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串围屋门！”|叶凌：走读“新乔世居”
“去串围屋门！”是土木再生于2015年发起的“身边的城市”（此项目号召专业者独立开展身边城市调研）后续第二季中的一部分，第一季成果已集体参加了2015年深港城市/建筑双城双年展。同时此项目的展开也与土木再生之前“岗厦罗生门”、“湖贝请留门”共同形成了关于深圳城市边缘问题的系列研究。
走读“新乔世居”
叶凌（坪山区文化顾问）
新乔世居位于坪山新区坑梓街道秀新社区新乔围村，建成于清朝乾隆十八年（公元1753年）。村民黄友来无不自豪地说，新乔世居是当地最早兴建、远近闻名的“新乔围”啊。“出去惠州，出去深圳，你讲坪山没人知道，讲坑梓就知道。坑梓那里？新乔围！噢，新乔围，坑梓黄！”
新乔世居围屋正门（图片来源：土木再生）
黄氏是坑梓镇的大姓，占原住民中80%。黄氏族人在此所建大小围屋有46座之多，“坑梓黄”久负盛名。坑梓客家围堡式建筑群，世属罕见，是坑梓在清末曾经的几百年间经济发达、文化繁荣的见证。
黄友来60多岁, 刚从村会计位置上退下来。机智多于沧桑，有着黄氏族人共同特点：豪爽、热情、开放、敢说。据说，要讲村史，只有他最会讲，老的记不住，小的不知道，只有黄友来。“黄氏来到坑梓老坑村开基立业是在康熙30年，经雍正13年、乾隆60年、嘉庆25年、道光30年、咸丰11年、同治13年、光绪34、宣统3年、1912年民国元年，今年2012年（民国101年），黄氏在此321年！”见黄友来连珠炮式的光景，我一下兴奋起来。
新乔世居坐北朝南，占地面积8,265平米，为四堂、四横、一倒座、一围龙、四碉楼、一望楼、二斗门。大门牌楼门额镶嵌石匾錾刻着“新乔世居”四个遒劲有力的大字，右边竖排小字台头“乾隆十八年仲冬月吉旦”，左边竖排小字落款“昂燕创立”。“文革的时候要砸掉，有人用灰糊起来了！”黄友来说。门楼两侧贴着红对联：“绩著循良第一；家传孝友无双”。黄友来又说，新乔世居从一建好就贴这幅对联，每年照写一遍（文革时中断了，恢复时，是黄友来背诵出来的），200多年了没有变！
当初外围楼筑有女儿墙，也称‘走马楼’。女儿墙内四周沟通，上去可以围整个村庄转一圈，墙壁镶有一圈花岗岩凿枪眼，小孩子们常常爬上走马楼从枪眼望出田地。碉楼上置有土炮，土炮打锁链、打滚珠的，各个老村都有土炮。“土炮呢？”“大炼钢铁溶掉了”。二十世纪七十年代，为防台风，外围楼改建降低，没有了走马楼，也失去了当年的巍峨。世居一端的碉楼山墙有锅耳（茶壶耳)装饰，另一端已被拆掉，少了建筑的对称、威严和神秘感，昔日风采已大打折扣。
入正门内天井见牌坊，牌坊正面灰雕凸字“宵峰拱会”，背面“戬谷罄宜”。中堂门额可见文革的遗迹，粗宋体“为人民服务”空心钩边，当初应是红油漆着色，红色褪去只剩下浅咖啡色隆起的边缘线。坑梓新乔世居规模不及坪山大万世居。但做工之精准、用料之上乘、装饰之雍容是大万世居不可比的。蓝天衬托着牌楼正脊、垂脊古朴的轮廓线并墙脊上一丛苇草的剪影；门楼和倒座内门楼墙面经岁月剥蚀斑驳陆离，壁饰灰雕残缺不全，但依稀可辨华美的轮廓和做工细腻；柱础敦实古朴；栋、梁头雕刻龙、虎、凤配与小卷云朵图案栩栩如生；彩绘木雕帘檐镂空雕刻鲜绿色卷叶草涡轮图案和淡紫红色的花朵美轮美奂；雀替由雀鸟牡丹花配衬云朵流转的造型残存设色的优雅；小斗拱刻一饱满绽开的带叶石榴；用料绝好的大斗拱雕刻飞奔的麒麟四周衬卷曲叶脉泛着幽暗棕紫的微光；厅内后墙上绘有山水、飞鸟、走兽、屋宇；屋顶上梁木雕彩绘卷云、鸟雀、花卉衬“长命富贵、百子千孙”字样；中堂木柱已屹立259年，依然如铁铮铮；中堂两边柱上贴着红纸黑字的楹联：
溯渊源而有本为箕为裘犹是春申令绪
绵世泽于无疆肯构肯堂依然叔度家风
两侧通墙一边一幅挂着镶紫红木边的大型诗片，由毛笔竖排书写“峭公别子诗二十一首”。黄峭公（唐代）官至工部侍郎，晚年归隐山林。峭公有三房太太，每房7个儿子，共二十一个儿子。世道纷乱、危机四伏，为保后代散枝开叶，黄峭公在八旬时仅留每房长子在身边，命其余十八个儿子各领一笔财产外疆开拓。临别每子赠诗一首《峭公别子二十一首》：
