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两轮关税措施到按下“暂停键”：中美贸易争端回顾与前瞻
文 | 管涛 中国金融四十人论坛高级研究员
7月6日、8月23日和9月24日，中美之间两轮互相加征进口关税的措施相继落地（前两次合为第一轮）。市场一度担心中美贸易摩擦有可能失控，导致落下经济铁幕。然而，事态突然峰回路转。北京时间11月1日晚，中美两国元首通话，相约在阿根廷二十国集团峰会上会晤。当地时间12月1日晚，两国元首就中美经贸问题进行了积极、富有成果的讨论，达成共识，停止加征新的关税，并指示两国经济团队加紧磋商，朝着取消所有加征关税的方向，达成互利双赢的具体协议。
为什么两国能够重新回到谈判桌前？未来中美经贸关系将如何发展？之前，我们对于第一批500亿美元分步骤实施的关税措施对两国贸易往来的影响进行了分析（复习传送门：11张数据图盘点贸易冲突第一轮：中美谁输谁赢？），现在可以基于数据对第二批包括前两批关税措施的贸易影响进行初步分析，并结合阿根廷二十国集团峰会中美两国元首会晤对下一步双边经贸关系走向做一个预判。
前两批关税措施没有实现美国
改善双边贸易失衡问题的意图
从中方的统计看，2018年前10个月，中国对美累计贸易顺差2581亿美元，同比增长15.8%；中国累计贸易总顺差2542亿美元，同比下降22.3%。同期，中国对美贸易顺差相当于全国贸易总顺差的101.6%，较上年提高了35.8个百分点。其中，7～10月份，在美方宣布并实施第二批关税措施后，中国对美贸易顺差累计同比增长18.1%，较上半年对美贸易顺差增速提高了5.3个百分点（见图1）。特别是8、9月份，中方统计的中国对美月度贸易顺差连创历史新高。虽然10月份中国对美贸易顺差环比略有回落，但同比仍然增长了19.4%，月度顺差规模大于8月份，为历史次高。
从美方的统计看，2018年前三季度，美国对华累计贸易逆差3014亿美元，同比增长9.9%，相当于美国贸易总逆差的46.9%，较上年回落了0.3个百分点。其中，第三季度，美国对华贸易逆差同比增长12.2%，较上半年增速提高了3.6个百分点；同期，美国对华贸易逆差相当于美国贸易总逆差的占比较上半年提高了0.9个百分点（见图1）。8、9月份，美方统计的美国对华月度贸易逆差也连创历史新高。
图1：中美统计的双边贸易差额及其占比变动
（单位：%）
数据来源：中国海关总署；美国商务部；WIND；中国金融四十人论坛
双边贸易失衡难以简单用
“抢出口”或“抢进口”来解释
从中方的统计看，2018年7～10月份，中国对美出口累计同比增长13.4%，较上半年对美出口增速高出0.6个百分点，较全国出口平均增速也高出0.6个百分点（见图2），这似乎支持中国企业为应对美国的关税威胁，可能存在“抢出口”的行为。
图2：中美统计的自对方的进出口
及全国进出口增速
（单位：%）
数据来源：中国海关总署；美国商务部；WIND；中国金融四十人论坛
然而，中国对美出口增速快于全国平均水平并非罕见。如2017年，中国对美出口增长11.6%，远高于全国平均7.9%的增长；2016年，中国对美出口下降6.0%，低于全国出口平均减少7.7%的水平。同时，从2018年7至10月份的月度同比增速看，7、8月份中国对美出口分别增长13.3%、13.4%，高于同期全国平均11.6%和9.6%的增长，但9、10月份对美出口分别同比增长13.0%和13.3%，又分别低于同期全国平均14.4%和15.6%的增长（见图2）。可见，即便中国企业有应对第二批关税措施而对美国“抢出口”的因素，自9月份以后也开始消退。前10个月，中国对美出口同比增长13.1%，高出全国出口增速0.5个百分点，而前8个月，前者高出后者1.1个百分点。
另外，从商品结构看，按照HS分类，第16类商品“机电、音像设备及其零件、附件”，包括第84章“核反应堆、锅炉、机械器具及零件”和第85章“电机、电气、音像设备及其零附件”，确属于美国自华进口商品重点加征关税的对象。按照中方的统计，2018年前10个月，中国对美第16类商品出口同比增长15.8%，高出对美出口平均增速2.8个百分点，占了同期对美出口增加额的54.5%。然而，这种情形并不罕见。如2016年，中国对美第16类商品出口增速较对美出口平均增速高出2.0个百分点，2017年则更是高出3.5个百分点（见图3）。有鉴于此，将近期相关商品出口增速的偏离等同于“抢出口”需要慎重。
图3：中国对美第16类商品出口增长情况
（单位：%）
数据来源：中国海关总署；WIND；中国金融四十人论坛
更为关键的是，中国对美出口应该是美国从中国的进口，而美方的统计数据不支持美国企业存在从中国普遍的“抢进口”行为。据美方统计，第三季度，美国自华进口同比增长7.5%，较上半年增速低1.1个百分点，较同期全国平均进口增速低3.1个百分点；前三季度，美国自华进口同比增长8.2%，较全国平均进口增速低1.2个百分点（见图2）。
