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爱的》里,唯一没团圆的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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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意义吗?”妻子张婕在电话那头说。
“找了这么久,你是让我放弃?”杜小华急了。
12月16日晚上,孙海洋找到儿子孙卓后的第10天,在内蒙古包头的快捷酒店大厅里,夫妻俩隔着电话吵起来。
杜小华独自赶去包头,希望借着孙卓回家的关注度,再催促当地警方寻找自己丢失10年的儿子杜后琪。
出发前,他骗了妻子张婕,“我去带一些中央的媒体回来。”事实上,没有什么沟通好的媒体。他没带一件衣物,在行李箱里塞进巨幅寻子海报、一件印着儿子照片的短袖,去碰运气。
如果不这样说,妻子会反对他出来。张婕觉得自己的力气在丢孩子那一年已经用光了。该找的人都找了,能用的办法都用了,都没有结果。“我再也找不到那个孩子了。”她不想让丈夫抛下现在的生活。
2012年,杜后琪失踪的第二年,为了找孩子,这对夫妻欠下二三十万的债。为了生活能继续,他们从打工地包头回到杜小华在江西上饶的老家。那年3月,二儿子出生;5月,家人帮忙出资的手机店开张。将近10年过去,他们一直租住在村中的店铺里,生意在一楼,生活在二楼。
● 杜小华蹲在店门口收拾行李。张雅丽摄
后来,他们又有了小女儿。在杜小华的朋友们眼里,这家店和陆续出生的两个孩子,让夫妻俩坍塌的生活逐渐重建。张婕再也没有去过包头,她照看孩子和年过八旬的婆婆,顾着店里生意,还有很多琐事。
这些年,几乎是杜小华独自在外寻找。孩子刚丢的时候,他一年到头都在路上,拎着行李跟“难友”们(寻子家长间的称呼)奔走。最疯狂的头两年,自己的孩子没找到,杜小华帮别人找到20多个孩子,“因为这还成了县里的‘感动人物’”。
长久的失望消磨了张婕的意志,她很难再相信那些所谓的线索,也不理解生活的事务已经足够繁重,丈夫为什么还要去做看上去机会渺茫的尝试。
“简直是魔怔了。”她这样说丈夫,“这(丢孩子)光荣吗?你是不是自己想出名,想炒作!”
孙卓被找到后的10天里,杜小华的电话时常被打到没电——记者的、网友提供线索的、请求他帮忙寻家寻子的……他一直情绪充沛地接受采访,但在即将离开包头的下午,面对手机镜头后的媒体连线,忽然哭出来。
他讲到自己听说孙海洋寻子的消息,描述着如何与孙卓相见,又试图对自己儿子杜后琪说话,哽咽了三次。记者几乎没有提问,这就像一场压抑很久后的倾吐。
12月6日那天,杜小华在凌晨醒过来,打开朋友圈,偶然看到几个小时前,孙海洋、团圆行动专家组警官、宝贝回家志愿者都发了一条关于庆祝的内容。直觉告诉他,消失14年的孙卓找到了。消息在几小时后被证实。
孙家父子的认亲仪式他没看,不敢看。一整天,杜小华守在自己店里,魂不守舍,“搞不清自己在想什么。”后来他决定第二天一早出发,去孙海洋故乡湖北监利看看这对父子,也借机找找线索。从2016年到2020年,“难友”们的好消息并没有多少,为了生计,他出门寻找的次数也降下来。
杜小华开着那辆北京现代上了路,车身贴着25个不同的寻子启事,寻找孙卓的那张没来得及揭下。8个多小时后,杜小华见到了孙卓,他拉住孙卓的手哭了,“你个小子这么多年跑哪去了?我们找得好辛苦。”那一刻,他觉得自己像2011年时的孙海洋。那时《亲爱的》电影里另一个故事原型父亲彭高峰找到了儿子,前去祝贺的孙海洋躲在人群中哭泣。
● 杜小华在接受媒体采访。张雅丽摄
这种心情很复杂,杜小华为孙卓回家感到高兴,也为不是自己的孩子回家而难过。
之后一天,在孙海洋家里,杜小华套上那件印着儿子照片的短袖。在蜂拥而来的媒体镜头中,孙海洋把他揽在身边,暗暗往前推。
“《亲爱的》四个原型里,只剩我还没找到孩子了。”有记者听见杜小华在一旁说到这一句,放进了新闻的标题。之后,杜小华收获了比过去10年都要集中的关注。他面对镜头,接起电话,一遍一遍地重复:“我叫杜小华,江西省上饶市玉山县怀玉乡白坭村人,我儿子杜后琪失踪时身高1.18米,体型偏瘦,长圆脸型,右眼角有个旧伤疤、鼻梁上有个新伤疤,性格外向,胆子偏小。”
短短几天里,这位寻子10年的父亲开始充满信心,“我这次要对那些人贩子和买主发起‘大反攻’!”
