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照,本名李明骏。1963年出生于台湾花莲,长于台北。
1981年考入台大历史系。1987年台湾解严,赴美哈佛大学东亚研究系攻读博士。后放弃博士学位,投身新闻界。
2004年起,在诚品讲堂、敏隆讲堂开设经典细读课,自此成为大众视野中的“经典摆渡人”。
▲「一席·枝桠」S03E12 杨照 正片01
▲「一席·枝桠」S03E12 杨照 正片02
当我们读历史的时候,
我们在读什么?
我不希望大家读历史,总想在历史上看到我们熟悉的东西,总想从历史里面映照到我们自己。最糟糕的一件事情,莫过于从自己的时代出发、自我中心去读古人的作品。那样不只是在曲解古人,而且会错过古人本来有机会告诉你、给你启发的内容。当年阮芝生老师教我们读《史记》,每年都会选读不一样的篇章,但是有两篇他一定会选,一篇是《太史公自序》,另外一篇就是《报任安书》。读这两篇的时候,有一样东西真的会触动我,那就是司马迁所说的“究天人之际,通古今之变,成一家之言”。上个世纪80年代,我20岁,在台湾生活。我们不讲“天人之际”,也没有人知道“天人之际”是什么。至于司马迁到底写了一本什么样的书,他写这本书要做什么,我们那时候的理解更是错得一塌糊涂。司马迁的《报任安书》写得非常感人。两年前,任安给他写信,说自己得罪了皇帝,皇帝要杀他,求司马迁替他美言几句。可是过了两年,司马迁才回信。信里说,“涉旬月,迫季冬”,任安被判了死刑,因为罪很重,依照当时的阴阳五行观念,冬天才能行刑。司马迁回信的时候距离他行刑的时间已经很短了。都已经过了两年,他为什么才回信?因为老朋友要死了,司马迁不能够忍受他怀抱着对自己的误解走到生命的终点。司马迁是一个有义气的人,当年李陵投降匈奴,皇帝要把他的家人都抓来杀了,整个朝中没有一个人敢替李陵讲话。只有一个人讲话——司马迁。这就是他做人的原则:遇到这种事,是对的,是他应该做的,他就会做。他有一种个人英雄主义,在这样一种情境下他就是没办法闷声。要知道,司马迁和李陵的交情甚至不如他和任安的交情。他要在这封信里解释清楚自己为什么不能救任安。当年他想救李陵,结果非但没能救,反而惹怒了皇帝。皇帝要杀他,他不得已选择了宫刑而免去一死。对于做人的原则和活下去的信念,司马迁想得清清楚楚,对他来讲,选择苟活的目的,就是赌上自远古以来身为史官的尊严——必须尽到史官的责任,写完《史记》才能死。▲ 杨照《<史记>的读法》,点击可购买
“究天人之际”,在史家司马迁的价值观里面,多么重视“天”!“天”是什么?是个人无法移转或者个人无法改变的部分。
最典型的就是《项羽本纪》中的项羽,因无颜见江东父老,不愿回江东,死于最后的战役。临死前他哀叹:“天亡我也,非战之罪。”后来人们喜欢把项羽塑造成一个悲剧英雄,这的确很感人。但我们忽略了司马迁做出的价值判断。在司马迁所写的“太史公曰”里面,他说,这和天有什么关系?项羽一开始不想学剑,因为学剑只能敌一人,他想学“万人敌”。这是不切实际。叔叔让他学兵法,他学两天就失去了耐心。之后几乎所有的关键场合他都犯了错,从和楚怀王的关系,到进关中和刘邦的关系,都没能处置得当。司马迁最后评断说,这怎么会是“天”呢?个人的意志、个人的聪明、个人的能力无法扭转的东西,才叫做天。而项羽之败,是人,非天也。这就是“究天人之际”。为什么“天人之际”对史家这么重要?这就涉及史家的公平原则。如果不能把一个人放进他所处的时代条件下去判断:在那样一个环境里面他能做什么、不能做什么,他可以改变什么、不能改变什么,史家怎么可能公平呢?司马迁告诉我们,不懂得“天人之际”,不能把“人”和“非人”的因素分别开来,就没有资格做一个史家,换句话说,也就失掉了身为史家的重要职分。读历史,我真正看重的是,在描述事实的时候,史学家会用什么样的方法跟其他事实联系在一起。比如讲汉代历史,吕后不见得有多重要。一个皇太后把持朝政,让自家兄弟在朝中掌权,夺走了刘家天下。如果从王朝中心的观念来看,这件事当然很严重。