妥协与挣扎——上海返蓉大学生的隔离困境
妥协与挣扎——上海返蓉大学生的隔离困境
文丨风神125、诶诶
采丨风神125、诶诶
编丨被摇醒的菌菌
编者按
自上海疫情形势有所缓和以来,大量高校学生离沪返乡,大学生返乡交通方式和隔离问题成为近期公众关注的热门议题。5月23日晚,成都官方发布消息称在成都隔离的大学生凭有效证件可免收集中隔离期间的住宿费用。《常识》采访到多位返蓉大学生、学生家长与知情人士,记录下近半月以来上海返蓉大学生经历的波折与困境。
5月中旬,随着上海每日确诊病例数不断下降,已封控近两月的上海各高校开始逐渐允许学生申请离校返乡。林均是上海某高校研究生,5月12日,辅导员通知学生可申请审批离校。5月16日,由于上海发往成都的直达高铁班次尚未恢复,林均经由合肥南站中转回到成都。像林均一样,在沪蓉直达高铁班次恢复之前通过长沙、杭州、连云港等地中转返蓉的大学生不在少数。
到达成都东站后,林均与普通旅客一同出站。出站全程并未开设专门的闭环通道,将普通旅客与有上海旅居史的旅客分流,直至查阅行程卡时才有工作人员出面引导他前往西广场临时隔离点。成都方面当时安排旅客在成都固定居所所在的区县负责接返旅客,当天晚上,林均被送至武侯区开元曼居酒店进行七天集中隔离。
按照规定,集中隔离完毕后,他还需要进行七天居家健康监测,即“7+7”。由上海返回成都的大学生对于隔离酒店并没有选择权,只能听从防疫人员的调遣和分配。随机登上一辆大巴,并不会知道这辆车的目的地在哪里。“我儿回来当天,半夜三更的,我们开着位置共享追着疾控的车跑,给他送了一行李箱吃的喝的。”有家长在交流群如是说。
林均所在的开元曼居酒店在隔离酒店之中属于中档水平,每日住宿费260元,餐费60元,七天隔离费用总共在2300元左右。隔离酒店之间档次和标价差异较大,分配到锦江之星等普通连锁酒店的同学七天隔离费在1500元左右,而在泰合国际大饭店、成都太古里河畔亚朵酒店等位于市中心黄金地段的高档酒店,七天的住宿和餐食费用超过3000元,价差达到两倍以上。
林均将隔离酒店的费用问题反馈到了市长信箱:“这笔开支我个人是可以承受的,但这笔开支对于大批被上海市劝返的、无任何工作的大学生而言却是一笔无法承受的开销。”
22日起,经上海市教委、铁路部门和各地方政府协调,上海增开了发往全国多个目的地的大学生返乡专列,优先面向大学生售票。当晚23:10,第一班返乡专列G3284搭载大约一千名乘客到达成都东站。面对千人规模的庞大返乡潮,成都方面的隔离政策又突然产生变动,要求专列所有乘客统一分配到成都各区县酒店进行14天集中隔离。
部分乘客已经提前联系好自己固定居所所在社区,由家庭住址所在地派车接走进行隔离。但此时这部分乘客也被纳入全车统一的14天隔离分配中,没有办法经由家庭住址所在地派遣的车辆离开。
到达隔离酒店后,学生被要求一次性缴清14天的集中隔离费用,最高的超过七千元。部分学生无法接受临时更改的隔离政策和高昂的隔离费用,拒绝入住酒店,情况一直僵持到23日白天。
22日晚学生情况自述
(图源微博@想要拥有一只狗的人生)
23日22:51,正值第二班返乡专列抵达成都前,微信公众号“成都发布”发出《疫情发生地川籍大学生返乡热点问题解答》,明确川籍大学生返乡抵蓉“由成都市统一安排实施7天集中隔离”,同时“为体现对川籍大学生的关心关爱,对从疫情发生地返乡、在成都隔离的大学生,凭学生证等有效证件,免收在集中隔离期间隔离场所的住宿费用。”
24日晚,冯禹乘坐的第三班返乡专列抵达成都东站。冯禹随着同车人群经专门的上海抵蓉通道走出东站,按照到达大巴车停靠点的先后顺序,22个人一组依次登上大巴车。
免住宿费政策颁布后,成都市将接待专列隔离的任务摊派到下辖的各个区县,每天有三至四个区县负责接待当日抵达的旅客。但由于不同区县的接待量能存在差距,各地的隔离条件差异较大,主城区和近郊区县的状况普遍好于远郊区县。当天,冯禹所在大巴车的目的地是成都下辖的远郊县级市简阳市。