实际上，据美方统计，随着7、8月份第一批500亿美元中国进口商品加税25%的措施先后落地，美国自华进口相关产品出现了较大幅度的下降。其中，340亿美元关税清单涉及商品的进口金额自7月份开始转为负增长，9月份同比下降18.9%，较上年同期回落33.7个百分点；160亿美元关税清单涉及商品的进口金额在经历了7、8月份的较快增长之后，在9月份转为负增长，当月同比减少13.2%，较上年同期回落35.2个百分点（见图4）。可见，前期哪怕有美国企业从中国“抢进口”的因素，后期随着关税措施的负面冲击显现，最终影响总体也是有限的。
财政赤字伴随着贸易赤字扩大所谓“双赤字”现象（见图5），应该才是美国当前贸易失衡状况恶化的正解。1965～2017年，美国联邦财政赤字/GDP与商品贸易赤字/GDP的正相关性为0.237，其中2011～2017年二者的正相关性更是高达0.917。2018年前三季度，美国出口增长9.1%，进口增长9.4%，商品贸易逆差6431亿美元，同比增长10.1%（美国对华商品贸易逆差的扩张速度低于全国平均增速0.2个百分点）。同期，美国联邦财政赤字/GDP由上年同期的3.4%升至3.8%，商品贸易赤字/GDP由4.0%升至4.2%。由此，对于未来中国对美商品输出挑战更大的是，如果受累于美联储加息、美元强势造成的金融条件紧缩，以及财政刺激作用减弱，2019年美国经济增速急剧放缓，有可能造成美国进口需求疲软。
图4：340亿美元和160亿美元关税清
单影响已显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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资料来源：USITC；中国金融四十人论坛
图5：美国财政赤字与贸易赤字并存的
“双赤字”现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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数据来源：美国财政部；美国国会预算办公室；美国经济分析局；WIND；中国金融四十人论坛
注：联邦财政盈余为负，表明是赤字；为正，表明是盈余。
贸易纷争中各有损伤
是中美重启经贸磋商的动力所在
从中国受到的影响看，随着两批关税措施逐步落地，尽管中国对美出口或者美国自华进口依然保持了扩张势头，但对中国对美相关商品的出口或者美国自华相关商品的进口负面冲击开始显现。受此影响，自2018年6月起，中国制造业采购经理人指数（PMI）中的新出口订单指数已跌至枯荣线50以下，到10月份已跌至46.9，为2015年11月以来的最低，这带动制造业PMI由2018年5月份年内的高点51.9回落至10月份的50.2，其中，中型企业受到的冲击大于大型和小型企业（见图6和图7）。10月底，中央政治局会议指出，当前经济运行稳中有变，经济下行压力有所加大，是长期和短期、内部和外部等因素共同作用的结果。所谓“外部因素”，其指向不言自明。
图6：贸易摩擦背景下中国出口前景低迷
资料来源：国家统计局；WIND；中国金融四十人论坛
图7：贸易摩擦背景下
中国制造业部门困难加大
资料来源：国家统计局；WIND；中国金融四十人论坛
不过，略感欣慰的是，前期国内A股顺差因贸易局势紧张而加速下跌，近期已有所缓和。最近一个时期更是时常出现美股隔夜大跌，第二天A股反而上涨甚至领涨全球的情形，这一定程度上反应了市场底部的特征（见图8）。外汇市场上，随着央行恢复对远期购汇征收外汇风险准备、重启逆周期因子等宏观审慎措施，人民币兑美元汇率也止步于“7”。8月6日～11月30日，美元指数上涨2.1%，人民币兑美元汇率中间价下跌约0.1元（1035个基点），其中收盘价相对当日中间价偏弱贡献了约0.28元（2843个基点）。也就是说，如果期间没有央行调控外汇市场的顺周期行为，则即便不考虑美元升值因素，人民币汇率也将自7月底6.82左右的水平跌破“7”（见图9）。人民币双边汇率趋稳，稳定了市场预期，促进了外汇供求平衡。第三季度各月，反映境内主要外汇供求关系的银行即远期（含期权）结售汇逆差分别为161亿、220亿和94亿美元，10月份转为顺差3亿美元。
图8：最近A股市场呈现一定的触底迹象
资料来源：WIND；中国金融四十人论坛
图9：人民币兑美元汇率逐步企稳
（单位：元人民币/美元；个基点）
数据来源：中国外汇交易中心；WIND；中国金融四十人论坛