然而,就在《吕后本纪》末尾的“太史公曰”,司马迁却将“文景之治”的根源往前推到了吕后的时代。他提醒我们,除了王朝中心的观念,另外一个视角是人民的角度、人民的观点:正因为吕后的权力斗争只在宫中、朝中,反而相对没有影响到朝廷以外的天下。宫中、朝中还在乱,但并未扰动人民,于是人民已经开始休息了(“与民休息”)。以人的行为来说,我们有限的生活、我们习惯的一切都只占非常小的比例。在我们目之所及的范围之外,人行为和思想的范畴其实非常广阔。20岁我在台大读书的时候,刘景辉老师跟我们讲过,学历史太好了,学历史学到后来,一定是人家怕学历史的,不会是学历史的怕任何人。他说:“你看,我们学历史的人看过所有奸诈狡猾之人,你还能拿我怎么样?”所以现在已经很少有人做出什么事让我惊讶,因为他们都在我设置的人性光谱的某一段。我会很自然地设定,这个人大概是在红橙黄绿蓝靛紫七种颜色的某一个位置,于是我就可以安放他。历史学得越久,紫外光、红外光出现的几率就越低,我就越少会惊讶:“天啊,怎么会有这种人!”同时在安放的过程中,我就理解了——人就是这样。我看到这个人外在的行为,不管这个行为对我的影响是个人的、集体的,是悲伤的、痛苦的,是高兴的、美好的,我都能够理解。理解了之后,我就能够调整我和这个人的距离和互动方式:不需要去委屈自己,硬要把自己变成什么样的人来配合对方。如果遇到了和你不一样的人、更复杂的人、你弄不懂的人,你的人生会有很多困扰,很多挫折,很多伤害。你不能不懂人心所有的阴暗,你不能不懂人所有的算计,你不能不懂人所有的这些奸诈、狡猾、恶意,所有这一切。当然,我希望你懂了,但你不要去用。我想象的美好的世界是,我要算计别人的时候,也知道对方知道我要算计他。那样我就不要算计了。在这样一个复杂而恐怖的平衡下,我们因而能够创建出一个相对单纯、平和的社会。我在生活上是很淡泊的人,但在知识上非常贪心。我一直都知道,这是我人生最大的追求,也是我最大的缺点。我20岁左右念台大历史系,同时开始写小说。服兵役期间,大家被关在营房里,会有很多时间写信。有一次,我的一位学弟、现在是杰出的中国历史研究学者李建民给我写了一封长信。
他在报上看到我发表的小说,不像别人都来恭喜我,他写信来警告我,大意是叫我不要再写那些烂小说了,好好做个历史学者。这件事情蛮刺激我的,所以我一直记得。当时我回了一封信,告诉建民,“非不为也实不能也”。我说我没办法抑制自己的贪心。对我来说,文学是我非常重要的精神出路,史学也一样。两者我都没办法放弃。说自己太贪心,不是在称赞自己,这真的是个大问题。因为涉猎的东西太多太广,有太多书要读,我只能做选择,将书按照时间分成两类:一类是新书;一类是旧书,也就是经典。越是读经典,我就越发现新书不能吸引我。新书最大的问题是,它是这个时代的作者写给这个时代的读者看的。因为都是同时代的人,作者自然知道读者想看什么。大家都在有意识或无意识地讨好同样的读者。写到后来,所有的书都很相像。柏拉图当年在写理型论的时候,他就觉得自己必须要想明白世界的根源。他根本不理我!他不会知道是我要读,也不会因为我没有兴趣就不要写了。经典的好处是什么?经典的好处就是那些作者根本不理我们。每一本经典都是不一样的时代、不一样的作者针对和我们不一样的问题所给出的答案。年轻的时候,我本来想做一个历史学者。可是到后来有一样东西我真的没办法忍受。当时我做两汉今古文经学、谶纬的研究。为了写博士论文的一章,绝大部分能够留下来的纬书,我都读了,但光是当时的日本学者就编了一整套总共18册的纬书研究论文。每一篇论文大概只有5%是我不知道的内容,但我还是得把其他95%看完。一直在重复阅读,我心里很不舒服:我不能够拿这些时间干更好的事吗?要我投注那样的精神跟时间去做一个历史学家,去写那样的论文,我真不想做。我不想说大话,因为我有能力但我不做。不,我就是没能力,我就是没有耐心去符合学术的规范,去写出那样的东西。那不是我擅长做的,我做不来。我要去做我擅长、我喜欢做的事——读经典,回到原典,不要透过中间的透镜(多年累积下来的别人的读法)扭曲地看经典。