简阳市为当日接待的学生设置了两个隔离点,一个是麗枫酒店,另一个就是冯禹所在的万福苑。万福苑是隶属于简阳市万安养老服务中心的养老基地,去年被改建为临时隔离场所。
大巴车停靠在万福苑内部后,工作人员以车为单位依次组织大家下车、做核酸,然后五人一组进入房间。冯禹坐在第三辆大巴车上,在进入隔离点之前收到了较早进入隔离点的同学分享的图片。图片显示,隔离点的床上用品上有不明黄色污垢甚至血迹,地上有未打扫的瓜子壳、烟头,大量的蚊虫集中在窗框里,部分房间还发现了甲虫和蜘蛛。
万福苑隔离点卫生状况
(可左右滑动查看)
看到隔离点的卫生状况,冯禹所在的大巴以及其后大巴车上的学生们拒绝签字进入隔离点,并且试图寻找负责人讨要说法。此时,先前进入隔离点的学生也提出想要离开,却被反锁在房间内。
他们试图通过敲门和叫喊等方式得到回应,但始终没有人开门,“后来有的学生报警,警察和一些家长到了隔离点的外部,再加上外面的学生帮忙传播,工作人员顶不住压力才把学生们放出来。”冯禹向我们解释道。
25日凌晨1点左右,学生们通过电话联系负责人反映隔离点的卫生问题,这是他们试图进行的第一轮沟通。负责人表示隔离点的硬件条件有限,希望学生们理解。“但这明显是敷衍的态度。”冯禹认为,床上用品可以清洗更换,地上的烟头和蚊虫死尸可以打扫,这不是用硬件环境就可以搪塞的。
第二轮交流过程中有警方介入。隔离点派出一个自称警察的人和学生进行沟通。这位警官向学生表示不可能更换隔离点,并要求学生们全部进入房间,如果有问题跟工作人员进行点对点的沟通,然后由他们再来解决。因为之前的反锁事件,学生们并不信任工作人员,依然拒绝进入房间,并要求工作人员拿出让大家信服的隔离点卫生标准相关规定。
“但是在场的所有人,包括自称代表领导进来沟通的人,都说不清楚卫生标准是什么。”冯禹说,没有人能解释为什么床上用品和马桶上会有这么多污垢,为什么房间内没有打扫的痕迹。在场医务人员向学生们解释说,万福苑隔离点达到了消杀标准,蚊虫经过高温消毒后没有细菌,所以蚊虫死尸残留在房间里是符合标准的。
学生们对这一说法表示无法接受。根据2021年12月简阳市中医医院发布的万福苑集中隔离医学观察点病媒微生物防治服务供应商招标标准,供应商应不定期上门服务,每月服务不少于2次,进行检查、维护、清理“四害”尸体、补充药物。
万福苑隔离点病媒微生物防治服务招标公告
在第一轮和第二轮沟通都没有取得实质进展的情况下,5月25日清晨,仍然有至少七八十名学生没有选择入住。学生们抱着解决问题的态度通过电话联系到了相关部门的领导。根据现场提供的视频,这位领导在一开始称现阶段疫情防控的安全比舒适更加重要,万福苑本身不是酒店,只是一个隔离场所,让它达到酒店的标准是不现实的;但随即又说,万福苑是严格按照疫情防控的标准建成的,是各个区县防控隔离点里做得最好的,得到过来这里接受隔离的群众的高度赞扬。
这位领导指出,理解和支持疫情防控是每一位公民应该承担的责任,并向学生们宣讲了《治安管理处罚法》《刑法》的相关法律规定和相应惩处措施。领导还补充道:“如果今天各位大学生拒不配合,所有的监控所拍摄的视频资料都会存档并请上海疫情防控指挥盖章,发给学生所在学校的党委,我想这对大家今后的择业、考公和考研都会造成影响,希望大家能够想清楚。”
视频内容显示,电话对面的领导并没有理会中途想要打断询问的学生,在说完后直接挂掉了电话,没有给学生对话交流的机会。25日早上九点左右,已在外奔波超过24小时的学生身心俱疲,迫于压力,最终进入了隔离点房间。
“这就是我们从抵达隔离点到入住之前比较集中的的几次沟通,”冯禹对此觉得很寒心,“他们全程都是很敷衍的态度,甚至没有找人进到房间看一下我们所反映的问题,只是一味地要求我们进入房间。”
