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岁月真的可以那么静好,我就不需要拍这些所谓批判的照片 | 李政德 一席第679位讲者
李政德,摄影师。
在广东有很多这样的点痣店。点痣的意义就是因为你的脸上所有的痣都是凶险,都是灾难,所以要把痣去掉。但是有意思的是,这些灾难写在两个老外的脸上。
我不讲故事
大家好,我是李政德,是一位摄影师。(一席的主编叫我第一个上来讲,我想是因为她觉得我的照片有点恶心,她说过。)
其实一席之前已经请过很多摄影师来分享他们的作品。我这次分享的作品和通常意义上的摄影可能不太一样,我拍的这些照片可能没有那么漂亮的光影,也没有温度和情怀,更没有多少故事。所以我也不知道一席为什么要请我来。
这是2016年的时候,网易组织了十位摄影师,做了一个线上的摄影展,叫“十位中国摄影师的2016”。
对,我在网上一直被各种人骂,这里只有一条是赞许我的。其他摄影师的作品下面的留言都是赞美的。所以大家看了我的作品先冷静一下,你们回头也可以上网继续骂。
我今天要分享的是我拍的三个系列,它们合在一起成为《时代三部曲》。
第一部是《新国人》。这组照片是我在2006年到2016年,这十一年间拍摄的。
当时我在一个时尚媒体做摄影记者,所以经常会参加各种各样的高端Party,还有一些商业活动现场,比如说五星级酒店,时尚大牌,LV旗舰店开幕现场,还有这种豪华楼盘的开幕。
我在拍摄这些照片的时候其实没有意识到,2006年到2016年这一段时间是中国房地产爆发的十年,那个时候如果我努力借钱,拼命借钱,我应该也可以在深圳的市中心有一套小公寓。那时候在我居住的福田区,一套小公寓才八千一平米,但是现在十万。
当我拿起相机冷静观察的时候,我发现这些场景总有一种很荒诞的感觉。于是我从2006年开始,在工作之余拍摄了这些形形色色的人们:艺术家、农民工、服务员、小白领、富二代、礼仪小姐、灯管舞女、京剧演员,甚至有风水大师,他们的年龄跨度从50后一直到现在的00后。
几乎所有阶层的人都在这样一个集中了权力和财富的舞台上聚集。在这个特殊的点上,每一个阶层的人表现出来的欲望不一样,焦虑也不一样。
这是深圳一个房地产楼盘的商业街开幕现场。远处在建房子,还搭着脚手架。前景是一些纸板,上面打印的建筑其实是西方有名建筑,有两个像门神一样的礼仪小姐,她们穿着中式服装站在这些纸板建筑前。
通过这个入口,我们现在可以进入新国人的魔幻世界。
这是昆明某个别墅样板房的大门口。从赛马的元素可以看出,这个别墅的装修是英式豪宅的风格。门口不仅站着中国面孔的迎宾小姐,还有一个白人脸孔的英国管家。
这在现实里面其实比较少见,但是我们日常的一些广告,到处都是白人脸孔。我有一个朋友是英国人,他告诉我说“这就是monkey秀,你们中国人就需要我们这张脸。”
这是在2010年的深圳会展中心,某个“世界杰出华人总会”的活动现场,大门外站着一些正在等候嘉宾和领导的民工,他们手里拿着塑料国旗。其实这是场打鸡血的活动,但还没开始,民工们的眼神可能因为长时间的等待已经有些焦灼不安。
这是在万科的一个中式地产建筑里举办的水墨画展。墙上的水墨画前有两个非常年轻的服务生,他们端着精致的西餐,正等着一声号令然后就上菜。
我们的“主席”也加入了这场盛宴,他很高兴地赴宴。这张照片在连州展出的时候,还被这位先生的朋友看见,结果他辗转找到我的微信,让我发大图给他。他觉得我把他拍得非常精神。
这是京剧演员,他是一个小丑,正在后台等待演出。这是一张国粹的脸和一个洋快餐撞在一块。当我拍他的时候,他做出了一个非常夸张的表情。
这是一位名人,是娱乐明星,最近也出现了很多关于她的新闻,她坐在VIP一号。