“他的咳嗽后来好了吗?走的时候穿得不多,他冷不冷啊?”提起杜后琪,母亲张婕还是10年前一样的担心。
2011年3月6日,内蒙包头农村春寒料峭,气温零下。赶上农历风俗“龙抬头”,晚上有零星的烟花在远处炸开,当地人习惯待在家里团聚、喝酒,没什么人出门。
19点20,天黑透了。差几个月7岁的杜后琪刚过1米高,独自走出那扇红色的铁门。
这是一个木器橱柜厂,在包头青山区兴盛镇顶独龙贵村南村,不远处是阴山,对外不通班车。厂区和工人宿舍是盖在乡野里的几间红砖平房,杜小华夫妇在这里做木工。他木工手艺好,承包了一个木板喷漆生产线,说是一年能赚20万。
杜后琪横穿过黄土飞扬的乡道,走了离家门口不足10米,到西边的厂房里找杜小华,“爸爸,我们还去街上澡堂洗澡吗?”
“今天不去了,回家让妈妈帮你洗吧。”这是杜小华跟大儿子最后的对话。之后杜后琪转身出了门,杜小华去接了个老乡的电话。
“儿子呢?”二十分钟后,张婕找过来。
这里无人再见过杜后琪。起初大家都以为孩子躲到哪里玩了,在当地,丢孩子的事不多见。村民和工友们敲开杜后琪玩伴的家门,掀开80米深的机井,开车往后面的阴山去翻,没有结果。当晚,杜小华托关系报了警,寻找范围扩大到市区。冲进火车站,张婕看到孩子就觉得是自己的,杜小华感觉四处都是儿子的声音。
● 杜后琪在包头的丢失地点。张雅丽摄
往后一周的黄金时间里,附近的河边、沟里、山洞、土堆,夫妻俩觉得都翻遍了。那几个夜里,张婕不放过门口的任何响动,一有声音就觉得是儿子回来了。她幻想杜后琪会自己推门进来,说“妈妈我回来了”。
是谁提议要去澡堂洗澡?为什么孩子出门后,杜小华恰好接到了电话?为什么这天恰好有一户邻居不在家……这些疑问后来缠绕在这个家庭里。他们复盘,推测,但最终都没有结果。张婕把怨放在了丈夫和自己身上。
“你为什么不跟着他回来呢?”张婕的声量升起来。在杜后琪失踪后的10年间,这早就成了一个敏感的话头,一碰就吵。
“那你为什么推他一个人出来?”杜小华这样反问。
“世界上怎么有这么笨的人啊,自己的孩子都看不好。”张婕后来又怨自己。
当时这位母亲不到30岁。她是山东德州人,在新疆打工时遇到了江西人杜小华。在丢孩子之前,她觉得自己跟丈夫只要走在一起,人家都觉得像“神仙眷侣”。杜后琪就是他们感情的结晶,他们给他取名“小米奇”,希望他像那个快乐的小老鼠一样,蹦蹦跳跳,不缺吃穿。
在那时,张婕从未想过生二胎,她要把自己所有的爱倾注给“小米奇”。于是她把孩子从老家接到打工的包头,放在身边照看。她后来甚至觉得这份爱可恨,如果不是以爱为名的念头,孩子不会来到这个偏僻的村子,也就不会丢。
● 杜小华和大儿子杜后琪合影。讲述者供图
在农村,丢孩子是街头巷尾饭后的谈资。有好事者来问,张婕不愿意聊。但很多时刻,这件不幸的事变成利刃,刺向这对夫妇。
一天,因为店门口的卫生问题,杜小华和一个六旬的卖货老太争执起来。老太骂起杜小华夫妇和他们现在的两个孩子。
“你大儿子回不来了!”她大声说,最后甚至诅咒了杜后琪。血冲上了杜小华的头顶,最后他打断了老太的四根肋骨,赔了医药费。
夫妻俩也开始频繁地争吵。那一次,张婕对杜小华说,你走!杜小华真的走了,只带了几身孩子穿过的衣服。
孩子丢了一周后,张婕被娘家人接回山东。她不吃不睡,想着,熬死算了。父亲和哥哥看了流泪,说“这样下去,孩子回来还认得你吗?还能叫你妈吗?”之前劝了很多都没用,听到这句,张婕觉得自己醒了。
她从瘫了好多天的床上起来,独自出了门,骑上电动车去乡镇上拍找孩子用的相片。那天阳光很足,一路上她都在跟自己说,“儿子早晚会回来找你的。”
