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赞波:没法对这个坚硬的世界背过脸去
张赞波潜伏故乡工地记录了一条高速公路的诞生,《大路朝天》入选阿姆斯特丹纪录片节,《大路》获台北书展非虚构写作大奖。
“只要当我一看到火箭上天,就会想起那些生活在光辉的阴影里的人们。只要当我一经过那些四通八达的高速公路,就会想起那些被迫迁移、住在窝棚里的老人和孩子,还有那些将血汗洒在这条道路上的民工们。只要我忘不了像贵爹、欧婆婆这样的人眼睛里的无力和失望,我就没法放下我这台摄像机,我想它应该也跟我一样,没法对这个纷繁而坚硬的世界背过脸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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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赞波
大家好,我叫张赞波,我是个拍记录片的,但是最近我写了一本书,它叫《大路》,这本书出来之后获得了一定的反响,我因此又获得了另外的一个身份,就是作者。
我一直没有拿自己当一个导演或一个作家。这么多年来,我游离在体制之外,一直没有正式的工作,我喜欢的就是在社会底层四处游荡,像一个居无定所的流浪汉一样。但是跟其他流浪汉不太一样的是,我的手里头基本上会有这么一台摄像机。
懂摄像机的人肯定能看出来,这是个老古董了,现在已经是一个高清的时代,一个 4K 和 3D 的时代,像这种用磁带的老款的HDV 已经停产了,已经被这个飞速发展的时代淘汰了。但是你别看它这么土里土气的样子,它还见过不少世面,它去过火箭残骸落区,进过 KTV 、洗脚城,它去过建筑工地和售楼大厅,它也去过煤矿和灾区,它还去过传销的窝点,拆迁的现场,驻京办、信访局,还有派出所。
什么叫火箭残骸落区,可能在座的各位不一定清楚,我给大家稍微来解释一下:在中国有三大的卫星发射中心——西昌、酒泉、太原,当火箭在这些卫星发射中心将卫星送上天之后,星箭会分离,而火箭的各个部位也会脱落成各种各样的残骸:助推器、发动机、整流罩、连接杆等等,都会掉落下来,掉到一个相对比较固定的区域,而从科学的角度来看,这个区域是可以测算和设定的。
湖南省的绥宁县就有这样一个区域,它是西昌卫星发射中心的火箭残骸落区之一,是一个长四十公里、宽二十公里的长方形区域,面积大概是七百平方公里,这个区域里面有十一个乡镇、一百六十个村、八个民族、十六万多的人口。从九十年代初至今,残骸就持续地降落在这样的一个地方,给这个地方造成了一定的影响和损害。而这篇报道,它报道的是 2008 年 6 月刚刚发射的一个广播电视卫星“中星 9 号”,它的火箭残骸掉落在此地的故事,而“中星 9 号”是为当时即将举办的北京奥运会的直播服务的。
我看了这篇文章,觉得非常吃惊,因为它颠覆了我之前的认识,我一直以为火箭残骸会降落在一个无人区,沙漠或者大海,我完全没有想到它会掉落在一片正常的有人区,而且这个区域是在我的家乡——绥宁,这个地方跟我的老家邵阳市属于同样的一个行政市。我在我的老家生活了将近有二十多年,对发生在身边的这件事情完全一无所知,所以某种程度上它也颠覆了我对真相的固有的看法。在吃惊之余,我的心底又涌出了非常强烈的好奇,我很想知道那样一个地方究竟是怎样的一种状况,人们怎样在那样的状况下生存。
没有踏上那片土地之前,可能更多的是一种文学性的想象,我会觉得这样的一个状况很魔幻——有一块地方它常年有这些危险的天外来客光顾,在这样的一个区域里面,每一个人、每一个动物、每一株植物、每一片田野和每一条河流,都有可能被这个天外来客所砸中,实际上也确实有生命因此而毙命。所以我觉得这样的状况它完全类似于马尔克斯的《百年孤独》或者卡尔维诺笔下那些魔幻现实主义的作品,所以当时我就很想去实地看一看,顺便把我的所见所闻拍下来。
