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我年年‘先进’,但是下岗/被裁员的那个人是我?”
去年年底的时候,我跟一位朋友一起看的《年会不能停》,剧中大鹏反复提及“我年年被评为先进工作者,所以调到了总公司”。这位朋友比较年轻,这又是一个关键剧情,于是小声问我:啥叫先进啊?我告诉他:年年KPI拿outstanding。他“噢”了一声,终于对齐了自己工作经验的颗粒度。
但因为看电影的时候不能说太多,所以我只能简单提一句,这个类比非常不严谨的:当代“绩效考核”制度其实是剥削的一部分,是分化无产阶级以及无偿占有无产阶级劳动重要手段,跟当年的“评选先进”不能相提并论。
从这个情节也可以看出,大鹏饰演的是98年的集体制企业工人。正如我在上一篇文章《99%的人没有真正看懂<年会不能停>》中所分析的:整部电影是一部大型“杂耍蒙太奇”,融合了1998大下岗和2023大裁员的各种元素。比如下岗工人围攻厂长、下岗工人摆地摊等元素,其实是出现在1998年的景象——
而“评选先进工作者”这一个关键因素,也恰恰证明了这一点。因为这个问题非常重要,所以需要专门来写一篇文章讲清楚。
在许多下岗工人题材的作品中,“先进/劳模”都是一个非常重要的元素。比如《漫长的季节》中,王响师傅就是受人尊敬的“机务段先进工作者”,而且他也喜欢强调自己“年年先进”,发自内心地对自己的工作充满了自豪。
再比如同样是以连环杀人案为“表”、以大下岗为“里”的优秀作品作品《暴雪将至》中,故事的一条暗线就是段奕宏饰演的下岗工人,在寻找自己“先进工作者”的认同。
因为大家都看过《漫长的季节》,所以就不再复述其中情节;而《暴雪将至》相对冷门,这里简单说两句:电影中对于时代悲剧的展示有很多,比如一位下岗工人禁不起老婆的嘲讽,一怒之下杀了她,而他们的孩子才上小学——这已经算是现有影视作品中,对于下岗惨剧比较赤裸裸的展示了,虽然还是展示得比较隐晦,但也不得不如此了。
我们看段奕宏饰演的主人公余国伟,虽然有一些“轴”,但是工作能力有——工友们说贼从他眼皮子底下一过,就会被看出来,也确实展示了他怎样破获物资盗窃案的;工作态度有——积极参与连环杀人案的侦破,几次身处险境,我努力工作想多拿点年终奖,人家努力参与不属于自己的工作是想进步,从动机上并没有太大的问题;工作道德有——他徒弟临死前说了,工厂里上上下下的人都拿了钱,对物资盗窃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唯独余国伟蒙在鼓里,因为知道他肯定不会收这个钱。
像这样工作能力、态度、职业样样都齐全的人,却下岗了。这就是下岗题材作品喜欢强调“先进工作者”的原因——突出对比与反差。
《暴雪将至》下岗那一段戏拍得特别好,非常有感觉,先是一个教科书式的空镜头展示出压抑的天气和环境,然后工厂大门紧闭,数百工人站在大门口,工厂领导开始点名,点到一个进来一个,然后大门上锁,告诉大家以后不要来厂子里了,生活用品会派人送出来。
余国伟回到工厂,说自己是这里的劳模,老工人否定了他的说法,说一来保卫科不出效益,从来没评过劳模;二来97年下岗前夕人心惶惶,没人有心思评劳模。
这似乎在暗示,主人公的“先进”是一个梦,然而电影中确确实实有一个镜头展示:女伴燕子翻出了主人公的先进工作者证明。或许可能是告诉我们:真实的历史已经被模糊了,或许就连当事人,也不敢确定那一段记忆究竟哪些是真实的、哪些是被扭曲了。
王响和余国伟当家做主的日子,就像一场梦啊!
