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玲《热辣滚烫》:改编不是乱编,放过《百元之恋》
《百元之恋》最精华的灵魂是它揭露了这个社会血淋淋的真相:底层人民最真实的生活状态——既有互爱互怜也有互相伤害。然而这些非常拔高的内涵在《热辣滚烫》中却完全没有体现出来,全部通过一个温情脉脉的奋斗故事而掩盖了。
按照列宁的观点,底层劳动人民只有“自发性”没有“自觉性”。所以这种“自发性”既可以表现为最朴素的阶级情感,最友善的互帮互助;也可以表现为最残忍的丛林法则,最赤裸裸的霸凌与伤害。
所以我们经常可以看到两种说法:老乡真实在、真热情、真倾尽所有帮助人;亦或是穷山恶水出刁民——这两种状态根源就在于“自发性”的两面性。这是可以同时存在的,世界的复杂性就不能用非黑即白的“二极管”思维去理解。
《百元之恋》就非常真实地展示了这种复杂性:底层人互爱互怜、互帮互助,比如女主会主动给流浪大妈过期食品,就算在店长的明令禁止之下也会偷偷给她;而大妈也并没有如很多影视作品展示的“贪得无厌、忘恩负义”,而是拿到了自己能够饱腹的食物就表示“够了”,再多拿就会被发现。
再比如拳击馆的教练和老板,也都是好人,虽然老板一副玩世不恭不靠谱的样子,每次出场几乎都是在吃泡面,但他们实打实地帮助女主实现了梦想,属于“小事糊涂,大事不糊涂”的靠谱角色,拳击馆也更像女主的第二个家。
而“底层人民的互相伤害”在《百元之恋》中展现得更为深度、更为血淋淋。
比如底层男人伤害底层女人——最粗暴的性暴力;比如稍微有点身份的体力劳动者伤害社会的弃民(流浪汉);比如便利店店长霸凌店员;比如姐妹之间的“互相伤害”……
于是我们在电影中看到了这样一种社会真实:大家同为底层人,但是稍微有一点权力的那一方,就会毫不犹豫地、无情地把权力施加于比他更弱势的一方。
电影中的女主被性侵的戏份就是最残忍的体现:先是拳击教练在吃饭时对着猥琐大叔的肚子来了一拳,而他的突然袭击并不是因为这个人猥琐,而是一直误认为猥琐大叔是女主的男朋友,是情敌;而在拳击教练面前不堪一击的猥琐大叔,则又用同样的拳击把女主击倒。这两个连续的情节就是展示了丛林法则下的食物链:同为底层,身体强壮的男人可以霸凌瘦弱的男人;瘦弱的男人转而去伤害女人。
还有一个贯穿始终的情节,电影用大量笔墨描写了便利店经理拒绝把过期食品丢给流浪汉,想尽办法又是藏起来又是锁起来——就是丢掉也不能给你。这种情节如果了解解放初期文艺作品的朋友就会非常有熟悉感,在许多作品中地主的恶仆往往比地主老爷更凶残,带路的汉奸往往比日本鬼子更邪恶,这就是“皈依者狂热”现象,在阶级中是非常普遍的。
便利店经理还振振有词,表示这是“规定”,这就是标准的“工贼”嘴脸。黄老爷说白花花的银子送给了穷人是造孽,因为那真是黄老爷的银子;而店长一定要把卖不出去的食物丢掉也不给穷人,实在是替黄老爷想得太多、太贴心了。
关于这种心态,我在之前的文章中分析过这种心态,比如食堂大妈给我们打饭的时候一定要手抖一抖弄掉两块肉,比如游戏策划故意要专门设置恶心玩家的非必要元素,都是这种“工贼心态”在作祟:《多年以后,当游戏策划暗改数值时,会想起食堂大妈打饭手抖的那个下午》。
然而很遗憾的是,这种心态的人比比皆是,即便我们有时候也容易不自觉带入有权有势上位者的视角,而忘记了自己真正的阶级身份。就比如电影里过期食品不给流浪汉的问题,幸亏《百元之恋》拍得好,能给我们很多温情的流浪汉视角,把他们当成一个活生生的、有道德感的可以带入的对象。
这就是文艺作品所能体现出的态度,要是按照内娱嫌贫爱富的一贯风格,那我们会看到一群无理取闹、倚老卖老、咄咄逼人、你穷你有理的流浪汉形象,观众也很容易受到创作者视角的影响,从而带入不一样的情感:这些刁民真该死啊,人家按规矩来凭什么惯着你?
