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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宝强的《八角笼中》,揭示了哪些残酷的社会真相?

赵皓阳 大浪淘沙
2024-09-05

我推荐这部电影的原因有两个:第一,我认可王宝强这个人,我认可演技、职业素养和个人品格。第二,这个题材很珍贵:我们现在的现实主义题材越来越少了,没有资本愿意投拍劳苦大众的片子,有些有理想的文艺工作者又很难过审查这一关,现在就连犯罪动作片都要放到东南亚去拍了——所以这一部以大凉山格斗儿童为题材的作品尤为珍贵。


当然,这部片子并不完美,虽然相较于王宝强上一部导演作品有了飞跃般的进步,但是还是差点意思——一方面是王宝强的个人能力,这一主观方面的原因;另一方面是对于一些最敏感的社会问题只能匆匆带过,这一客观方面的原因。只能说有些遗憾了,没有100%挖掘出这一题材应有的深度。


所以本文主要不谈电影,谈一谈背后更深度的社会问题——“格斗儿童”的土壤是什么?这一土壤背后更深层次的问题是什么?当代穷人的困境,以及我们如何与弱势群体建立正确的共情?



不过在开始严肃的社会问题探讨之前,我再夸奖一下王宝强,真心希望大家能支持一下他这部作品。


王宝强,河北农民的儿子,家境贫寒,从群众演员、武替一点一点做到今天的成就。如果说娱乐圈里,有谁能算得上“好人”,新生代里恐怕有且仅有王宝强这一个了。马蓉和宋喆,一个老婆一个经纪人,生活工作最亲近的两个人楞是没找出什么黑点来。


还记得那天马蓉说爆大料,我们都满怀期待地守在电脑前面看,结果特么的爆的料就是证明了王宝强借钱打官司之余还不忘给国家交税,顺便还洗了一波陈思诚——二话不说借兄弟几十万。


还记得金扫帚奖,也就有且仅有王宝强一个明星现场领奖了,还很诚恳说接受批评给观众道歉。

这真是难能可贵,尤其是在现在娱乐圈、流量明星、粉圈最喜欢颠倒黑白、控评洗地、操纵舆论的大环境下,还有一些拍不出好作品来怪观众没品味的老逼登们的衬托,王宝强亲自领金扫帚奖,简直就是娱乐圈的圣人。



不说导演,单说他作为演员的业务水平,一部树先生一部士兵突击足以写进影视史了。


再考虑到他的出身,一个正儿八经农民家的穷孩子,进了娱乐圈这个大染缸,依然不忘初心洁身自好,完美的戳破了如《人民的名义》等剧都在宣扬的“穷人家孩子成功了更禁不住诱惑”的谬论价值观。


《人民的名义》是一部好作品,但是个别情节就很不舒服。咋,农民的儿子就更容易腐败,工人就是这种丧心病狂的恐怖分子,维持正义的都得是正黄旗才配了?



这个话题恰好又与“大凉山格斗儿童”这个社会问题所衔接了。这件事情被媒体报道是在2017年夏天,我印象特别深的是,这个新闻与“天价暑假”的新闻同时成为了当时的热点—— 
暑假过半,在夏令营市场上,短期海外游学夏令营十分火热。十余天的游学,价格动辄数万元,由于是学校组织,一些经济条件好的家长自然趋之若鹜,也有不少家境一般的家长,为了孩子融入集体,也咬着牙勉为其难。记者调查发现,市场上的游学机构与学校之间有一条潜在的利益链。一些游学机构坦言,组织这些项目,学校能从每个学生的花费上得到的提成通常在5%-7%之间,而带队老师获得免费出境的机会,也成为游学项目的一个潜规则。
 
——《“天价暑假”成家长不能承受之重 花费不等于意义》(2017年8月14日北京青年报)

 
笼中,两只困兽。厮杀,无处可逃。你的武器,只有你的身体。没人在乎你的出身,降服,是唯一的目的。”这是国内一档格斗栏目的介绍。有人觉得,十几岁的孩子本该是接受教育的年龄,却被送上格斗赛场。有人觉得,可能这样的梦过于残酷,但对于一个没有父母的孩子,有什么比没有一个家更残酷呢?人们看到这些孩子的苦难和恐惧,也看到斗志和温情。唯一没看到的,就是后退。
 
——《格斗孤儿:关笼里打为改变命运 退步只剩贫穷和毒品》(2017年8月8日新京报)