有人问我“你拍了这么多人,怎么不给自己拍一张?”因为我的相机太大了,我自拍很不方便。但其实我就是后面那些记者当中的一员,我的相机和我的闪光灯就是这场盛宴必不可少的一种道具。
这是在同一场活动的另一张照片,有完全不一样的感觉。这是哲学家周国平先生,但是我不知道他在这里是不是也在思考哲学,反正没人理他。
这两张照片都是我2014年搬到深圳的梧桐山以后拍摄的。这是一个民国风情派对,“鲁迅”朗诵了一首徐志摩的《再别康桥》并做着“黄飞鸿”的动作;
右边这张是一个行为艺术家,当时有很多艺术家聚集在梧桐山,随着罗湖区政府打造梧桐山艺术小镇,这里的房租越来越贵,商人变得越来越多,艺术家也越来越少,他们一个接一个地搬走了。
这张拍摄于2015年的重庆大礼堂。当时我正在重庆驻地创作,为我的个展“另一个码头”拍摄重庆的照片。逛到大礼堂碰巧遇上这个活动结束,大家都陆续走出会场,于是我给这位贵妇大妈拍了好些照片。而这个比基尼少女是深圳的一个富二代泳池趴的来宾。
第一张是在五台山。
中间这张是一场慈善拍卖会,拍的艺术品是一种烫画,就是在木头上烙铁烫出来的那种工艺。这幅作品的内容是,我们的主席在天安门宣布中国人民从此站立起来了。
最右边这一张是在遵义的一个基督教堂拍的,他们在排练圣诞的节目。中国人到底站起来没有?我也不知道。
一个富二代的聚会之后,酒店外面停满了豪车,我走出酒店,刚好遇到这两位酒店里的白领,她们不停地在各种豪车前面合影,我拿着相机向她们走去,给她们拍了几张照片后,她们笑得更加开心了。
这是深圳第一家LV旗舰店开幕的时候,我当时作为记者去采访,我发现那里像菜市场一样人潮汹涌,大家像买白菜似的买LV。
这是在遵义的红军街,那里的中老年人热衷于排练红歌。
这是在大同的寺庙,一群僧人领着无数的游客在祈福。
这是在深圳的华南城,举办活动老板应该是基督徒,所以在平安夜的街道上露天举办活动。一群员工在台上高唱中国梦。
这张是我在一个音乐会上拍摄的,她的背后是象征世界的纹身,我个人更喜欢这个世界地图。
我有一个英国朋友小飞,他在深圳生活了十年,是深圳一家英文杂志的记者。我的作品中他最喜欢的就是《新国人》,他说每次看到中国这些现状的荒诞时,就想:天啦!难道中国人自己没有看见吗?
有次喝酒聊天,他说:狄更斯、奥威尔和卡夫卡这三位作家的作品分别代表了工业革命以来西方三个不同的时代。但是当下在中国这三个时代同时存在,又一锅粥地卷进消费主义的狂潮之中。这个说法让我感同身受。的确,《新国人》就是在这样的疯狂与混乱之中发生发展出来的。
从《新国人》开始,我摒弃了各种花哨的技巧,狭隘的审美追求,终于老老实实地照相了。这些作品都是从我的生活和工作出发的,而不是观念先行,是通过长期的思考与观察才拍摄了这些作品。因为我是身在其中的一员,其实大家都是身在其中的一员。
《时代三部曲》的第二部是《东园南园》。东园路和南园路是我以前主要活动的两条街,位于深圳市福田区的中心地带。这组照片从这里开始,随着搬家和出差的机会,这个园子也就越来越大了。从北至南,从东到西, 拍摄范围拓展到全国,已经不再局限于深圳这个城市了。
如果说《新国人》是在一个特定的点上做一个扫射,想表达人们的状态,那么《东园南园》就是在一个面上铺开,在全国各地的街道上做一个更全面的扫描。
这两个小孩在玩牛皮癣广告,广告上面写的是“贷款”,他们用这个广告蒙住了自己的嘴和眼睛。
在重庆的街头,这两个小孩在疯狂地玩塑料袋,在我拍照的时候,他们玩得更疯了。
这是一个小姑娘在玩轮滑,旁边全都是不锈钢。几乎所有的防盗门窗都在用这种不锈钢建材,我觉得这是一种充满戾气的材料。其实我想表达的是,我们生活在什么质感的社会中。