进入到隔离点房间后,大家正式开始了为期7天的隔离观察生活。隔离点房间门的电磁锁被反锁,窗户从上到下都安装了防盗窗,学生们和外界沟通的唯一渠道是工作人员的微信号。“大家都很担心的一个问题是,如果房间内发生火灾或者其他紧急情况,我们自己无法开门逃生,并且房间内部也没有应急按钮。”
冯禹了解到,所有隔离的学生加的都是同一个工作人员的微信,如果真的出现紧急情况一个人无法接应。对此,工作人员给出的解释是隔离点有一个操纵室,在操作室内可以通过断电来打开全部房间的电子锁。“但是监控在走廊,如果房间内发生了什么紧急情况他们是无法观测到的。”工作人员的解答并没有纾解冯禹的不安。
针对万福苑隔离点房间的卫生情况,工作人员表示如果有需要可以送新的枕头,但是被子无法更换。除此之外,工作人员给学生们发了抹布、扫帚、拖布、酒精消毒片等卫生用具,供学生自行打扫。关于房间内的蚊虫,隔离点工作人员发放了蚊香液和杀虫喷雾,并提醒学生们关好纱窗。
隔离期间,万福苑的学生们需要缴纳一天90元的餐食费。其中早餐10元,午餐晚餐各40元。冯禹说,隔离点的餐食价格比起学校食堂同规格菜品价格基本翻了一倍,他们曾要求提供餐食费用明细,但工作人员表示无法提供。
在入住隔离点房间后,仍然有学生想通过各种渠道去解决存在的问题。有的同学在微博上反映情况,被隔离点的工作人员打电话警告劝删,否则后果自负;有的学生尝试拨打12345,但现行隔离政策并没有针对所出现问题的明确规定和解决方案;还有同学通过成都市督察组工作人员反映情况,却也没有立刻得到实质性的解决。
但发生变化的是,28日,本该接收新一批返乡隔离学生的简阳万福苑隔离点不再接收隔离人员。联想到之前隔离点的说辞,冯禹对这个变化表示困惑:“既然他们一开始要求我们入住的时候告诉我们这边的卫生条件是达标的,为什么28号又取消这里作为隔离点了呢?”
部分28日乘坐G3284次专列抵达成都的上海返乡大学生被安排到新津兴化苑,这是由人才公寓改建的临时隔离点,今年初才刚刚装修完毕。进入隔离点房间后,很多学生都闻到强烈的刺激性气味。部分学生要求工作人员出示隔离点的环境检测报告,但截至发稿,工作人员仍未给出明确回应。
由于隔离点房间的窗户限位器无法拆除,学生无法自行开窗通风,且房间内并未配备活性炭、二氧化氯等净化空气的物资,部分同学被迫带着口罩入睡。入住一段时间后,兴化苑隔离点的部分学生出现眼痛、胸闷、头晕头痛等疑似早期甲醛/其他不明物质中毒的症状。面对工作人员对学生诉求的无视态度,多名学生联名提出诉求,要求隔离点立刻开窗通风、出示环境检测报告或更换隔离点。
兴化苑隔离学生的诉求
学生们和隔离点长联系过后,对方回复称兴化苑作为紧急安排的隔离点,并没有做过环境质量检测,且现在不可能更换隔离点,也没有办法拆除窗户的限位器。学生又试图投书市长信箱讨要说法,对方给出的反馈认为学生们闻到的气味是消毒水的味道。学生反映情况两天后,兴化苑工作人员向大家发放了小包活性炭。
除了新津兴化苑,新都区军屯勇士勋章、崇州公议敬老院等隔离点的学生也对所处隔离点的卫生条件提出了质疑。
对崇州公议敬老院及新都勇士勋章基地卫生状况的质疑
(可左右滑动查看)
23日晚,成都市发布的通知提到“免收在集中隔离期间隔离场所的住宿费用”。但不管是“成都发布”微信公众号还是成都市卫健委官网,当晚都只以答问的形式发布相关信息,没有对外释出正式公文。对于免收住宿费用的具体时间段,答问中没有给出具体的划定。由于各个区县和酒店对于政策理解存在差异,部分酒店联系入住学生将23日之前的隔离费用也一并退还,部分酒店则拒绝了学生提出的退费请求。在23日前回到成都进行自费隔离的学生提出了疑虑,同为自费隔离,为何会出现不同区县和不同酒店退费标准不一的情况?