这两则对比的新闻可以做多方面的解读:首先,这是贫富差距的具象体现。其次,拼命格斗的儿童,是想改变自己的人生,实现阶级晋升;而焦虑给孩子砸钱的中产家长,当然渴望子女成为真·精英,甚至世袭的真·贵族,更有一部分是担心子女未来的阶级滑落。

就在那个夏天,一篇名为《月薪三万,还是撑不起孩子的一个暑假》的文章在自媒体上热传,文章中的女儿过一个暑假要35000元。其中,去美国游学,10天20000元;请阿姨照顾,5000元;再加上钢琴课、游泳班、英语、奥数、作文培训费,这位在广州企业当高管、月薪三万出头的妈妈,一月收入竟负担不起女儿的暑假,引发网友热议。
 
我们来看一下,这个月入三万的妈妈已经在阶级再生产中感到力不从心。那么月入三万是个什么水平呢,我们来看2015年《中国社会蓝皮书》中关于家庭人均月收入的数据:


可以看到,月入三万已经是全国top4%的人群了。然而她还不够,这位中产阶级的妈妈明显对她自己的阶级地位有一种危机感,对孩子未来的上升渠道感到焦虑,否则不会用这样超出自己能负担的投资砸在女儿身上。对于这样top4%的家庭来说,甩开了剩下96%当然还不够,他们的目标毫无疑问是进入那个top0.1%的人群。

电影《肖申克的救赎》里有一句经典台词:“有人忙着活,有人忙着死”( Get busy living, or get busy dying)。这句台词看似很有范很容易装逼,但是我一直表示无法理解其中的深意。

这两则新闻我终于明白了,什么叫忙着活、忙着死:如果“天价游学假期”体现了中产阶级的焦虑与迷茫——他们只是在get busy living;那么大凉山的“格斗孤儿”则就彻底展现了底层的绝望——他们已经是get busy dying了。


对于最底层的群体来说,阶级晋升的天花板更难以打破,上升渠道更加狭窄,穷人想要改变自己的命运难上加难。“格斗孤儿”的出现并非孤例,在贫富差距很大的泰国,穷人家的孩子从小练拳、搏击、格斗表演就是他们用来养家的重要方式,一些成为格斗明星的人还能大红大紫,摆脱原生家庭,完成阶级晋升。

去年泰国学者们将儿童(男女皆有)泰拳比赛拍摄下来送到电视台进行播放,比赛画面让人不忍心观看。有些人说禁了比赛也没用,因为没人会理睬禁令,他们说与其禁掉比赛,不如修改规则,提高比赛的安全水准。
 
但是没人希望规则被修改——Chaiwang一家肯定也不想。10岁的Nuk拿到了超级儿童锦标赛的冠军腰带,他知道自己的家庭需要他一次次的胜利。自己未来还有更多的比赛要打。
 
——《泰国3万多儿童因贫困打泰拳养家》新华网

体育运动——或者说卖血汗,是底层人民为数不多的上升渠道。电影《摔跤吧!爸爸》中展现的就是这个故事——想要改变命运,就打拳吧;在南美洲,许多贫民窟的孩子通过足球运动改变了他们的命运。


然而我们需要意识到,通过成为体育明星、大红大紫的人是少数中的少数,除了超乎常人的努力,天赋秉异也是重要的因素,所以说绝大多数穷苦人家的孩子都是金字塔下方的基数。

然而却有越来越的穷人走上了这条路,原因很简单——对他们来说,没得选。改变命运的微弱的萤火即使再渺小,也要紧紧抓住,当做人生的指路明灯。

2017年那次“格斗孤儿”事件的结局,是在媒体和当地政府的干预下,大凉山格斗孤儿们被送回了原籍,这一行为同样引起争议。因为大家知道,对这些孩子来说,练拳还是一条可以期待的上升渠道,然而回到贫穷和毒品侵蚀的环境之后,人生的希望会更加渺茫。不过正如我上文所说,练拳这一条路也是残忍、狭窄、缺乏未来、用血与泪搭建的人生道路,只是对于底层穷人来说,他们真的没得选。
 
贫穷的大凉山已经不是第一次走进我们的视线了,还记得曾经引发热议的“最悲伤作文”吗?