从美国受到的影响看，随着两批关税措施逐步落地，对美国对华出口或者中国自美进口的负面影响开始显现。特别是8、9月份，美方统计的美国对华出口分别同比负增长14.2%和10.3%。虽然在经济复苏势头强劲的背景下，这对于美国经济的总体冲击可以承受，但贸易争端叠加美联储加息、财政刺激力度减退等因素，依然引起了市场对于美国经济前景和企业盈利状况的担忧，触发了10月份以来美国股市的调整，甚至11月底道琼斯工业平均指数和标普500指数曾经跌去全年涨幅（图10）。同时，9月份以来，美国一些经济指标先后出现掉头向下或者不及预期的情况，这部分反映了贸易摩擦的影响或者至少削弱了美国经济承受贸易摩擦的韧性（见图11和图12）。此外，从中方的统计看，前10个月中国进口平均增长20.3%，从美国进口仅增长8.2%。因为贸易纷争而坐失快速成长且不断开放的中国市场机会，恐怕也不是美国商界所期望的。如2018年中国将汽车进口关税降至15%，但因贸易纠纷对美国汽车进口加征25%的关税，影响了美国车在中国市场的销量。两国元首会晤后，美方将中国降低美国汽车进口关税作为磋商成果之一对外大肆宣扬。
图10：到11月底美国两大主要股指
已跌去年内所有涨幅
资料来源：WIND；中国金融四十人论坛
图11：近来美国部分经济景气指标
开始见顶回落
资料来源：美国供应管理协会；美国密歇根大学；WIND；中国金融四十人论坛
图12：近来美国新屋开工和销售
也开始见顶回落甚至负增长
数据来源：美国商务部；WIND；中国金融四十人论坛
经过两轮关税措施，贸易战究竟是容易赢还是双输，事实是最好的证明。正如笔者所预测的那样（详见：贸易战迎转机，人民币还会破7吗？），即如果双方都认识到了这种双输的结果，就有可能坐下来磋商解决分歧。自始至终，中方一直主张对话而非对抗解决双方经贸纷争。只是后来美方极限施压且言而无信的做法，令中方停止了与美方的高层接触。如今，在前期一味以关税措施威逼中国不能奏效的情况下，美方重回谈判桌前也在情理之中，因为不谈就什么都得不到。何况，两个世界最大经济体发生贸易冲突，美国也不可能全身而退。现在有人纠缠两国元首会晤中谁向谁妥协，既过于功利，也失之短视。合则两利、斗则双输。两国能够根据元首会晤达成的共识，推动双边经贸关系尽快回到正常轨道，本身就是双赢。
元首会晤是缓解纷争的契机
但树欲静而风不止
根据两国元首会晤达成的共识，中美双方将停止加征新的关税，包括不再提高现有针对对方的关税税率，以及不对其他商品出台新的加征关税措施。中方表示，愿意根据中国新一轮改革开放的进程以及国内市场和人民的需要，开放市场，扩大进口，推动缓解中美经贸领域相关问题。
这次两国元首会晤令前期紧张的双边经贸关系出现了转机。也正如笔者所预测的那样（同上），一旦实际情况不如事前预期的那么差，则市场有可能修复其过于悲观的预期，出现报复性的反弹。12月3日，在前述利好消息刺激下，中国A股大幅回升，全球主要股市包括美股在内也出现了一定的涨幅（见图13）。12月3～4日，境内人民币汇率更是连续反弹上千个基点，累计涨幅达1%以上。
图13:2018年12月3日全球主要股市涨跌情况
（单位：%）
数据来源：WIND；中国金融四十人论坛
不过，这次会晤只是中美经贸摩擦的休战而非终战。中方强调，双方达成互利双赢的具体协议是中方对美方采取相关积极行动的基础和前提。下一步，双边在政府补贴、知识产权保护、网络安全、国企改革等结构性问题方面加强磋商、弥合分歧的任务依然艰巨。如果在约定的期限内，双边不能达成协议，最终仍可能招致新的关税措施。甚至在最后期限之前，美方出现政策反复也并非没有可能。
即便双方可能停止关税措施，但由于对华缺乏战略互信，又或是出于对华实施战略遏制，都可能导致美方继续对中方在经贸领域采取强硬态度。事实上，两个回合过后，双方都暂停了关税措施。中方主动阻止人民币汇率过快下跌，美方也没有将中国列入货币操纵国，此举避免了贸易纷争进一步扩大化。然而，美国在加强出口商品管制、外国投资审查、收紧访美/留美签证等方面仍然是紧锣密鼓，尽管中方在上述领域基本保持了克制。
此外，迄今美方在处理中美贸易纠纷时主要在双边框架下采取了单边主义、霸凌主义的做法。下一步，双边贸易纷争有可能会升级到诸边或者多边框架下，关于全球经济治理改革（如世界贸易组织改革），将成为下一个中美角力的重点领域。
综上，对于中美经贸摩擦的长期性、复杂性和严峻性，必须有充分的心理和措施准备。中方应尽最大的努力管控分歧，争取两国经贸关系相向而行。与此同时，大国经济必须有大国心态，这是中国必须经受的“成人礼”。相信，经历了2018年两国经贸关系的跌宕起伏，国内各界都大大增强了适应性和承受力。风浪岂能掀翻大海？无论经贸纷争来自哪个方向，应对这种外部冲击，作为大型开放经济体，中国关键是做好自己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