这样我就去买回了这台摄像机,当时我还在北京电影学院工作、教书,闲暇之余写写剧本,写写影评和诗歌,谈谈恋爱,日子过得非常安稳。但是这样的一个突然到来的具有偶然性的决定,它就非常宿命性地改变了我今后的人生轨迹。在买回这台摄像机的一周之后,2008 年 7 月 16 号,我就带着它去了绥宁。
绥宁是一个非常美丽的地方,山清水秀,民风淳朴。然而现实远比想象的更加荒诞,也更加震撼。我看到被残骸砸坏的屋顶和田野,留下一个个巨大的破洞或者深坑,仿佛在诉说着那惊魂一刻。
有一个山上的村庄,它几乎到处都是破破烂烂的木板房,很多人的家里也一贫如洗,但是几乎家家户户都有这种火箭残骸,因为一到卫星上天,火箭降落,他们就会到山上去搜寻这种从天而降的残骸,把它去卖废品,换取一点微薄的收入。等我去到那个山村的时候,他们把他们捡到的残骸纷纷地搬出来,在我的摄像机前展示那种残骸,能看到各种形状、各种质地和大小。
我觉得这样的场景也很魔幻,它就像某部抗日神剧里面,老百姓打完鬼子之后来展示他们缴获的战利品。
就这样我带着我的这台摄像机在绥宁前前后后待了有七个多月,游荡了好几个乡镇,拍摄了七十多个小时的素材,访谈了和残骸有关联的七八十个人,从小孩,几岁的小孩到七八十岁的老人,从官方到民间,我做了一次全景式的田野调查。在当年的十月底,我又去实地地记录了一颗叫“委内瑞拉”的卫星,它的火箭残骸降落到此地的一个全过程,包括民众的反应、官方的后续的处理等等,后来我经过几个月的剪辑,我完成了我的第一部作品《天降》。
当时湖南省的高速公路建设正如火如荼,我拍摄的这条道路叫溆怀高速,它是当年湖南省开工建设的十四条高速公路之一,也是湖南省的五纵七横高速公路网络中间的一段,它的全长有 91.78 公里,它的预算造价有 89.7 亿元。
我获得许可进入到了其中的一个项目部,它承包的是整个二十个标段中的一段,它的全长有 4.56 公里,它穿过了一个叫中伙铺的小村庄,我就在这样的一个村庄里面跟这些外来的修路者同时安顿下来,同吃同住,待了前前后后有三年多。
为了避免我去拍摄的时候,这些拍摄对象对我有一个先入为主的印象,我甚至改了我的名字,省略了我的名字中间的“波”字,叫张赞。这样我就像一个潜伏者一样,分裂成了两个角色,一个是张赞,一个是张赞波。张赞这个家伙跟大家过着集体生活,每天按部就班地工作,除了不打卡不领工资,他跟项目部里的其他职工也没什么两样。但是在大家的眼里,这个人是城里来的知识分子,他是来体验生活的,时不时流露出少见多怪的毛病,喜欢探根究底,喜欢看热闹,而每当这个时刻,身体里的另一个角色,那个叫张赞波的家伙,他又顽固地存在着,他故意和张赞保持了一定的距离,每当张赞在积极生活的时候,他刻意地退却几步,用自己冷静的眼光去打量这个世界。白天张赞去工地上拍摄,到了晚上一回来,他就变成张赞波,然后他将他的观察和感想写进那本叫“大路”的书里。
我在这种去工地上游荡的过程中间,近距离接触了各种各样的人:路桥公司的职工、修路的民工包工头、工程监理、业主方、当地的村民和基层的官员,他们一一生动地浮现在我的摄像机里面。
当然,我刚去的时候,他们对我的拍摄也不那么习惯,甚至有一点抵触跟警惕,当然还有些人对我这个人觉得很新鲜和好奇,然而慢慢,时间解决了一切,随着我在工地上待的时间越来越久,所有的情绪——新鲜、好奇、抵触、警惕,全都没有了,他们对我和我的摄像机已经见怪不怪,我的这台老式破摄像机在他们的眼里,就和民工手里头的一把铁锹或铁镐一样的寻常。
