“哎呀,你这个相貌真是太好了。我从九华山下来,我这里有一个地藏王菩萨镀金的金牌,跟您结个缘吧。”我心里那时候已经认定他是我爸了,所以你要诈骗我就诈骗我吧。


我就说那这个多少钱,他说不用钱不用钱,我说不能不用钱,一定要钱。他真的不要我的钱,然后把那个地藏王菩萨的金牌给我。我说那不行吧,他说:“不然这样子吧,你是台湾来的,我没见过新台币,你给我一张台币,让我看看,留作纪念。”

 

这是诈骗对不对,其实不是。我皮夹里只有一张一百块的台币,相当于人民币二十块,所以这不是诈骗。我后来就跟他分开了,他还一直在说“你这个相貌真是好”。

 

我心里非常翻涌,因为之前我有一个香港的朋友,一个女孩和她的先生。他们是那种小夫妻,郎才女貌,很可爱。我有一次在香港待了三个月,跟他们一起去混Pub,喝啤酒,非常要好。但后来她的先生因为忧郁症上吊自杀了,这个女孩一直走不出来。在那个葬礼上,她就请我写了一首诗。

 

我那个诗大概就是说,我们以为这是一个离开,其实说不定这些人继续在我们所不知道的世界各处的机场、港口、码头,继续在流浪,继续在旅行。他们可能旁边跟着其他一些垂着翅膀的天使。他提着行李箱,只是在别的地方继续过关。

 

我那时候突然真的就有一种感觉,就是我明明是亲眼亲手,在火葬场把父亲烧成骨灰,还捡骨,装在一个骨灰坛里。可是会不会其实他并不是肉身意义的死亡,他仍然继续地、继续地旅行,继续在我不知道的这些机场飞行,孤单地搭飞机,漂流。然后慢慢忘了自己的前一辈子,乃至于某种量子空间的错置,突然他跟上辈子的儿子遇到,而且诈骗他的儿子。他不记得了。但是因为某一种波的频率,他看到我就特别欢喜,特别喜欢。

 


对于年老后突然逐形萎缩,且向自己偎靠过来的父亲,起初骆以军感觉很不适应。


接着我就走出航厦大厅。我正在抽烟的时候,就有一个家伙,中年人,瘦瘦小小的,看起来像广东人,有一点瘪三的样子。可是他冲着我就讲台湾话:“啊,你台湾来的喔。”


他在跟我哈啦的时候,旁边有一些乞丐在乞讨。我口袋里那个时候也没有零票,只剩一张五十块的人民币,我就给一个老奶奶。这个中年人在那说不要给她,他们是骗子。我给了以后,他就在那边说“哎呀,好命喔,老板是好人喔”什么的。

 

之后他就开始跟我哈啦。那一年的前一年,刚好台湾发生一个很大的事,就是花莲的苏花公路发生塌方,有一辆游览车摔下去,死了很多大陆游客。他说我一个朋友,在做工程队去修那个塌方的山路的时候,挖到一尊千年的金佛,我不懂这个,你有没有认识的人可以买这个?

 

我那时候内心马上咔嚓就启动——他妈的,诈骗,来这一套。一千年前佛教根本还没到台湾,你一千年前挖出一个什么原住民的百步蛇的陶瓮我还信,你来一个什么千年金佛,谁啊?当然我就立刻还是那种村上春树式的样子,就还是很有礼貌,抽烟,把烟熄了,“不认识,好像没有”,然后我就离开了。

 

但是我在机场往里头走的时候,心里就一直在想:这个人我肯定在什么地方见过。因为我长时间是在咖啡屋写稿,会训练自己一种像摄影机的能力:一个空间里我见过的人,我觉得我见过他,那我肯定就是见过。

 

但是我就这样通关,飞机在起飞的时候,我脑袋突然啪一响。——我想起来了,这家伙我是在哪见过。

 

我们台北的公寓比较小,没有书房,所以我就在咖啡屋写稿。可是前几年台湾全面禁烟,所以在咖啡屋的时候你只能在户外吸烟。但如果到这种七八月的夏天,就热到根本没办法。但是后来我就发现一个地方,是白先勇《孽子》中写到的一个新公园,公园旁边的一个侧门出来有一条短短的街道。那条街道都是老人待的社区,旁边都是一些老的按摩店,老的西药房,老人的理发店、彩券行,就是老人的生活乐趣所在的这种老区,很像化石岩层。

 

那里有一个咖啡屋,是一个连锁咖啡屋,我们在台湾叫一刻咖啡。它其实是作弊的:是一个大楼的骑楼推进去一点的一个区块,可以在户外吸烟,太阳不会晒得那么热。那里有四五张座位,我就会去那边写稿。但是我去的时候就要抢座位,因为我抢到一张座位的时候,旁边每一桌都挤坐着五六个这种老头。

 