关于“底层互相伤害”的话题,再多两句嘴,还有很多电影中没展示的“互相伤害”:白领(脑力劳动者)伤害体力劳动者,白领为资本家敲了敲算盘,以为自己就属于上流社会了,心甘情愿当起狗腿子,瞧不起农民、工人、外卖员、快递员,认为他们就应该无微不至为自己服务,稍有不顺心遂投诉,并且不配得到一句“谢谢”。
当然,写到这里也必须要提一句“底层人民互相伤害”更深层次的内核逻辑:本来大家都是底层人,但是头顶的天花板被封死了,看不到、摸不着上流社会的“繁花”与“热辣滚烫”,于是只能为了一些残羹冷炙而互相伤害。于是我们看到了一幕又一幕赤裸裸的丛林法则:男人伤害更弱的女人,店员伤害更弱的流浪汉,经理伤害自己的员工。
言归正传,继续谈电影。我最喜欢《百元之恋》的情节是:女主在路过拳馆多次后,终于下定决心要练拳,是被性侵之后想要让自己变强;而女主第一次对人挥拳,是对那个欺负流浪人士的势利眼的经理,这也是整部低沉纠结的电影中最解气的段落。
当女主终于第一次挥拳之后,电影也迎来了一个小高潮:“弃民”大妈拿着刀抢劫了便利店。一方面我们可以看到,大妈终于“觉醒”了,这其实是最朴素的阶级意识萌发的现象,要反抗强加于自己的种种不公;但另一方面我们也可以看到,即便不甘于这种生活,想要反抗的流浪大妈,反抗所能触及的对象,也仅仅是这个廉价的“百元店”。
日本天皇、财阀世家、吃人的制度是不公平的根源,但是大妈拿刀捅不到;高端商场、银行金店,比便利店有钱得多,但是大妈没能力抢——所以只能“挥刀向强者,但也不能那么强”。还需要注意到的是,虽然这个经理不是东西,但是百元店的存在就是为穷人服务的,专门销售廉价商品,也会接受穷人的慈善募捐。
这样一种底层生态的破碎,更加重电影厚重的现实主义色彩。
百元便利店这就是《百元之恋》这个“百元”(折合人民币5元)的内涵所在:既代表了女主所打工的“百元便利店”,也代表了电影所展示的“底层群像”:我们都如这廉价商品一般。在走上拳击场的前一刻,女主说自己“也就值这百元”,这就是点题了。
然而很遗憾的是,《热辣滚烫》彻底剥离了这些人文关怀、深邃思考的内核,变成了一个光鲜亮丽的运动励志片。当然并没有说励志片不好的意思,我们的生活有时候太丧了,需要这种“鸡血”来派遣一下消极心情,所以这里并没有说“阳光明朗”的鸡血有多不好的意思。
只不过,《热辣滚烫》是《百元之恋》的翻拍片,买了人家的版权,用了人家的剧本,结果把原作的核心与灵魂全部抛弃掉,放弃了原作俯瞰众生的高度与沉郁厚重深度,只保留了拳击这一形式,重点变成了为明星减肥的噱头服务,实在是买椟还珠的行为。
我在《王家卫的背叛》这篇文章中说过:电影的社会责任之一就是要“向下看”“去看历史的背面”“看见不被看见之人”——记录普通人民的生活疾苦、记录那些通常不会“被看见”的内容。你王家卫拍一个向先富阶级献媚的《繁花》出来,从影视艺术的维度评价就是为人所不齿的。
《百元之恋》中安藤樱练拳仅仅是一种“象征表现”,表现对不公的生活、黑暗的现状“愤怒地挥舞着拳头”与“认真的战斗”,这也是一系列优秀拳击题材作品比如《洛奇》《百万美金宝贝》的故事内核。拳击运动,因为其特殊的表现力和视觉冲击力,最适合作为此种题材作品的符号载体。
但如果一部打着“拳击运动类型片”的旗号,只保留了拳击运动的形式,却丝毫不见“向黑暗现状挥拳”的内核,也不能说不行,但为啥非要选拳击这个类型片呢?