在众多下岗工人题材的作品中,不约而同地都出现了“先进工作者/劳动模范”的桥段,说明这是一个很重要的元素,值得好好分析。我将从三个角度来探讨这一问题。
第一,社会主义的“荣誉激励”。
我的父辈、祖辈,非常非常看重来自组织的荣誉,像什么劳动模范、先进个人、优秀党员、新长征路上红旗手之类的奖状攒了一抽屉,我现在回家就能翻得到,保存得好好的。不一定发钱才是一种正反馈(反正整个社会大家都怎么没钱),公有制前提下来自荣誉的激励,对劳动者同样能提供很大的正向作用。
北京王府井百货大楼前有一个雕像,不是什么达官贵人、政商要员、明星偶像,而是一位平凡而普通的劳动者——张秉贵:“张秉贵11岁时便到纺织厂当了童工,17岁到北京一家杂货店当学徒。旧社会的苦难经历,让张秉贵不堪回首……他从1955年11月到百货大楼站柜台,30多年的时间接待顾客近400万人次,没有跟顾客红过一次脸,吵过一次嘴,没有怠慢过任何一个人。北京百货大楼当时是全国最大的商业中心,客流量大,加之物资相对匮乏,顾客通常要排长队。张秉贵便下决心苦练售货技术和心算法,练就了令人称奇的一抓准、一口清技艺……”
虽然那个年代的宣传包装确实有一些用力过猛的毛病在,但是像这样在全国商业中心地标建筑前,为一个普通的基层售货员立雕像,只有社会主义国家才做得到,这对于劳动者也是无上的荣耀与激励。
所以,我在讲当今医生、教师等一系列问题的时候一直在说:这些“荣誉性职业”的核心矛盾在于——用社会主义的“荣誉激励”要求医生、教师、科研工作者无私奉献,又以市场经济下“经济激励”去评判他们的工作结果,不产生矛盾才怪呢。
所以我要特别强调一下这一点:这个世界不仅仅是“市场经济”一种规范模式,“市场经济”原则也从来不是“天经地义”的。
就像去年五一淄博大火,当地政府出面限制酒店涨价,然后包括南方系、财新网、新京报等一众媒体,还有各路公知都嚎叫了起来:政府干预市场调节啦!过节人多凭什么不许涨价啊!
不要听那些“市场原教旨神教”的信徒们瞎BB,什么口罩要涨价,退烧药要涨价,啥啥问题只要价格调整就能解决。市场经济要真那么万能,那资本主义早期平均十年就来一次的经济危机是咋回事?
我现在看见“市场神教论”和“涨价神教论”的观点就烦,何不食肉糜说的就是这些人。
假设大家跟随着良好的口碑与名誉去了淄博,面临的是涨价赶上风景名胜区的局面,那淄博跟那些真·风景名胜区还有什么区别呢?我为什么要独独来你这个地方呢?是烧烤没地方吃吗?还是我喜欢看人?
所以淄博厉害,他们这次不涨价,以后就会有回头客,人家做的是长久生意,是细水长流。不像有些“尊重市场规律”的景区,在一片“来都来了”的无奈之声中,断绝了所有“回头客”的可能。
第二,“绩效考核”是分化无产阶级的重要手段。
为什么我开头说“绩效考核”与“先进工作者”是看似有一些相类似的元素,但其实是南辕北辙——因为一个是社会主义的荣誉激励,一个是资本主义的剥削手段。
在《当代资本主义剥削的秘密,隐藏在“管理学”的诸多理论背后》这篇文章中,我详细介绍过所谓“科学管理”的真面目:当代众多有良知的学者认为,主流管理学过于强调效率、控制和监视,忽略了劳动者的主观体验,就是实实在在的“把人当成了工具”;同时,主流管理学背后的,永远无法掩盖“剥削”二字,甚至于管理学的诸多理论就是在研究“怎样更好地剥削劳动者”。
所有管理学的出发点永远是工厂、企业和管理层,从来没有以普通劳动者视角为出发的研究。于是,一个管理学的新流派——“批判管理学”诞生了,它以马克思主义为依据,以批判当代管理学披着“科学管理”之表,而行剥削劳动者之实的诸多理论,撕开了资本家虚伪的面皮。
哲学家哈贝马斯指出:资本家和企业的管理者们,是需要通过管理学,树立自己的精神权威;他们进行管理实践、领导组织、进行变革,都需要“管理学”的理论来背书;是为了更好的对劳动者进行精神奴役——你看,这可是专家的理论哦。某种程度上讲,管理学的理论就是当代“资本宗教”的《圣经》。
哈贝马斯说:“管理者们把自己的特权隐藏在了高级知识这一名词的背后”,可以说是非常言简意赅、直至核心了。
这里帮大家回忆一条五年前的新闻:2019年11月23日,网易前员工发表文章《网易裁员,让保安把身患绝症的我赶出公司。我在网易亲身经历的噩梦!》,一时间舆论掀起轩然大波。这一件事情的要素过多,可以探讨很多很多的问题,我们只就一点讨论。
11月25日网易就暴力裁员事件发布道歉信,其中指出:“今年3月底,这位前同事的主管因绩效原因向其提出解除劳动合同,文章展示的‘业绩排名’,实际为工作量排名,不完全反映工作质量。经复核,其绩效确不合格。此时,该主管并没有充分尽责地了解其患病情况。”
这段话非常有趣,首先等于间接承认了患病员工文章中“11月份我的业绩排名在组内7人中排名第2,12月份在组内6人中排名第2,而我负责的功能bug率为全组最低。即便确诊后病情严重期,我的排名也基本稳定第2名。”是真实情况。
但是,网易又辩称“业绩不等于工作质量”,我们姑且相信这说法是真的——也就是说该员工在身体不适的情况下,强行刷到了全组第二的工作量,但是工作质量不合格、不达标,所以我们开除他是理所应当。但是空口无凭如何判断工作质量呢,该员工可是有切实证据的硬指标——bug率为全组最低,你公司空口无凭就说质量不行呗?