这种老头在台湾就是那种外省老头,很像退休的将军,或者是那种情报局退休的。特别怪,有的还坐着电动轮椅车,头发是烫金色的。超会吹牛的:啊,我中南海有认识的人;两岸的战争怎样怎样,现在的状况;美国那边已经有情报了,怎么样怎么样;股市可以去买哪一个股——全部在那边吹牛,吵得要命。

 

但是我记得有一次,我看到在一桌这么吵的这些人里面,有一个家伙很瘦,他是本省人。很怪,他就坐在这一桌里面。他就很像我在白云机场看到的这个中年人。



台北老街

 

我觉得那天早上的广州白云机场,对我来讲像是一个魔镜:我死去十年的父亲,或是远在台北的一个老街咖啡屋的中年人,他们却都以另外一种角色出现在我面前,本来是不该出现在这里的,突然就出现在我面前。

 

我觉得好像旅途中这些神秘的时刻,很像是你在一条无比清澈的河流,这个河流本来可以倒影,看到你所是的这个真实世界的倒影。但是突然“咚”一个石头丢下去了,那个涟漪荡开了,扰动了,本来物件摆放的位置全部被改变了,然后形成了另一个倒影的宇宙。

 

这是我的第一个故事。我第二个故事比较短。大概几年前,我去马来西亚吉隆坡,也是一个活动。当然那边有一些马来西亚的年轻的作家很喜欢我,跟我是好哥们儿,他们大概都小我十岁。

 

他们都很苦闷,大概都是大学到台湾去留学,然后拿到学位,之后回马来西亚。但是那个国家其实对华人是很压制的,他们只能到一个华文报纸,叫《星洲日报》去工作。

 

我那次去的时候四十五岁吧,他们大概也都三十五六岁,已经有车了,也结婚了,有小孩。好像本来一群小文青变成老朋友了。他们带我去一个Pub,那个Pub里还有一个台球桌,我们在那边打台球,喝酒,聊得很开心,很像侯孝贤的电影《风柜来的人》。

 

那天晚上大概三四点,他们就派其中一个家伙送我回酒店。他就载我,开到半路的时候,他突然跟我讲:“骆大哥,我带你去看一个地方,很妙的地方。”我当然在他面前是老哥嘛,我就装得很见过世面,“啊,没问题。走,我们去看,好玩吗?”

 

可是他带我去的那个地方,就很像我小时候看到的场景。我们家比较穷的时候,我妈妈通常是每一个礼拜六、日会带我坐公车,提一个菜篮车去一个果菜批发市场,那是一个早市。那个市场,你会觉得地面都有一种烂泥黑渣累积着,路边的瓜果都飞着苍蝇,有死去的鸡翅膀的羽毛,有烂掉的肉,有一个癞皮狗叼着一块肉,后面有人在追。——就是这样的一个场景。我那天到的那个地方,就是这样一个感受。



1970年,骆以军与母亲、哥哥姐姐合照

 

可是我从车窗看到眼前的画面:大概有四五百个年轻的女孩,像深海里的鱼群,非常漂亮的年轻女孩。那当然你知道她们是卖的,这是一个妓女区。我当然在电影上也看过好莱坞那些拉丁裔的、华裔黑人阻街女郎,但是她们都是站着,像一个一个的标兵。或者在台湾,朋友也会拉我去看那种kiabia,就是站在路边拉客的老妓女。可是我没有看过一个场景是这样的景象,像一个女高中学校在放学,这么大的数量,这么漂亮的女生,我整个慌了。

 

我就跟他说,现在要怎么样,现在是怎么办。这个家伙就说:“没问题,我搞定。”我们就开车门,一下来就十几个女孩挤着我,一开口:“大哥,要幸福一下吗?要快乐一下吗?”——你一听口音,全部都是从中国大陆出去的。不是南方的,全部是这种标准的普通话。

 

哇,我就脸红了,从小到大没有这么多女孩这么中意我。他就非常世故,他说:“没问题,我们喝个酒,待会再说。”然后我们就走到里面。里面很像一个夜市,很多棚子。那个棚子卖的东西,其实跟广东、福建、台湾那些旧夜市的东西很像,就是一些快炒,瞎灯暗火的,摆很多张圆桌。

 

还是有大量的女生在这边游动,一群一群的,好像深海里在吃腐烂物的漂亮的萤光鱼。有的女孩你会觉得真的很漂亮,漂亮到你觉得只要给她一套名牌的衣服,她是可以上ELLE杂志,可以上那些时尚杂志拍平面模特儿的。她们就在面前涌动,还是不断来撞我们。

 

我也看到她们像鱼群一样去追掉到水里的饵。除了我们两个以外,还有几个男性,你一看就是底层的苦力劳工,那种年纪比较大的男人。他们也是像《红楼梦》里的贾宝玉那样,被一群漂亮的年轻女孩追逐着。

 