爸爸四年前死了。爸爸生前最疼我,妈妈就天天想办法给我做好吃的。可能妈妈也想他了吧。妈妈病了,去镇上,去西昌,钱没了,病也没好。那天,妈妈倒了,看看妈妈很难受,我哭了。我对妈妈说:“妈妈你一定会好起来的,我支持你,吃了我做的饭,睡睡觉,就好了。”

第二天早上,妈妈起不来,样子很难看。我赶紧叫打工刚回家的叔叔,把妈妈送到镇上。第三天早上,我去医院看妈妈,她还没有醒。我轻轻地给她洗手,她醒了。妈妈拉着我的手,叫我的小名:“妹妹,妈妈想回家。”我问:“为什么了?”“这里不舒服,还是家里舒服。”我把妈妈接回家,坐了一会儿,我就去给妈妈做饭。饭好了,去叫妈妈,妈妈已经死了。课本上说,有个地方有个日月潭,那就是女儿想念母亲流下的泪水。
 
彼时新闻一火,就有无数网友指出,该地区穷,是因为某些“贫困山区民族劣根性”,比如不劳作、吸毒、犯罪等等。有网友说“当地人连赚钱的欲望都没有,稍微有点钱就在城区干道上三五人聚在一起吃土豆喝啤酒”;有网友说“当地的人已经习惯于领援助,不愿外出打工,反正躺着也能有饭吃。懒惰还滋长了吸毒贩毒、拐卖儿童的恶习”;更有网友直呼:“你的钱都捐给懒人用来买毒品了!”


客观来讲,大凉山的人民生活在封闭、交通不便的山区,他们的生活环境非常封闭,确实跟所谓的“文明社会”有很深的隔阂,也因为自己独特的生活习惯甚至陋习,加深了外界对他们的误解。

但是,一旦有机会改变自己的命运,大凉山的人民绝不是网民口中的“不愿外出打工、躺着过日子的”形象。据2010年的数据显示,仅珠三角地区,就有超过三十万的凉山彝族人务工,每年在东莞都有彝族人火把节活动,这就是他们背井离乡努力追求新生活的证明。早在2008年舆论风口浪尖的“东莞童工”事件,就是用的大凉山的孩子们。

然而“肯工作”从来不是和“能脱贫”联系在一起的,当年我们对于大凉山等贫困地区的支持不是太多,而是太少。

在东莞这片陌生的土地上,他们常被打骂,几天才能吃一顿饱饭,一些小女孩甚至惨遭强奸。他们日复一日从事繁重的工作,一些孩子想要逃跑,但前路已被封死,工头们用死亡进行威胁,告诫他们逃跑就要付出代价……

我觉得这是四十年来最恶毒的一句话——还不是因为他们不努力!



英国思想家齐格蒙特·鲍曼认为,在封建中世纪,穷人是有血有肉、需要向上帝赎罪的存在,“是以人的形象出现的上帝的象征媒介”。但是随着资本主义的诞生和发展,"穷人"逐渐从道德话语中摆脱出来,在社会和经济的双重脉络上被重新整合——

一方面穷人意味着贫困,即商品和金钱的匮乏,但另一方面也是更为重要的,穷人代表巨大的劳动力资源,和潜在的资本增殖的可能性。在资本积累和增殖的过程中,有多少穷人进入工厂,意味着能够创造多少的剩余价值可供剥削,同时也就意味着资本积累的规模与未来发展的可能性。
 
于是乎,在现代资本主义社会中,为了把穷人们赶入工厂,统治阶级和精英社会炮制出了一套“工作伦理”,大致包括不劳动者不得食、工作最光荣、人不去工作那和咸鱼有什么区别……最典型的就是英国的《穷人法》和边沁的福利院,一方面解决了贫困带来的社会动荡问题,另一方面一定要把人的边际收益压榨到最大化。

 (电影《大佛普拉斯》)

但是,在现在这个生产过剩和消费主义界定一切的年代,穷人——购买力匮乏的群体,成为了彻彻底底、完全意义上没有用的群体,因为这个群体连被剥削的价值都没有了。

社会对没有消费穷人没有了要求和期待——你又不能消费,我们又不需要你生产,我们也很难办呐。社会生产体系把他们从头到尾地审视一遍,依然没有发现一点价值,因此他们注定要被这个社会无情地“驱离”,成为“看不见的底层”。
 
就如鲍曼所说:“因为后现代社会已不再需要大量的劳动力,反而大量削减劳动力以减少成本,过去的那套方式已经不合时宜。在今天,为了符合社会规范,社会成员需要学会积极快速购买和消费商品,可是穷人没有这种条件,因此,穷人在历史上第一次绝对地、完全地成为让人担忧和讨厌、没有用处的人。”


这还没完,在文化视角的解读下,“污名化底层”的现象十分普遍。人们把贫穷归结于个人过错。在美国各州的司法案例和判决书中,“底层社会”这个词语的出现往往伴随着很长的相关列举——少年犯、辍学者、瘾君子、单身母亲、抢劫犯、纵火犯、未婚妈妈、皮条客、乞丐、暴力犯罪——用可怕的定性词语让所有体面人放下心中的道德包袱。

