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青年·连载 ▏格格不入的陈丹青(之二)
文:赵国君(艺术学者)
本文由赵国君先生提供
四
媒体问:“你认为生命中最重要的是什么?”
陈丹青答:“没想过。不知道。生命中最重要的是什么?大概就是生命吧。”
媒体问:“面临油画艺术发展不大的21世纪,艺术家们该如何探索,才能得到艺术价值与商业价值的双丰收?”
陈丹青答:“请问,如果艺术商业‘双歉收’,如果在‘国际舞台’上没有‘前途’,您会‘探索进取’么?您还‘画画’么?”
又问又答:“在现今混沌而不知所云的文艺思潮左右下(左右?现在怕是哪种文艺思潮都难以彼此左右,这倒是好事:您经历过被一种文艺思潮绝对左右的时代吗?)文化早已没有了分量,轻浮和随意已经到了可以随处涂鸦的境地(没关系,世界之大,请随意涂鸦),更不敢奢望有人能给艺术这两个字一个相对确切的注解。(为什么要‘奢望’别人给艺术‘下定义’?有了定义,您就安然了吗?)”
看到了吧,我们的提问(连我们也是可疑的,多少人?)诸多大词横飞:什么艺术振兴、走出国门、社会悲哀,等等,多家国意识,天下思维,缺乏细节,亦少包容,往往一个问题涵盖一切,一个立场横空出世不容异端,这毛病我有,好多人都有,是社论体、教科书,乃至肮脏政治语言习焉不察后的恶果,几无对话起点,除了暴露丑陋、无知,或表演凶悍、野蛮,简直一无可取。而陈丹青的习惯是,一方面固守边界、就事论事,一方面消解大词,言之有物,避免话语高蹈,其实是祛除权力话语的大而全,使语言回归常态,坦白、诚实,有主见而不流俗,散发着许多知识人奇缺的话语特色与人格力量,乍一看,仿佛他在耍狡猾,其实是见招拆招,回避整全偏颇的表达方式。
“我不会上问题的当。”他说。
此前,他“牛犊顶橡树”,辞职清华,发难于沉荷日久的教育制度,遂成红色帝国新闻,被热炒了许久。不同于八十年代《西藏组画》在美术界的轰动,如今,教育问题、城市景观、民国斯人、社会时政均是他评议批判的主题,在一个嘿嘿傻笑、遍地犬儒的烂污之地,“老愤青”的畅快淋漓,大有惊见鲁迅之感。
愤青?愤怒是敏感心灵对粗粝现实的正当防卫啊,何况,在争相献媚、投降的年代,痛苦于痛苦,敏感于敏感何等稀缺、可贵!“老愤青”,迷死个人。
既处士横议又公民理性,实我心仪钦佩之人。2008年4月,郑重请他做嘉宾,此时我正筹备的会议是:“纪念李慎之逝世五周年”。
电话邀请,他不置可否,却大谈近来读书事。“我不懂的呀,回国后找各种书读,一路才看到李慎之,还没读完,他的那个《风雨仓皇五十年》写得好,真了不起”。还是答应来。
李慎之是谁?是一个对身处全球化浪潮下的中国进行了前瞻性思考的学者,也是20世纪下半叶中国自由主义思想的破题者、呐喊者,一生跌宕传奇,经历了20世纪中国政治文化的波诡云谲。他是我思想开蒙的宗师,借他的离世做纪念当有缅怀先哲、指正时弊的意思在,这是我的“故意”,登时受到阻力,但无论怎样威吓,绝不后退半步,幸有李先生的女儿李伊白女士与著名学者吴思的支持,纪念会冲破阻力,终告开启。
感人的是李锐老,九十多高龄的他恰逢手术前夕,虽不能至,却于病房中应我恳求欣然命笔,题词致贺。老知识分子的认真劲儿不是简单写几笔了事,而是一边写一边修改,修改后居然重新誊了一遍,字迹工工整整,简直点出了纪念会的意义:
从洋务运动、戊戌变法到五四运动,国人所追求的自由、平等、民主、法治的社会乃人类进步的普世规律,曾被第三国际的无产阶级革命运动所中断,在中国也造成1949年革命胜利后的一段大弯路。近三十年来的改革开放,经济走上全球化轨道,成就举世公认。但由于政治体制改革未能同步,跛足前行,出现腐败丛生、人治依旧的局面。李慎之是坚持五四精神的代表人物之一,今天纪念他逝世五周年,我们定要继续努力,实现他的愿望。
九十一岁叟 李锐