张赞波《大路》预告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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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 2008 年至今,我的拍摄一直没有间断,我始终坚持一个人的创作的方式,除了在《天降》的时候我带过去两个学生,还有当地的朋友给我临时帮点忙,开个车,扛个脚架,拍个照片什么的,除此之外,我自始至终都是一个人的剧组,从导演到摄像到录音到场记到剪辑,包括上字幕,几乎从头至尾都是我一个人独自去完成,只按照我自己的意愿和节奏行事。
一方面,这样的独立创作的方式让我觉得非常的自由,但是另一方面,这种缺乏身份的独立创作也会给我带来阻力和麻烦。
首先是经济上的压力,我前几年的拍摄几乎没有收入,我对生活也越来越变得很简朴,我对物质的欲望降低到低,我感觉我赚钱的能力也像我身体的阑尾一样已经被摘除了,我没有干过一个商业性的活,完全是靠以前工作时候的积蓄支撑到现在,尽管也已经捉襟见肘,从物质上来讲,我是一个十足的loser,我来北京十多年了,至今无房无车,最大的宝贝就是这台破摄像机,当然还有一台同样老旧而破烂的用来剪辑的 iMac,它的速度也慢得像蜗牛,刻一张盘往往都要花上一个下午。
当然大的麻烦还不是物质上的窘迫,在我的拍摄过程中,我不止一次地遭到我的拍摄对象的怀疑、指责、谩骂,甚至围攻。有一次,我跟项目部的人去拍摄一次强拆,当地的村民将我当成了施工方的人,过来打我,一拳就打在我的摄像机上,把我的话筒底座打松了。当时我非常心疼,我宁可那一拳是打在我身上,也不要打在我朝夕相处的宝贝身上,并且它已经很破了,就在前些天,我在拍摄的时候,还一不小心连人带机地摔到一个水渠里,当然幸好当时没有水,本来就不太灵光了,没想到旧伤未愈,新伤又添。让我心痛的是,尽管从情感和立场上,我其实是跟那些被侮辱被损害的人站在一起的。但这些底层的人很容易将摄像机当成是一个权力的象征,从而对我发起攻击。
另外的一些时刻,我也会被公权力刁难,他们粗暴地克留我的摄像机,强行检查我的拍摄内容,甚至调查我的拍摄背景,他们把我的这台破摄像机当作了一个能揭示危险的工具。我跟我的摄像机就处在这样的两难境地,好像风箱里的老鼠,两头受气。
还有一些时刻,我跟我的摄像机又觉得格外的悲伤和无力。有一次我的拍摄对象贵爹,他指着自己的腰跟我说,他觉得他的腰很疼,怀疑是不是得了肾结石。贵爹是一个住在废弃的学校里面的孤寡老人,我就建议他,我说你应该去医院看一看,照一个片,他就指着我的摄像机跟我说,你能给我照一个吗?我没太听明白他的意思。我说,什么?他又重复了一遍,指着我的摄像机说,你能用它给我照个片吗?我摇了摇头,心酸地关了机。我看到贵爹的眼神里流露出了无助和失望。
在那一刻我真的很想我这台破摄像机能够识别病痛,甚至治病疗人,而强过用它去拍这些没有用的纪录片,它非但不能给我的生活带来任何的改善,也不能帮助镜头后面的那些人,更别说去改变这个结石般坚硬的世界。
在好多个清晨,我会被项目部院外的起床铃声所惊醒,然后从宿舍里的单人卧床上一骨碌爬起来,悬着两腿坐在床沿上,用我迷蒙的双眼打量那间逼仄的小屋,以及窗外的那个陌生的村庄和工地,我就会不由自主地陷入到一阵自我怀疑之中:我是谁?我怎么来这里了?我来这里干什么?我这样做意义何在?他们所修的那条道路跟我有关系吗?这样的问题我找不到答案。但是每当我自我犹豫和怀疑的时候,我也会想起海明威所说的一段话:在这个世界上,每个人都不是孤岛,所有的人都是一个整体,他人的不幸即是你的不幸,不要问丧钟为谁而鸣,丧钟为你而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