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初,他有些抗拒采访,只是带着我们逛菜市场,做海鲜,遛江边,谈他的买房大计。
后来,迫于“无奈”,我们在一个雨天硬是给他别上了麦克风,在噼啪的雨声里从白天聊到夜色把人遮盖。等到片子进入后期,真正的问题出现了:我们,何志森本人,都对这期枝桠产生了巨大疑问——
当他的家庭、成长,求学、研究以及精准的45岁中年危机和孤独感一点点出现时,似乎都显得那么私人而幽微,一个陌生人为什么要听另一个陌生人讲这些?
当越来越硬的声音传来,普通人的遭遇变成“随机降落的雨水”,一切都显得不合时宜;但也有一种直觉告诉你,人应该被允许脆弱,应该有空间面对自己。我们没有答案,甚至也没有完全说服何志森,只是把这些放出来。
01
那种集权高压下的家规让我们变得平庸
平庸只是让我们正确成长而已
我爸妈特别想我未来跟随他们的脚步,我对当老师特别抗拒,因为我爸爸是我的班主任,小学、中学,他对学生特别严厉,他有个动作,我特别抗拒,上课之前他会在教室门口站着,看着手表,不说话,学生在打铃前后进来,他就看着手表。会给人特别有压迫感,不怎么开玩笑,不怎么说话,教室前面永远空着两个座位,没有人坐。上课的时候,有人要讲话,我爸爸会揪着小孩子的耳朵,揪到前面坐。有一段时间,我的同学特别讨厌我,因为他不喜欢我爸。所以我小时候没有什么朋友。
我妈妈是数学老师,她会把学生叫到家里,煮鸡蛋给他们吃,那时候特别穷,没有什么鸡蛋,因为那时候在大山里,有的人要走一两个小时才能到家,有的时候这些小孩补完课就不回家了,跟我一起睡。但我非常讨厌跟别人一起睡,我妈妈也不管。
但是她是我一直想要成为的老师的样子,她对于比较没有力量的人,她特别呵护他。这种自然而然的情感,对于弱势的那群人,她觉得她有这个义务和责任,让他们变得更好。
我有两个哥哥三个姐姐。其实我很理解我爸,他在那个资源特别贫匮的年代,要让我们每个人都有书读。可能他需要那种手段。那种高压下的家规让我们变得平庸,但是平庸没让我们出错,非常正确地成长,没有犯罪。
▲18岁的何志森
您大概是什么时候开始重新理解家庭?
我其实一直没有理解。没有真正理解。我试图理解可能会让我好受一点,但是我真的很难理解。所以我一直把我家人当成一面镜子,我觉得我家是一个很大男子的客家人家庭,充斥着很强的男权主义色彩,我不想变成他们,当然他们有他们非常好的那一辈人的优点,我希望如果有一天我有小孩,我会给他更多的鼓励。
第二版视频出来后,剪辑师又删掉了大量“无意义”的对话,从20分钟到现在的11分钟。看完第三版,Jason也产生了强烈的无意义感。
02
你研究的是普通人的生活,
那他们是不是你的老师?
▲「一席·枝桠」S03E03 何志森 正片02
2010年夏天,我回到了华侨大学,那半年慢慢建构起我未来做的东西,一路考察一路田野,我一直在问问题。回到澳洲后,我换了导师,换完之后,我和导师七八年没有讲过一句话。上一次说话是2007年,在堪培拉做一个演讲,讲完之后,他走上前来说:“Jason,这么多年不见,你做的研究非常棒,为你骄傲。”就说了那一句,我非常感动,我能理解他的难受,如果我的学生有一天要离开我,说我要找另外一个老师,我觉得我也会难受。然后我找了另外一个老师,半年之后又不欢而散了,那段时间我去看心理医生了,心理医生被我讲哭了。我不知道世界上还有这么不专业的心理医生,在跟你谈的时候他竟然哭了,跟我共情了。他哭完之后说,我也不知道我能对你做什么,但是他给我开导了一句话:你的研究是普通人的生活,你去观察这些人的生活,那他们是不是你的老师?他就问了我这一句。我说是啊,他们就是我的老师。“如果他们是你的老师,你怎么这么在乎换导师呢?”就这一句话,他点燃了我。是啊,为什么我要这么在乎跟导师交流呢,我不是每天在田野里跟他们交流吗?所以第三个导师,他叫查尔斯,他跟我的研究一点关系都没有,我说你肯接我就好了,你不需要跟我聊天,我可以向你倾诉,你鼓励我就行了。查尔斯特别棒,他不是我这个领域的,他也不太懂亚洲的文化,每一次跟他聊天,他都鼓励我,他说Jason非常棒,你就按这个方向走,没错的。我是我们学校有史以来博士论文汇报点评最快的。我特别骄傲,那时候的自信已经上升到极点了,已经开始飘了,那些评委说,你是我遇到我不知道怎么向你问问题的一个博士生。他说你所有的研究都来源于最真实的材料,我没有去过那里,我没有见过这些人,所以我没有任何能力向你问这些问题。
03
那时候我觉得超市太牛逼了,
如果城市是一个超市,它的牛奶是什么?