（请点击查看大图）
这诗片在二十一世纪第十个年头由第十一世孙族长黄子牛抄写挂于中堂示人，别有一番意味。
黄氏家乘最著名的是《太祖遗训与骏马奔腾图》，太祖就是黄峭公，这是黄姓的认宗诗,在海内外黄氏族姓中，极为广泛地流传着。这首诗犹如一组特殊的文化密码，凡黄姓族人，无论身处何方，只要能背得这一"密码诗"，便可认祖归宗，会被视为同宗兄弟，得到本族姓的互相关照。但新乔世居内没有这首诗。在深圳福田下沙黄氏博物馆抄写来看：
骏马堂堂出异方，任从随处立纲常。
年深外境犹吾境，日久他乡则故乡。
朝夕莫忘亲命语，晨昏须念祖宗香，
惟愿苍天垂庇佑，三七男儿总炽昌。
新乔世居祠堂（图片来源：土木再生）
通往上堂门两边柱楹联：
毓秀自天成提田岭挈银瓶振也左龙右虎
锺灵由地设笏梅峰枕鼓角允矣后嶂前峦
步入上堂天井，上堂照例是客家人的祖祠，也称祖公堂，天墙神龛供奉着黄氏先祖牌位。神龛两侧堂联：“乔木发千枝岂非一本，长江分万派总是同源”，横批：“江夏堂”。
“婚丧大事都在这里举办，老人去世前一天抬进这里。年轻的夭折了，没有资格上祖宗这里。上到六十岁，就可以见祖宗了，牌位可以摆在上厅和祖宗一起，未到岁数（过世）不可以上到祖宗神台。” 黄友来说。
神龛前有香案，上有香炉插着熄灭的残香枝，香灰溢出散落在香案。地上铺满粉红鞭炮纸宵，雨水侵染部分呈一滩一滩的深红色。春节过月许，估计是黄氏族人年节祭祖所为。
“老房子花纹还能看到，这些是原始，当初是很精美的，现在准备重修吗？政府给钱？”
“都快倒了，是我叫人修回去的。”
黄友来指着天井周边说，“这里塌掉了，区文物部门没有管过，报区文物保护单位没有用，还是我找人修好。……他们（地产商和村里人）要拆掉它！”
回望上去，居然见一块“文魁”、一块“恩贡”堂匾封在门额上！
“哎呀，这是堂匾啊，文物来的！怎么做了维修的材料了！”
“那些堂匾以前好多啊！这些全部有钉子的都是钉这些匾的，从下堂开始到中堂挂满了堂匾。后代做了什末官衔，都在这里挂堂匾光宗耀祖。我十二代，第五代是朝廷排第二十八名武举也有堂匾在这里的。”黄友来指着布满密密麻麻生锈钉子的横樑说。
“现在都到哪里去了？”
“文化大革命全部丢掉了!”
……
黄友来带我们从天街转到西面横街，他边走边说，新乔围入伙时住进18个人，老太公夫妇俩，二个儿子三个媳妇，十个孙子和丫环。后来曾孙子44人……后来的孙子就数不清了，如今有了15代人。他指着祠堂进去那间：
“没有人在家，没有后代。黄马送没有后代，打仗死了，没有后代，没有香火了。”
“有牌位吗？”
“有光荣牌，木做的，‘烈士光荣’。”
“现在还有吗？没有了，蒋介石要反攻大陆把牌藏起来了”
“噢，怕蒋介石从东南沿海登陆啊。”
转到横堂屋，指一间“这是黄云鹏的家”。
“喔，黄云鹏住这儿啊！（黄云鹏，抗日战争时期任东江纵队港九大队政委。）”
转到后面半圆围龙屋一带，黄友来指着贴着红对联的房门口说，“这是黄国伟家，黄国伟在解放后曾任宝安县第一任县长。” 围龙屋前半圆形空地原来是鹅卵石铺的（叫化胎或花头），“哪里的老房子化胎都没有这末大。小孩子时经常来这里玩。”
转到另一端横街，黄友来指着一扇门说，“这是黄国伟弟弟烈士黄国平家。”
横堂屋有不少空房子，如转文物，黄说: 村民要价不会要很高，房子还是他的嘛！房租费给他就万事大 48 32082 48 15533 0 0 1929 0 0:00:16 0:00:08 0:00:08 2793 48 32082 48 15533 0 0 1788 0 0:00:17 0:00:08 0:00:09 2992吉，就搞定了。租了还担惊受怕，怕倒塌，怕火灾，又怕压死人那，你要赔钱给人家。他才100多租的，一间一百六七租给人家。大多数没租，租很少的，上面化胎租了，下面其它没有租，不值钱的。
……
顺着天街，走出大门楼，围前禾坪那端照例是客家围必具的半月形风水池——月池，占地8亩，也是当地最大的月池。一池春水映出雄踞对面新建筑群波纹逶迤的倒影。只见池边竖一块黑色大理石碑刻着金字：“新乔世居”“深圳市龙岗区文物保护单位 龙岗区人民政府二〇〇一年六月公布龙岗区人民政府二〇〇八年三月立。”