之后我们两个就坐到路边一个台阶上,在那里抽烟。这时候这些女孩大概已经知道我们不是嫖客了,就不太理我们,可是我还是有感觉。她们一群一群的,很像《红楼梦》里的关系:有的好像一群很要好,比较老鸟,有的就是零零落落落单的,被排挤。

 

抽烟的这个家伙就跟我讲,他一直觉得回到马来西亚以后,搞不清楚自己为什么这么愤怒,这么忧郁。后来他也结婚了,他很爱他的太太,他也有小孩,他的生活其实很正常。但是有一天,一个报社的老记者带他来这边看,他当然也跟我当时的感受是一样的。他马上就找了最年轻漂亮的,很便宜的女生。

 

他说其实你知道吗,她们真的是非常可怜。你看对面——我们对面暗影中有一栋非常烂的楼。他说她们大概就四个女孩住在这个楼里面,你进去不是怕得性病,是怕得皮肤病。


她们大概都是从乡下,像我的老家安徽,然后湖南,也许四川、广西,就是比较穷的这些农村出去的。通常本来是跑到中国南方的这些城市卖,但是可能碰到某种人蛇贩子,跨过了国界,到了南方。这很像村上春树另一个小说:《国境之南 太阳以西》,冷酷异境。

 

她们会觉得自己青春无敌,有一天来赚一赚,之后赚饱了也没有人知道,可以回到老家去,给父母盖一栋楼,甚至给弟弟做生意。但是这家伙跟我讲,她们无一例外,全部回不去了,全部都像花落在那个烂泥里。他说她们其实很像一整串螃蟹,就是农村里表姐表妹大家都说“哇,你到南方去赚钱”,然后全部跟着来。其实都是一些很纯朴很可爱的女孩子。

 

可是慢慢地在这里面,她们一定要加入当地的华帮,华帮就给她们喂毒品。你只要没加入华帮,马来西亚警方跟黑帮勾结,他们要业绩,要打娼打黑的时候,就抓你们这些落单的,抓进去都非常惨。这整个是一个国界之外的南方,没有人知道的一个梦境。

 

那时候他就跟我讲,后来他也不知道为什么,像生了病,每个礼拜一定会跑来。他后来也不嫖了,会找年纪比较大的这些妓女,请她们喝酒,然后吃饭,听她们的故事。后来他就跟我讲了一个话,听得我非常感动:他说他打算写一个小说,这个小说的名字叫作《未来的祖先》。

 

他说碰到这些女孩子,他才突然意识到为什么一直觉得自己在这个国家像一个怪物,为什么这么不快乐,这么愤怒。他说其实看到这些女孩,他会想到一百年前自己的母系祖先。


那个时候,都是从广东、福建这些地方去南方挖锡矿,栽种橡胶。没有女生,所以他们就从福建、广东钓一些女孩子,穿着那些唐装,其实可能讲的是广东话、福建话。——很像侯孝贤的《海上花》,只不过那里面是上海的高级妓女。

 

可是她们一样,到了这个国境之南,有一天她们大概年纪大了,卖不动了,也就找一个老实的底层的劳工嫁了。他说这就是后来会有我,这就是我的母系的祖先。所以我觉得我眼前的这些讲着普通话的共和国女孩们,有一天,她们会是未来的祖先。



小说《西夏旅馆》手稿

 

我今天的两个故事就讲到这里。可惜时间受限,我只能讲两个故事,如果我可以讲二十个故事就好了。如果我可以讲两百个故事的话,那就是《西游记》,或是塞万提斯的《唐·吉诃德》,就是一个漫漫长途上无止境的飘流和冒险。

 

我们在这个旅途中的移动,通常这是你不熟悉的街景,不是你常去的这些咖啡屋,家里附近的市场、面店,甚至邮局。但是你观看的位置,会像被扔到一个色子筒里面去摇,摇摇摇摇就摇晕了,被易位了。你在这个旅途中,很像隔着一个厚玻璃在看玻璃另一端的人们,他们活生生地活着,可是你看他们却像默片。或是你其实很像在他人的梦境中游走。

 

关于观看的方式,意大利小说家卡尔·维诺有一个短篇小说,叫作《月光映照的银杏叶地毯》。他说你站在一个银杏树的森林下面,你看到漫天纷飞的银杏叶,叶片点点鹅黄,像撒下一片黄金雨。你会看到一片银杏叶旋转地坠下,你会看到两片银杏叶像蝴蝶旋舞那样子兜着落下。你会看到三片,四片。慢慢地,你眼前是一片宁静的眼花缭乱的金黄色的景观。

 

但是卡尔·维诺说,漫天纷飞的银杏叶的秘密在于,我们视觉坐落的这一整片,你觉得它是一整个空洞的无感性的空间,其实你可以把它切割成连续的平面。你只要仔细观看,会发觉每一个平面上都有一片叶子,而且其实只有它一片,在孤独地在自己的那个位置旋转打圈。

 

我今天就先讲到这里。谢谢大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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