在杜小华所有的社交账号里,头像都用的是同一张照片:包括他自己在内的4个寻子家长和《亲爱的》摄制组部分成员的合影。他们是电影里的4个故事原型。现在,其中的彭高峰、吴玉萍、孙海洋都陆续找到了孩子,只剩下他。
2011年,杜后琪刚丢半年时,杜小华第一次在电视上看到参加山东台寻亲节目的孙海洋。节目还没播完,杜小华已经哭得不行。他拨通孙海洋公开的电话,对方安慰他,“总能找到。”
无数的人用相似的话劝过他,杜小华都觉得没用。但孙海洋这样说,他信。那是同类之间才能彼此明白的感受,后来两人成了朋友。
2013年一次碰面后,孙海洋叫住了杜小华,拉他一起去拍电影。那4个寻亲家长碰到一起,见了《亲爱的》摄制组,大家各自讲述找孩子的故事。大家发现,那一群人相似的经历。
● 2021年12月15日,杜小华在儿子丢失地门口拉寻子海报。张雅丽摄
杜小华掀起上衣,右侧腰部露出一条竖形蜷曲的疤痕。那一年在山东临沂,一对找到孩子的父母抱着孩子往村外跑,杜小华和孙海洋为了拖住追赶的村民,被人撵上围住,长长的农具砸在杜小华的腰上。后来医生跟他说,再深一点,肾就坏了。杜小华的经历最终变成电影中的一些片段。
杜小华说,在韩德忠(演员张译饰)的角色里,其实也融合了很多“难友”的影子。电影拍出来,他和妻子在手机上看了,张婕哭得稀里哗啦。只有孙海洋在影片最后留了电话,给他提供线索的人多起来,杜小华有时候也跟着去找。
那些年,杜小华变得迷糊,承包的生产线也转给了别人。他和老板关系好,留在厂里蹭口饭吃,剩下的时间,收到线索就往外面跑。
他有五六个记线索的本子,无论真的假的都去,多数都无疾而终。他也接到过骗子的电话,对方开口要5万。即便警察叮嘱他谨慎,他还是把钱给了出去,一次1万。结果对方在贵州被抓到。还有次在黑龙江双鸭山,他把5000块放进了一个墙洞,最后连人都没看到。“万一呢?”他总想。
有人告诉杜小华,村里一位姓王的中年妇女,在九十年代因为拐卖妇女被判过刑,她的侄子就住在杜小华家厂房的后面。
不是她。警方对王姓妇女采取过措施,最终这样告知杜小华。他不相信,自己去守。从夏天到冬天,在夜里八九点以后,他就躲在这户人家外面的厕所里,靠到墙根底下,竖着耳朵听有没有小孩的哭声。
守了几个月,有村民撞见他,问,你干什么的?杜小华习惯了类似的问询和注视。他独自在外拉寻子海报的时候,人们总瞅着他,像看动物一样。
2016年,一个线人曾告诉杜小华,包头一家理发店老板娘闲聊时说漏了嘴,自己早年往广东运过孩子。但至今没有确切的证据,线人也反悔了,几年前就拉黑了杜小华。
今年12月16日,来包头的第二天,这个线人突然又联系了他,“哥,孩子找到了吗?”杜小华想约对方出来见个面,结果对方再次反悔了。
晚上9点半,杜小华坐着轿车停在这家店门口。他躲在黑暗的车内,弓起身子往里张望。玻璃门里,坐着一个打扮入时、40多岁的老板娘。杜小华始终没进去,这些年,只要来包头,他就在这家店门口停留一阵。
杜小华看上去很平静。这些年,他面对的是一个没有面目的敌人,早就习惯了寻找和等待。
张婕一直以为,当年吵架时,杜小华带走的儿子衣服早就不知道丢哪儿了。这次出发去包头前,杜小华把它们从上饶那间破旧的老屋中找了出来。还有杜后琪只用了4天的文具盒,上面印着卡通企鹅图案,它变形生锈,打不开了。
时间改变了这个家庭中的所有人。
这间老屋在2012年后就无人居住,杜小华一直坚持不改变它的样子。“他(儿子)应该对这里有记忆的。”失踪前8天,杜后琪还在这住过。以前玩耍时,他从门前3米高的台上跌落,鼻子上留了疤。
跟孙海洋一起把孙卓送回山东阳谷县的“养家”后,杜小华开车回到老家。有媒体一路跟他而来,几个记者到他店里,架好机器采访。他母亲81岁,只能看到隐约的人形,耳朵也背,更听不懂普通话。
“他们在做什么?”她问边上的街坊。