所以我们不难看出,所谓“绩效考核”最大的命门在哪里呢——解释权归公司所有。也就是说当公司想用“绩效考核”这个制度笞杖徒流劳动者的时候,劳动者往往无能为力,这是在现代管理学概念下公司最有力的紧箍咒。
那位网易员工的遭遇就可以看到大公司在“绩效考核”上面有一万种方式来做手脚,甚至于修改你的考勤记录都可以,如果不是这位员工足够机警提前截图,那可就是跳进黄河洗不清了。
清代词人顾贞观有一名句:“魑魅搏人应见惯,总输他覆雨翻云手”。这里的魑魅就好比大公司的HR,而劳动者们在与公司的博弈中,也往往是在对方高高在上的“覆雨翻云手”中败下阵来。
须知,绩效也是薪水的一部分,不过拆分了之后更好控制劳动者,让劳动者的话语权更少。尤其是年终奖——把一年绩效集中发,让打工人一年中都小心翼翼不敢离职。绩效考核分成三六九等,尤其是“末位淘汰制”,让无产阶级之间成为互相猜忌的敌人,永远不能团结起来。
我翻开《管理学原理》这本书,歪歪斜斜的每页上都写着什么“绩效”“科学”“效率”几个字。我横竖睡不着,仔细看了半夜,才从字缝里看出字来,满本都写着两个字——“剥削”!
第三,当代无产阶级的“剥夺感”。
借用当下一个流行的词汇叫做“情绪价值”——工作开心不开心,也是很重要的事情。
正如我在《用马克思主义战胜抑郁症》一文中所分析的:当代心理学研究,已经越来越重视劳动者在工作中被剥削感、被压迫感,并开始正视其作为抑郁症的根源之一——与其责怪个人“情绪脆弱”,不如反思一下社会系统性的压力与剥削。
所以这就是为什么我要在本文探讨这个话题——从“先进工作者”到“绩效考核”,恰恰是个人情感被异化、被剥夺的一个重要体现。
用“钱”来定义劳动者,以及劳动者所获得的成就感,就是标准的“异化”现象。可以用一句浅显易懂的话来理解这个概念:异化就是把人变成了工具,把人从目的变为了手段。
很简单的例子,大家点外卖就往往会把外卖员当成“工具人”——负责送达餐食的工具。前两年微博上有一个争吵很久的话题“要不要对外卖员说谢谢”,这话题能吵起来就说明了已经有很多人把外卖员当成了“工具”,觉得他们不配一句“谢谢”——因为我已经给钱了。这就是“工具理性”的极致,不但自己变为了工具,也把别人变成了工具。
我们在日常工作中,也往往会陷入这种困境之中。“绩效考核”这一资本主义“伟大”的发明,把无产阶级切割为了一个个单独的个体,你的同事不再是你的合作伙伴,不再是可以团结的无产阶级同志,而是你的竞争对手,是威胁你拿更好绩效、更高年终奖的敌人。
在大公司工作的朋友肯定都有这样的感触:你的升职机会、年终奖数额高度依赖于绩效打分;而绩效打分又高度依赖于部门主管与HR的主观意愿。同时,规则制度强行规定了,一定会有人绩效考核不达标——即臭名昭著的“末位淘汰制”。所以劳动者们的工作目的就不再是完成工作目标,而是一定要比部门其他人更好,不能成为那最后10%的“末位”。这样,同样坐在格子间中本应志同道合的伙伴,就变为了“非人”,或者是可以助你绩效达标的工具,或者是威胁你升职加薪的灾害。
在这样的困境之下,我们会丧失了对“他者”的感知。我们感觉到的,不再是活生生的人,而是一个个冷冰冰的工具,甚至还会自觉或不自觉地,把明明可以“为人”之人主动变成工具。现代人在人口爆炸的繁华一线城市,却能感受到最孤独的彻骨寒冷。
当资本主导的生产关系,把我们自己变成工具的时候,我们也会把别人变成工具践行得理直气壮——一个外卖员哪里配“谢谢”;同事就是KPI的仇人,巴不得砍死他——于是异化胜利了,我们在存在的世界中被抛弃了,陷入了“存有恐怖”的孤独之中。
简而言之,从“先进工作者”到“绩效考核”,是一个时代的缩影。了解了上述三个理论知识,就能够完美地回答本文题目所提出的问题——因为“你们(我们)”已经被这个时代所抛弃了,但这不是“你们(我们)”的错。
相关阅读:毛泽东一生最大的敌人
第二本新书正式连载完毕:《资本囚笼》全目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