《常识》获得了一份据信为成都市疫情防控指挥部办公室5月26日发布的通知。这份“关于政策执行标准的通知”指称,隔离免住宿费政策只从发布之时即23日起执行,23日前的隔离住宿费不予追溯,仅退还预收的23日之后的费用。通知最后写道:“此政策解释口径供掌握,不对外宣传。”
但在缴纳了23日之前的隔离费用却没有得到退费的学生和家长眼中,这份所谓的“不对外宣传”的通知既然没有公布,就不具有公信力,也不应该成为拒绝退费的依据。既然公布的答问没有对免费隔离时间段作出限制,就应该对近期所有返蓉大学生免除隔离费,如果按照23日的时间一刀切,明显存在不合理性。
到家后,七天居家监测期间“非必要不外出”的要求又成为笼罩在学生和家人身上的另外一张网。有学生家长反映孩子回家居家监测期间,在社区称家人可以正常上班的情况下,单位不允许家长上班,认为家长需要居家一起进行健康监测。家长将情况反映到12345市民服务热线,12345回应说以社区的说法为准,但单位又并不认可社区的说法,造成家长无法正常上班。
赵萍是本次上海返蓉大学生家长之一,她的儿子在23日晚乘坐返乡专列回到成都进行隔离。作为有经验的热心家长,近几天赵萍在交流群中十分活跃,积极帮助不断涌入的学生和家长反馈问题,提供渠道和信息,平复大家的情绪。
由于同车厢旅客中发现阳性病例,赵萍的儿子作为密接更换了隔离酒店,延长了隔离时间。虽然返乡专列优先面向大学生售票,但如果大学生购买后车厢内还有余票,这部分少量的余票仍然会面对社会人士开放。
赵萍认为,大学校园管控严格,相对封闭,大学生染疫几率较低。铁路方面将座席同时开放给大学生与社会人士具有一定风险,也对后续成都方面的管理造成了麻烦。
列车到站后,乘客蜂拥下车出站排队,等待前往隔离点的大巴车,现场较为无序,缺乏按照车厢的分流导引。如果列车上存在感染者,既会导致同车厢的一批旅客成为密接,又让同大巴的另一批乘客成为密接,增大接触面。赵萍作为家长,希望防疫部门以车厢为单位进行统一分批转运,尽量减少现场的无序状况。
专列刚开行的几天,面对隔离流程和健康码赋码中的诸多问题,学生和家长不断拨打12345市民服务热线、卫健委、天府健康通、大数据中心等部门电话寻求解答,但却常常遭遇各部门之间的相互推诿,且各部门间对政策的解释口径不一,难以推动实际问题的解决,颇有“求告无门”之感。
25日,成都市针对返乡大学生的隔离问题成立了专门的督察组,负责问题的收集和向上汇报。一位督察组工作人员进入交流群对学生和家长提出的问题进行反馈,大家的问题多了一个相对直接的反映渠道。赵萍说:“有些信息公开透明以后,通过解释让学生和家长有知情权,这样大家可能也会换位思考,站在政府的角度想一想。”
但因为每天群内提出的问题数量庞大,即使是有赵萍这样的热心家长帮衬,这位工作人员也显得力有不逮,无法对所有问题进行即时反馈。同时,一些区县隔离场所存在的问题反馈到督察小组层面后,督察小组再反馈到区县的执行效率也存在差异。
赵萍认为,面对学生和家长提出的问题,政府层面应该抽调更多人手建立专门的小组负责解答,给出关于防疫政策的明晰解读,用耐心的服务态度应对这一波万人规模的返乡潮。
在科技手段上,可以建立统一的集中隔离管理平台,旅客登记信息后通过列车车厢统一分配大巴和隔离点。旅客端可以在下车前就查询到后续的行程安排,减少现场蜂拥排队和“开盲盒”上大巴分配隔离点的混乱情况。通过信息透明和精准服务,既能提高转运效率,减少交叉感染风险,又可以尽量纾解学生和家长的紧张情绪。
“这几天我们的孩子就像实验田,经过了我们的问题从暴露到解决的过程,希望之后的孩子能够得到更完善的服务吧。”采访最后,赵萍略带无奈,却又怀着未来情况能够有所改善的期望。
后记
6月1日下午,四川雅安接连发生6.1级和5.1级地震。吴祯正在蒲江县石象湖雅乐轩酒店隔离,蒲江县是成都市距离震中最近的区县之一,震感强烈。地震发生时,吴祯正在写作业,突然感觉到强烈晃动,第一反应立刻躲在了桌子下面。
第一波地震结束后,吴祯打开房门,询问门外的工作人员什么时候可以进行疏散。此时第二波地震袭来,吴祯彻底陷入惊慌之中,在房间门口边哭边尖叫。旁边房间的隔离学生也纷纷打开房门,戴好口罩穿好鞋等待疏散到室外。但工作人员一直没有引导大家进行疏散,反而劝阻大家回到房间。吴祯当下坚决拒绝回房,在走廊上等待很久才最终回到房间。面对隔离学生的质疑,隔离点工作人员也并没有出示相应的应急预案。
万福苑的同学在这一天已解除隔离,但他们曾担心的情况仍然出现在了其他隔离点。
(文中姓名均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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