“没有用，没有来过（指龙岗区文管部门），没有给钱维修。那时是龙岗区文物，现在分区了，分区可能是坪山新区的文物，但它现在也没有批钱来维修，架一个空壳在那里，没有用。……现在写申请去了要旧城改造，如果一批下来就拆掉这房子，现在定金已经拿了开发商200万了。据说他们旧城改造没有批到，说是区文物——被区里顶回来。现在开发商想尽办法再去批，说，区文物分分钟取消不要，就可拆掉！
“太可惜了，拆了以后不会再有了！”
“是可惜，以后就不会再有了，要是在南韩就是国宝了！整个深圳客家围就是我们最早，罗瑞合邨（龙岗鹤湖）比我们迟64多年，大万世居比我们迟38年！”
“村里为什么不想保留呢？”
“他们说没用的，没有人在家（在海外），隔离都烧掉了，没有钱维修，不如拆掉”。
“但是要搞成文物以后对村民有好处啊！”
“市人大代表说,如果升级到市级文物就有资金,就拆不了了！”
“龙田世居就这样，如果做文物，现在政府就不让他出租，政府负责维修。这间房子是你的，你租100块钱，政府给回100块钱房租费给你，年年给。现在龙田世居政府给，这里（新乔世居）政府给维修回去大家村民都会同意。”
“你不拆，一定要维修，过5、6年都倒掉了。”
“黄国伟后代也说要带市里人来看”。
新乔世居围龙屋现状（图片来源：土木再生）
新乔世居围龙屋现状（图片来源：土木再生）
我想到了文物专家彭全民老师。广深铁路修到罗湖区笋岗村一带，明代一宰相府第“笋岗老围”险遭拆除，是彭老师用三天时间抢下来的，现在已是省文物保护单位。从坑梓回来后，我给文物鉴定专家彭全民老师发了信息，他回电说，那会儿（些年）市文物部门曾想把“新乔世居”上报省级文物保护单位，后因多种原因未报成。……现在这几年变成甚么样了，来看看。
我陪着彭老师和另外两位省里的专家看了新乔世居、长隆世居、青排世居、龙田世居、盘龙世居、石井叶氏会源楼、石井彭氏宗祠、石井廖氏宗祠等处。黄友来一直陪着我们，临分手时，他还问：“能不能保得住（新乔围）？”黄友来不无忧虑。
这阵子正好遇到坪山新区修建位于田心社区的一条路，要拆除有81年历史的南中学堂。被媒体报导后，坪山南中学堂是拆？是留？成了市民关注的热点，一时间，报社及有关部门的电话几乎被打爆了。彭老师再三说要看看南中学堂。到了田心村大路边，彭老师往左边看了一眼说“到了”。大路下边一条小路通到远处山根处矗立着近来“最出名”的建筑——南中学堂。走到跟前彭老师说，以前的围墙没有了，窗上的铁条都被拆光了！
回来的路上，彭老师说，看一个城市是否进步和发展，是否现代化，一是看其经济发展的速度，二是看其文化遗产的保护的力度。坑梓黄氏客家围屋规模可观，金沙村的客家围就有大大小小各种样式的一窝，既可以申报省级历史文化名村或国家级历史文化名村，又可以与梅州、福建土楼捆绑申报世界文化遗产!这些都是岭南地区，甚至是我们国家的客家建筑瑰宝，我们不当回事，外国人看了则叹为观止。拆了就再也没有了，申报省保、国保、世遗，区里、村民要支持上报才行。
3月12日坪山新区公共事业局李伯湛局长约见彭全民老师。省里近期要进行文物普查，要求按照现存古建筑80%上报文物保护单位。局长表示为子孙后代（古建筑）能保多少就保多少。
最近消息，坪山新区党工委书记杨绪松带一班人到南中学堂现场召开记者会。坪山新区国土规划局讨论修改规划方案整整开了两天会。新方案出台,那条路将绕过老建筑修建,南中学堂可以保留了。人们悬着的心总算落地了。
新乔世居能不能保住是个悬案，不是政府规划部门要拆，而是开发商动员了昂燕的后人（物业主人）要拆，……对新乔世居的忧虑，黄友来与我不能释然。
2012年3月14日 于坪山
叶凌，深圳市坪山区文化顾问，深圳市坪山区东江客家文化协会会长，长期致力于客家文化宣传、保护和研究。此次“去串围屋门！”开春客家围屋调研计划发起人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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