“说你大孙子的事。”别人告诉她。老人一下子哭起来。
在这个家庭里,丢失的孩子一直是被刻意隐去的话题。杜小华不允许别人向老母亲主动提起,张婕更不愿意提,觉得所谓的报道只是例行公事,毫无用处。
刚丢孩子那一年,夫妻俩求助过媒体,结果是:在广播上播放一条30秒的寻子启示要300块。他们连着播了好多天,没有任何线索。对方打来电话说,还找吗?找的话继续交钱。这些年,张婕也不想看到那些寻亲节目里抱头痛哭的画面。
她生二胎的时候,村里要两万社会抚养费,不交就注销杜后琪的户口。“如果注销了,我孩子回来那一天,他以为我不要他了。”说起这事,杜小华狠狠地掷下杯子。
“对你来说,承认你儿子不在了很难?”被反问,他语气不容置疑,“不是很难,那怎么可能(承认)呢?明明还在呀!” 最后村里又要求,要公安出具孩子的失踪证明,还得向媒体公布。折腾了一年半,二儿子的户口才上了,还交了2000块。
给二儿子取名的时候,杜小华特意不用“厚”字,那是杜后琪的字辈(注:取名的时候改成了同音字),他们害怕想起他。但再生小女儿的时候,取名“梦琪”。“还是忘不掉。”杜小华说,“梦里都想见他。”
两个孩子都知道自己还有一个哥哥,看到贴在杜小华车上的寻子启事会问,哥哥去哪了?什么时候回来?张婕哄他们,“哥哥去外面读书了,考上大学就回来。”杜小华说,“你们要好好读书,以后帮我找你们的哥哥。”
张婕总觉得,丈夫一直在外奔走,跟这两个孩子并不亲近。“不知道珍惜眼前的孩子。”她怨他,老大在的时候不懂好好照看,老二老三生下了,又跑出去找老大。
张婕自己也感到亏欠。她觉得把热情和快乐都给了杜后琪,曾经带着他去天安门、故宫,还有好多地方,但这个孩子却带着她的爱消失了。二儿子现在9岁,没去过其他地方。杜后琪失踪后,她干什么都没了兴致。
从照片上来看,二儿子和杜后琪很像,圆圆的眼睛,脑门宽宽的。他刚出生时,张婕时常把他叫成老大的名字,有时恍惚觉得那就是杜后琪。
后来她发现,差别好大。杜后琪活泼伶俐,玩手机上的拼图游戏,拼出蒙娜丽莎,会把手机举到张婕面前说,“妈妈这是你。”他跟小朋友打架从不认输,张婕脾气上来,时常教训他。老二内向话少,总是怯生生的。她认为是怀他时情绪低落,影响到了他的性格。
老大不见以后,她再也不打孩子。她时常陷入愧疚中,“他是不是恨我打他?他是不是不想要我们才走了?”
● 杜后琪曾使用过的文具盒。张雅丽摄
去包头前,杜小华还收到一条线索,一个孩子跟杜后琪模样很像。夫妻俩围着那张照片,放大、缩小,盯着眉毛、耳朵,看了又看。
张婕表现出短暂的昂扬,她说从没见过这么像杜后琪的孩子。但很快,她又低落下去,觉得自己或许没那么幸运。对于丈夫这趟行程,她看上去也不抱太多希望。“我心理好像有了一些问题。”这么多年,她似乎习惯了提前用否定来迎接那些不好的答案。一开始就告诉自己,不会更糟了。
她有时会感到恐惧,害怕真的收到孩子的消息。当年丢失的时候,杜后琪已经记事了,那他怎么不来找我们?他还安好吗?她不敢再多想。杜小华在内蒙认识的第一位”难友”,后来找到了自己的孩子,但身体已经高度腐烂,只能认出衣服。
“她不是放弃,是不敢面对。真正心里惦记的还是他。” 杜小华理解妻子。
孙卓被找到后,张婕不敢在白天去看消息。夜里关上灯后,看到孙海洋父子抱在一起,她哭出来。
如果见到长大后的杜后琪,这位母亲设想:我要使劲地抱着他,问他,“你去哪里了?你走的时候,怎么都不知道跟妈妈打招呼?”
(为保护隐私,文中张婕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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