伴随于此,两个相关的概念也开始同时被贩卖:首先,贫穷不再是一个社会议题,而只关乎个人选择。沦为底层阶级被视为是自主的选择——故意的或者默认的。

用鲍曼的话说就是:“指责穷人因为不愿意工作而陷入惨境,因此给他们按上道德堕落的罪名,且把贫穷当成是对罪恶的惩罚,成为了工作伦理在全新的消费社会里的最后一项任务”


鲍曼的终极吐槽:
没人想要穷人,没人需要穷人,穷人被人抛弃,那里是穷人的归宿呢?最简单的答案是:消失。首先,把穷人从大街和其他公共场所迁走,这些场所是消费社会的成员使用的。更好的情况是,如果他们手里的文件不够完备,就可以剥夺他们所有的社会责任。如果没有驱逐的理由,就把穷人监禁在偏远的监狱或集中营里,最好的地方是亚利桑那州的沙漠,在高科技、全自动的监狱里,那里他们看不到任何人,甚至连狱警也看不到几次。
 
还要把穷人从社会群体和道德责任中驱逐出去。这可以用剥夺者和堕落者的语言改写故事来完成。把穷人描绘成松弛懈怠、有罪、缺少道德的标准。媒体乐意与警察合作,向喜欢看轰动新闻的公众呈现骇人听闻的图片,充满了犯罪、毒品和性混乱、在破旧街道的阴暗处中找到庇护的不法分子。向公众们明确:贫穷问题就是犯罪问题,然后用对待罪犯的方式处理这个问题。
 
当年网络舆论指责大凉山人民吸毒贩毒自甘堕落,所以活该穷,还是逃不出颠倒“贫穷与犯罪”因果关系的思维误区。虽然是事实,但没有触及问题的本质。


更进一步地,用贫穷、富人、中产、堕落者的区分,其实是有意无意忽略了阶级叙事,而建立起了无限可分的“身份叙事”。就像我们现在谈论大凉山“格斗孤儿”的问题时,谁也不会建立这样的共情——我跟大凉山的儿童们,都是无产阶级同志。


现在年轻人为什么“丧”、为什么“躺平”,简单得很,工作压力过大,上升渠道渺茫,别说事业有成开创未来什么的,就连房子都买不起。人又不傻,你能看到的未来预期就这么点,努不努力差别不大,那肯定就“丧”起来了。日本的现在就是我们的一面镜子。还是那句话,当你发现努力、奋斗都改变不了什么的时候,那还奋斗做什么呢?

但是这些“丧”和“躺平”的年轻人,却不会触类旁通,无法理解大凉山人当年为什么不拼命去种地,反而天天躺着晒太阳。没钱的打工人都如此,那一个月四万不够女儿过暑假的、所谓的“中产阶级”妈妈会有怎样的阶级认同呢?


1962年,瑞典学者Gunnar Myrdal首次提出“底层阶级”(underclass)的概念,近五十年来,学术界普遍使用“底层阶级”(underclass)的概念而避免使用马克思主义话语权下的“无产阶级”和“被剥削阶级”的概念,这样底层阶级与上层阶级成为了天然的差异,没有了曾经对立的视角。

对于底层阶级的研究,现阶段学界的主流观点有两种理论视角,一种是文化视角的解读,这种视角将底层阶级的形成归因于底层阶级群体自身,如穷是因为懒、是因为不努力道德败坏、反社会特质等;另一种是结构主义视角的解读,这种观点认为底层阶级的形成是由不恰当的经济、政治、社会结构造成的。

但阶级斗争和革命叙事的回归,目前还没有见到,下一次人类世界翻天覆地的进步与变革,需要一次重头再来的“启蒙运动”才行。这就是我把这些理论翻来覆去天天讲、月月讲、年年讲的原因,早晚会讲到版本更新的那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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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面播报一个重要消息,我微博在禁言一百余天之后,至今还没有解封:

所以这是一个很危险的信号,大家要做好最坏的打算,微博上有些“非物质文化遗产”也需要抢救一下了,微博上绝大多数内容跟公众号上都一样,唯独有一个独创的系列是《让子弹飞》同人文系列。

目前还能查看,大家赶紧去抢救性阅读一下吧——关键词可搜索“老二之死”“庐山”等,且看且珍惜。


还有一些微博文章的备份,请搜索日文:

第二本新书正式连载完毕:《资本囚笼》全目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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