我要找到经典的缝隙。我一开始做这件事就一发不可收。这是我自己最有兴趣、最有能力能做的,所以就一路这样做下来。外界对我的批评和质疑我知道。有一类批评是他们搞错了我在做什么。我从来没有承诺给你一个玫瑰花园。我很知道自己承诺的是什么:我明明白白就是一个鞋匠。我做了鞋子,有人就批评说这鞋子戴到头上不适合,很难看。这对我来讲是必然的牺牲。从来没有人可以真正做到广而深,更没有人既能够做大的论断、但同时每一句又都是正确的。如果要追求每一句话都有来历、每一句话都是正确的,能够做的论断就会非常狭窄,而且通常都是别人已经说过了的。这里面就没有你自己可以发挥的空间,你就失去了跟读者之间的沟通机会。▲ 杨照《经典里的中国》,点击可购买
这些经典的作者都比我聪明、比我美好,我不过就是一个中介者、摆渡人。在接触经典的过程中,读者可能会遇到各种障碍,我的任务就是替他们扫清障碍,帮助他们去了解;也让经典原文和作者的意念更有效地被读者理解。另一类批评会影响和干扰我,因为那牵涉到我很重要的一个标准:杨照讲经典,重点在经典,不在杨照。如果有人很有针对性地提出批评,说,你杨照超过了经典,经典明明不是这样讲的,经典的作者不是这样想的,是你扭曲了人家。我一定虚心受教,一定反省:我是不是加入了太多自己的主观意识?这个时候我就要想办法消减我的自我,让杨照变少一点,原来的作者变多一点。20岁的时候我有一个梦想——做一个没有名片、没有头衔的人。“君子不器”,做一个人,不要变成特定的工具、具备特定的功用。经过40年,我好像达到了自己梦想的。我可以做很多事情,也可以很多事情都不做。不去定义自己,是一种对抗社会、对抗集体的方式。社会或集体的运作有一个基本规律,就是分类。类别分得越细,规范就越严格。对我来说这是很恐怖的。到最后,每个人都要在自己的既定位置上,这个位置就定义了你是谁——在这个位置上你应该跟谁谈恋爱,应该跟谁结婚,应该怎么养小孩,小孩要到哪里上学……全部被框在这个分类当中。人生至此,天道宁论,如果活成那个样子的话,我就不要活了。从来没有一个完美的社会,任何一个社会都有它改革的空间。什么叫做一个好的社会?对我来说几十年没有改变:好的社会是让更多的人可以自在生活的社会。既然没有一个完美的社会,那就一定有现实的办法可以让它朝向我们理想中更好的社会去走。这条路在哪里?我不会自我膨胀说自己知晓答案,但我也没办法假装自己没有这种使命感和责任感。我经常在想,我在做的事情有没有一点点的作用、一点点的可能性,让这个社会往希望的方向稍微走一点点?我能不能多给我的读者一点信念,让他们相信自己所过的生活、所处的环境可以更好,然后去思索如何更好?我们年少的时候读陈映真的小说,被他感动得莫可奈何。你问我感动的是什么?我们那一代人从他的小说里面读到的,浓缩成一句话:如果人只是为自己而活着,是一件丢脸的事,是一件可耻的事。我在解读马克思的时候,最后一集讲到马克思写的是“为弱势者写的辩护书”。我讲韦伯,特意提到了韦伯说“弱势者没有悲观的权利”。这反映了我的基本态度。有人认为,历史是由一系列偶然构成的,在集体中的个人做不了什么,个人的自由意志在历史面前是无所用的。我称之为个人意志虚无主义。这种历史的个人意志虚无主义是很可怕的,是我无法接受的。因为这就让一个弱势者根本就没有办法去改变自己弱势的地位、弱势的处境。每个人学历史,所相信的都不一样。我所相信的就是,在再糟糕的时代,都一定有少数的弱势者不接受糟糕的处境。也许90%的弱势者试图做什么事情,都没有结果。可是这不能够取消、不能够否定有10%像陈胜、吴广那样的人,当他们揭竿而起的时候,他们并不知道会起到怎样了不起的作用,但他们还是去做了。90%的失败,不能够取消10%那样因为个人的意志作用,使得历史和更大的环境发生了改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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