这是在万圣节的时候,我拍到了一个小学生,我冲着他拍照的时候他拿着道具,血淋淋的手,跟我比了这个手势。我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他反感被拍。
拍摄《东园南园》其实没有拍摄新国人那么容易。在拍摄《新国人》的时候我对闪光灯是没有障碍的,在那些活动上,大家不会回避闪光灯,甚至是喜欢被关注的。但是在街头不一样,我一般选择在晚上上街拍摄,闪光灯在晚上其实有很强的侵略性。我需要克服心理障碍——我会觉得自己是不是在侵犯别人的隐私。
这些照片绝对不可能是偷拍,如果是偷拍就不会开闪光灯。当所有人说你偷拍我,我就说:不对,不对,是抓拍。建立了这个概念以后,心理上就会好很多,我既然开了闪光灯就不怕人家发现我。所以我大概花了一年时间,克服这种心理障碍。
《东园南园》的另一个部分讲的是传统文化在现在这个时代,怎么和意识形态、消费社会连接在一块。
这位老人在练习书法,但这种书法不是用墨水呈现的,是用清水书写,干了之后又可以重写。我当时特别诧异,为什么他一直在写“人民代表大会”。
在大理古城,一位新人穿着传统婚礼服饰,但是他们读的是《三字经》,我也不知道拍结婚纪念照为什么要读《三字经》。
在广东有很多这样的点痣店。点痣的意义就是因为你的脸上所有的痣都是凶险,都是灾难,所以要把痣去掉。但是有意思的是,这些灾难写在两个老外的脸上。
这是我在深圳商业步行街东门遇到的仙人。他们真有八仙,串联自全国各地,不过这次八仙只聚了两仙。“汉钟离与曹国舅”手拉手招摇过市,我一路追随,发现他们原来是去唱K。
去年我在拉萨大昭寺外看到了这样的画面。一对新人正在转经筒旁拍婚纱照。但是无论是被拍的人还是摄影师本人都没有意识到,他们在拍照的时候阻挡了藏人的信仰,让这些真正信仰藏传佛教的人绕着走。
我在拍摄我的一个旅行项目“从资江到长江”的时候去了华西村。八十年代,他们盖了中国第一个农民公园。我发现这里最重要的景观是“二十四孝”。
这是桃园三结义,兄弟三个,大哥是端庄的,二哥也还好,只有老三更调皮,非常符合他们的性格和身份。
后来我再去,这里就有了性爱机器人,其实它是机器人的展馆,它们穿着传统服饰。可能是因为没什么人去,没收入吧,那个农民公园就凋谢了,结果这些美人就变成这个样子。
这是90年代的一个公园,深圳的南岭村,几代国家领导人都到访过。这里有一个“致富思源馆”,九七回归的时候,他们用毛主席像章做了一个“天安门”,馆中还有个小馆,全是毛主席像章的各种收集。
这是一个念佛的人把“南无阿弥佗佛”刻在山路上的桉树上面。通过断续的日期,可以看出他起码刻画了半年。
这是在苏州虎丘山下的竹林,竹子上刻满了和爱情有关的字句。
摄影对我来说既是游戏也是负罪,所以我常说相机是我的玩具,也是我的十字架。
当我需要表达一些观念,想要批判特定的事物的时候,就必须要拍摄人,因为我拍的是纪实摄影,这需要在现实中截取人的脸、人的表情来为主题服务。其实这种方式对人始终是有一种侵略性的,所以我一直有负疚感,如果大家哪天被我拍到不要打我。
其实我也拍过温情的照片,虽然看起来也比较冷酷,但是相对“时代三部曲”来说要温和很多。比如说我自己的故乡。
比如说旅行时拍摄的照片,从我老家的资江一路到长江入海口。
但是实际上,我通常也不追求漂亮的光影,比如说这是我新交的女朋友,这是在老家拍摄的。
我更喜欢拍这样的照片。但是岁月如果真的可以那么静好的话,我真的不需要拍上面那些所谓的带有批判性质的照片,我更希望它就是留住记忆的一种玩具。
谢谢大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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