▲「一席·枝桠」S03E03 何志森 正片03
硕士阶段,我的老师让我去研究超市,我不知道干吗要研究超市?他就说你去超市工作一段时间再问我这个问题。我去超市做搬运工,开始去理解他怎么摆放。超市其实是一个非常复杂的系统,怎么让你花更多的钱。因为超市那个项目,我开始学会了跟踪,我觉得跟踪交流是我开始学习的第一堂课,我要说服顾客把小票给我。三个月我要到了四五百张小票,每一个票后面都指定了一个人和他的职业,我就去列,找每个人共同的东西是什么,后面终于找出来了,是牛奶。这是强迫你思考的一个过程,我最后实在没有招了,我问顾客你知道牛奶为什么在最里面吗?我穿着超市的员工服,然后她白了我一眼,说:“我怎么知道,我以为你知道,你不是这里工作人员吗?”那段时间我特别绝望,我不知道为什么牛奶要在最里面。所以我开始做真正的田野调研,带着这个问题,我开始理解为什么牛奶放在最里面。过了一个月我终于知道了,牛奶放在最后,是想让更多的人去经过他不想买的地方,所以放在最里面。我开始去别的超市看是不是牛奶也在最里面。我发现80多个超市,牛奶全部放在最里面,那是我发现的第一个牛奶定律。那时候我觉得超市太牛逼了,所以我开始去理解城市、公园,如果公园是一个超市,它的牛奶是什么,牛奶会不会是它的公共厕所。如果城市是一个超市,那牛奶会不会是它的地铁口?我开始问自己,如果家是一个超市,那什么是牛奶?
04
2019年之前我还挺享受孤独的
但这三年的孤独不是身体性的,是精神性的
我没得选择,我挺喜欢广州的,但是你说喜欢广州的生活,我觉得未必。我还是喜欢墨尔本,混乱背后还是有秩序,这种秩序就是边界感,这种边界感,人跟人之间可以相互尊重。不是物理的边界,而是人心与人心的边界。在广州我会忘记微笑,我的同事经常说我,我跟六七年前回来的时候不一样了。我说什么不一样?他说六七年的时候特别阳光,见到人会笑,现在就不会。城市会塑造人,但是不可能十全十美,我还是很喜欢广州,它真的是很烟火的地方,每几米有地方吃饭,有菜市场,有人的日常活动,最理想的是在广州工作,墨尔本生活。我没有什么朋友过来,我带队去玩的真的没有。这么多年,只有你们。之前菜市场项目朋友会来看菜市场,所以一般都会去美术馆,菜市场拆了之后,现在没有什么朋友过来,因为疫情,真的没有什么朋友了,之前朋友大部分在香港过来,现在都过不来。如果在一个晚上发生了什么事情,躺在床上要叫救护车,去看电话号码,能给谁打电话?不知道,我真不知道能给谁打电话,有的人很尊重,我不想打扰他,有的人我觉得他不可靠,有的人平常也不联系,有的人也不在身边,其实真不知道你能找谁。挺孤独的,我觉得每个人都会孤独。孤独我觉得很多时候挺享受的,人越大其实你越怕孤独,而这种孤独很多时候跟家里人给你的压力也有关系,让你有生活危机。如果家里会鼓励你“没事,一个人也挺好的,你看多好,可以去旅游”这就不一样。我觉得跟身边、跟环境、跟很多都有关,但是人越老的时候,你可能在很害怕孤独的同时,又觉得孤独是非常宝贵的一件事情。
但是你现在哪里都出不去的时候,就特难受,好像被绑在一个牢房里,这种感受跟三年前不一样。2019年之前完全不一样,那个时候其实我挺享受孤独的,挺享受一个人的,但这三年特别孤独,这种孤独不是身体性的,是精神性的。无力,你没办法去发泄这种无力感。你没办法去交流沟通,很多价值观的东西,别人可以跟我倾诉,但是我不知道怎么跟别人倾诉。所以其实这几年我非常难受,特别丧,啥也不想做,你说拍节目我也不怎么想拍,我也不知道这些节目的意义是什么,没啥意义,我觉得这个东西跟更多的普通人的遭遇比起来有什么意义呢。
执行导演、摄影 | 房子 高意超
剪辑 | 房子
设计 | 乔四九
▼ 关于枝桠
贾行家:
为什么年轻人对这个世界不再有话好好说?
赵冬梅:
我也是某个制度规定之下很渺小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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