会上,李普、曾彦修、谢韬、江平等耄耋老人都来了,他们都是著名的“两头真”式的人物,就是年轻与年老者两头都真诚地追求民主和自由,而徐友渔、王学泰、秦晖、雷颐、贺卫方、吴思、陈丹青、章立凡、秋风等已属于年轻的中坚了。在《炎黄春秋》杂志社那间狭小、陈旧的会议室里坐满了李慎之的知音故旧,围绕着李慎之,说不完的话题,有国运时局,也有思想文化。90岁的李普,88岁的谢韬,78岁的江平,个个言辞恳切。耳朵老惫的李普说话大声,简直疾呼。谢韬先生形象生动地回忆了过往,又再度陈述他对民主社会主义的追求,人生迟暮却耿耿精言,不忍年轻理想旁落,情状令人动容。年轻一辈更不在话下,秦晖缜密、吴思冷静、贺卫方激情,说着就轮到丹青开讲。他眼光逡巡众人,有些犀利,却又腼腆,他说:“李慎之就是一个无锡公子哥儿啊,‘很老卵’的。”粗愣愣、直爽爽的上海方言一出,场面登时松动,丹青先生自顾往下说,从李慎之青年得志出发,历数“慎公”的自足与得意,话题一转,说到了“老卵”的公子哥怎样被毁玉焚琴、壮气蒿莱,而慨叹历史如何使得斯文扫地,贵族全无,见解簇新,且奇崛得似有争议,乃至朱学勤先生当场向李伊白求问:你爸爸是公子哥儿么?
“众位太可贵啦!”话锋一转,丹青先生目视在场的各位,说:“老先生我们永远纪念他,在座诸位越来越重要,因为中国现在真的很微妙,乐观是乐观不起来,但是局面就是这样一路拱开的。”
五
如此这般,算熟识了么,时有电话叨扰,偶尔邮件飘过。有时候,他会把刚写的文章发我,先睹为快已是一种幸运,而他居然总有“提提意见”之类的征问,我连看懂都难,何来意见?
他发来《民国的范儿》,特别注明重要之处:
国民党元老不去说了,共产党起事那拨人,都是有脸有谱的范儿:朱德是忠厚的军阀气,周恩来是辅佐的宰相气,李大钊是典型的儒相,瞿秋白是刻骨的亡命书生气,陈独秀根本就是康梁那代大逆子,生得晚了,气概一点不输,犹有过之……二流的角色也是有声有色:康生那张明末东厂脸,许世友简直是明初的武夫相……搁在古代,这些脸谱可就进了三国水浒,说书唱戏作演义了。
《雅斯纳亚·波里亚那:记文学中的俄罗斯》很长,有带一本书去苏俄的感觉。丹青先生带的是托尔斯泰的《战争与和平》,一段段的文学记忆,一帧帧的现实观感,在文学与现实之间,细腻的年少记忆与深切的中年慨叹穿插迂回,深感心态丰盈,宇宙之大。读这样的“中年记怀”,我辈知识储备显得有些浅薄,断断续续读完已是不易,自愧弗如的是他居然又要些建议,我只能无语作答。文章最末一端,他老实表白:“现在就写到这里。最后一节有点评价性质,非常难写。”他是长于描述,不喜评论的,尽管满腹心事议论,可以看出,也许是早年受过大话的害,对陈义甚高、光正辞严的宏论总有特别的防范。后来他对我告诫:描述细节,质感,但别控诉,别有大结论。
算是文字相交吗?哪敢这么说,我与他不仅隔着时代,且深处鸿沟两端,鸿沟之大乃大变局后巨大的文化断层!这个断层就是我辈红卫兵后代、知青传人,狼奶与毒文化的侵泡早成智识上的“大头娃娃”,表达上的“教科书婴儿”,套话连着空话,用他批评的话说,就是“平庸、无味、装孙子、玩世故、一本正经”。并且,令人心惊的是:我们这一代其实是没有师承的!文化的延续根本谈不上。他那一代,还有江丰、郑胜天等民国遗老劫后余灰的耳提面命,还有老上海香火不灭的民间记忆,包括他的父祖,那种家学渊源的影响,大大迥异于四九以后。你看他文字的干净斯文、剀切质直,透着一股特别的诚恳,一股书生气。别说思想深刻,单论态度的谦卑,心态的活泼多元,同辈书写者都罕有其匹,放在普遍的汉语写作中也很有特点,不容模仿的。我对他的文字表达很敏感,几次揣摩其意,终不得解,不得不通读全部著作,却只有学不来的佩服。在一个汉语已然沦陷的社会里,能够把文字表达得如此诚恳活泼,俊美硬朗,简直无出右者。
六
附着风雅,早买了他的书,却一直放着,没有读。这一次由《退步集》、《退步集续编》到《荒废集》仔细读了下去,字字句句看得怒发冲冠手舞足蹈痛彻心肺,就兴奋地与师姐李文子扯电话,交流心得。文子姐姐早年法大政治学专业毕业,后艺术界做画廊,现在是《领导者》杂志的编辑部主任,要思想有思想,要艺术懂艺术,乃“法艺双栖类”的大才。我激动地报告各种感触,准备聆听着她的意见却只顾滔滔不绝。她和着我的激动,插不上话的,只记得对丹青先生也是赞赏。
——他辞职,有人夸赞大胆。
他说:不要渲染我的辞职,请探讨辞职的原因。
——你希望自己的心灵史如何书写?