我们电影行业又不缺乏优秀的编剧,完全可以为贾玲女士瞩目的减肥成果量身定制一部作品,何必要买如此有深度、有思考、揭露了社会血淋淋真相的《百元之恋》的版权呢!
归根结底,我并不是质疑贾玲女士在减肥中所取得的巨大成就,我也是一个胖子,深知减肥是一件多么考验意志力的事情,我深深佩服贾玲女士的减肥成果,并决定以此为激励让自己也多多加强锻炼。这几天确实很有效果,每当我忍不住打开冰箱门拿零食的时候,脑海中总是能浮现出贾玲瘦下去的样子。
但是,这跟电影好不好看没有关系。
贾玲减肥取得了如此瞩目的成果,最适合的赛道应该是成为“偶像”,让她减肥的事例去激励一一个又一个像我这样的“落后者”们。但是贾玲选择了电影赛道,要在春节档上映且以减肥为营销噱头,巴不得一天上十次热搜,还不想原创剧本,购买了日本佳作《百元之恋》的版权,出演了戛纳影后安藤樱的角色……
如此一来,评价体系就不是一个“励志减肥偶像”了,至少要与原作《百元之恋》对齐,而恰恰《热辣滚烫》又把原作最为瞩目的深度与思想性给“改没了”,所以引来如此争议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情。
所以我是非常小心写下这些的,因为关于电影的争议因为片方成功的营销导向,已经演变为了两性矛盾话题,说《热辣滚烫》不好看就是见不得女性好,很肮脏的营销手段,但从商业角度讲也确实是成功的。当我打开豆瓣,看到排名第一的热评时,我都吓死了——
我生怕自己也被归于“被要命”的范畴,所以我一定要说清楚:我说《热辣滚烫》不如《百元之恋》,并不是针对女性;就像我说张艺谋的《满江红》是大烂片,不是针对岳飞,更不是要给秦桧洗地;就像我说陈凯歌拍的抗美援朝题材作品一塌糊涂,也不是针对志愿军先烈。其实这些都是大家很容易拎清楚的问题,只不过当今两性矛盾势同水火,就很容易被这种营销手段带了节奏。
那么关于女性题材的作品,我认为《百元之恋》做出的探讨更深,是更典范的女性主义作品;而《热辣滚烫》只不过是把好莱坞大团圆式的励志题材换了个皮,内核是商业性的,并没有涉及两性矛盾。但还要再深入探讨两点问题:第一是强暴戏份的设置;第二是《百元之恋》中关于“渣男”复合的问题。
为什么说《百元之恋》是真正的女性主义题材作品?最根本的就是开头所说,电影深刻展示了底层的伤害链:有工作的人伤害弃民;经理伤害店员;男人伤害女人。所以让人看着特别难受的强暴戏份的设置,是这种底层丛林法则最极致的体现。要更深入地理解这个问题,可以参考毛泽东主席的经典著作《湖南农民运动考察报告》中关于“政权、族权、神权、夫权”四大权力的描述:
至于女子,除受上述三种权力的支配以外,还受男子的支配(夫权)。这四种权力——政权、族权、神权、夫权,代表了全部封建宗法的思想和制度,是束缚中国人民特别是农民的四条极大的绳索……夫权这种东西,自来在贫农中就比较地弱一点,因为经济上贫农妇女不能不较富有阶级的女子多参加劳动,所以她们取得对于家事的发言权以至决定权的是比较多些。至近年,农村经济益发破产,男子控制女子的基本条件,业已破坏了。最近农民运动一起,许多地方,妇女跟着组织了乡村女界联合会,妇女抬头的机会已到,夫权便一天一天地动摇起来。
关于跟渣男复合这个问题,是更值得深入探讨的。好的电影就是可以有不同角度去探讨,我只说一个我个人的一家之言:我认为渣男这个形象不是一个“男朋友”,而是女主的镜像身份。
我们可以看到,渣男和女主都是那种社恐的人,都很难表达自己的真情实感,就像性别转换、主被动转换的另一个自己。女主下决心练拳的那一天,恰恰是男主退役最后一战、放弃拳击的那一天。女主的生活是先颓废,然后以练拳为节点,逐渐振奋起来;渣男的生活是以放弃拳击为节点,逐渐颓废起来,最后连丢两份工作。而他们恰恰生活了一段时间,然后以此为对称轴,生活轨迹和人生路线分道扬镳。
这种镜像设置,是文艺作品中的惯用手段,因为从审美的角度来讲,对称就是美的嘛。我举一个其他的例子,姜文的《邪不压正》中两个重要女性角色的设置:
许晴饰演的唐小姐,剑桥毕业,受过国外高等教育,但她的思维还是“封建的”——一心想的就是依附男人,还要做正房,要生一堆儿子,终极梦想是要做“王后”。即便她已经有实力买了马尔代夫的小岛,但是如果不找一个男人一起“私奔”,她连自己的价值找不到依附点,最终从城楼上一跃而下也是情理之中。
而周韵饰演的小裁缝巧红,从小受封建三从四德的教育、裹小脚,但是当丈夫对她说“别报仇了”,她送给了丈夫一个“滚”字,并开了裁缝铺独立走上了复仇之路。这两个形象就是一对镜像设置。
这是一个很常见的文艺创作手法,对于《百元之恋》这样获得了众多奖项认可的优秀文艺作品,肯定是有技巧与内涵在其中的。
我对于电影结尾的解读就是:这是女主对于“倒着活”的另一个镜像自己的接受,以及对生活的妥协、与自己的和解——我们只能半推半就接受这个操蛋的生活,我们只能无可奈何地接受这个不完美的自己。
可以印证结尾“对生活妥协,与自己和解”的一个证据是,那首随情节同时响起的歌曲:
因为市场上商业化的作品、好莱坞大团圆式结局作品、狗血言情片的作品太多了,所以越来越多的人都被驯化了,都开始梗着脖子为每一部电影要求“大团圆”式的结局了,以至于没有虚构一个美好的精神鸦片、不能满足观众脆弱的小心灵就会被骂……这是好莱坞电影模式的成功,但却是艺术和生活的失败。
就如我在新年寄语《新年寄语:表达绝望是一种勇气》中所说:之前听戴锦华老师一次线上讲座,有句话我很喜欢——“与其给出虚假的希望,能表达绝望,也是一种勇气。”
什么是给出虚假的希望?比如《阿甘正传》、比如《当幸福来敲门》等一系列“美国梦”主题的,弥漫着温情脉脉和甜蜜,以及无法掩盖的腐朽的成功学气息。它们就是给劳动人民的精神鸦片,给所有人一种假象:别管现在多苦,一切都会好起来的。而你,正在荧幕前抹眼泪的朋友,一定会是那个像主角一样的天选之子。
而诸如像《寄生虫》这部电影,就是表达了一种绝望——一种无法更改现状的绝望。阶级分明的社会牢不可破:有些人注定要住大别墅,有些人注定要住贫民窟的半地下室,有些人注定要住地下室变成“鬼”。
而当住半地下室人民做出努力试图改变自己的阶级时,结局是不得不住进了地下室——只有跌落、只有阶级滑落一条路留给你了,从“半人”变成了“鬼”。
区别于好莱坞主流电影大团圆式的结局,《寄生虫》的结尾是儿子想要努力挣钱,买下这栋豪宅,这样就可以让自己跌落进地下室的父亲重新变成人。
但是我们看电影的观众都知道,这简直就是天方夜谭。信这一个懦弱、犹豫、没有学历、脑部受伤、流离失所的青年,在一个保安都有500位大学生竞争的时代中,能靠打工赚钱买下那个大house,还真不如信秦始皇还活着呢。
所以这就是导演的一个嘲弄,一个通过扒掉主人公最后的尊严,从而毁灭掉所有人最后希望的巨大的嘲弄——
解决方法?你们不是要解决方法吗?给我你们了啊:打工赚钱把这豪宅买下来咯!笑啊!不是解决了么,怎么笑不出来了?
《寄生虫》反希望、反心灵鸡汤、反成功学、反传统大团圆的结尾让这部作品更上了一个台阶,同时也更真实地反映了对现实社会的绝望:
对绝大多数人来说,没办法就是没办法,就算有那么一点办法也不是属于普通人的办法。
那些撒谎说“有办法的”“一定会好起来的”,暗示你是主人公是天选之子的,信誓旦旦承诺未来会好起来的,基本都是想骗你钱的。
《百元之恋》的结尾也是如此,不是对渣男复合,而是对自己和解、对生活妥协、对残酷真相的揭示:凑和过吧,还能离咋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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