请原谅,我不懂什么叫做“心灵史”。谁想出这个肉麻的词?
——在国外,让你感触最深的是什么?
我们都是奴才,望不到边的奴才。
“路不要紧,保持走要紧”、“互联网是舞台,不是节目”、“艺术是说谎。但现在我们不会说谎,很笨地在那儿说谎”,还有,“春天谁来提倡?春天还不是来了。真正繁荣文艺,什么都别提,最好的办法就是退回零点,国家不管就太好啦”,等等。
他回忆陈逸飞,回忆年轻时上海的绘画往事,还有对上海美专、母校的记述,于平淡细腻的书写中敷陈时光流动,人文变迁,亲切细致伴着幽深的情意,扑面而来,犹如一杯午后阳光下的柚子茶,清新、芬芳。他的讲述菩萨低眉,婉转也坦白,善于呈现人同此心的感触。而他的怒目金刚、直言无忌因时代的懦弱昏暗,更加引人注目。最喜他在一篇关于“批评与自我批评”的发言:
过去,官方对我们意味着他者,今天,我们就是官方。
我忽然明白:中国现代美术史,是行政美术史。中国当今美术界,是行政美术界。
不知有谁能像他这样如此坦白,如此“舍得一身剐”,不留情面,要知道,他完全可以自假名声,摇身一变地在里面分一杯羹的。那些在艺术、教育、政治、社会等各个方面频频发难的议题,貌似对事物本身的愤怒,实则是清理着我们许多习焉不察的思维方式。
有人说他老愤青,他说:愤怒也是一种高兴啊。
如果说“伪现代中国”是一面面布满灰尘与污垢的玻璃窗,他俨然一个满怀天真的“蜘蛛人”。又像牛虻,死盯着问题本身,就事论事。他的妙论迭出,大多出人意料,无辜而诚实,突破了心理定势,令人惊异,不为别的,只为我们的思维被禁锢太久,已经板结僵化而已,而他自由的心灵翱翔于心有定见之上,又带着一种特别的开放包容。在对待媒体的追问上,他机智而有余地,却不掩锋芒,与其说锋芒,毋宁说诚实。
在评价安迪·沃霍尔时,他这样陈述:“沃霍尔以无辜的自私、病态的天真、备受困扰的好奇心,以及对如何外部信息与内心活动的天然的平等意识,向我们证明了什么才是自由和诚实。”非以行状论,而以性格论,若这里,把沃霍尔换成他自己,是否一样适用?
那一日,热心又来,针对他著作所涉,我做了分类,拟就了四个不同的话题,准备做一期论坛,四个话题包括:
异哉!所谓教育问题者——由美术教育看体制教育本身
痛哉!乡关何处?——乡村沦陷与城市景观崛起
美哉!民国斯人——西风东渐里的中国
哀哉!我辈何如?——知识人的命运与责任
四个议题就是一个综合论坛的基本框架,召集当代的知识精英展开严谨的讨论,岂不更好?于是大呼小叫地拉拢同伴,和査建英说,然;与王朔谈,好。激动语告,他怯怯谦让:有人来呀?
曾经,我也像很多人一样想要仗剑走天涯,也曾经误以为穷其一生追寻爱与自由,最终还是面对着这平凡。
新青年艺术沙龙是一个自由的地方,做一些活动,写一点东西,这个时代总有一点信念能让我们坚持下去做一点点自己信赖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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