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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澜:教天地人事育生命自觉——关于“教育是什么”的历史审视
教天地人事育生命自觉
——关于“教育是什么”的历史审视
文/叶澜
今天,我的讲座题目是“教天地人事育生命自觉”,想用这十个字来表达“教育”一词的内涵。但愿这一讲座,能让大家感觉到,教育并不是像我们天天挂在嘴上,天天感受到的,如空气和水一般平常,那样容易说得明白。通过今天的讲座,希望大家对教育的全部丰富性、复杂性,它的内涵,它对人类、对我们自己的价值有所领悟。
今天我们研究教育的人有责任回答:到底我们古代的教育传统价值何在?问题是什么?目前,就我认识到的至少有如下几点。
一、“法自然”“立礼教”
“法自然”是老子的思想。我今天题目中的“教天地人事”,跟这个有关系。老子说,“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法”就是效法的意思。可效法,意味着事物间有相关性、相通性和共同性。“天地人事”,它背后蕴含的东西是什么呢?就是一个“道”,是自然万物所蕴含的,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的内在演化逻辑。这就是老子为什么提出“无为而治”,他不是说什么都不做,而是说天有天道,你不要去拧这个天道,根本不考虑事物发展的规律,最后必食苦果。所以“教天地人事”,就是通过教育,认识自然万物、人世诸事,并知道各事的内在规定性和通则,即要“法自然”,懂得做任何事,都要关注到它的内在规定性。
“立礼教”是孔子在《论语》中反复提到的,他强调“不学礼,无以立”。这是教育中的一件大事。这里的“礼”指的是“人事”中的种种规则与社会秩序。用中国古代“天人合一”的哲学思维来看,其依据可以归到“法自然”,如在自然中,天在上,地在下,是一种空间秩序,不可颠倒。
但是我们中国哲学非常强调的另一方面,就是变化。《易经》开篇即言“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明示人要不断提高自己,不能无所作为。明清之际的大哲学家王夫之说,“天之生物,其化不息”,“未成可成,已成可革”,明确指出有生命的东西在不断变化生成,没有形成的可以让它生成,已经形成的可以让它变化。强调万物化成,强调变化,强调发展,是中国哲学一贯存有的宝贵思想。
将秩序与变化结合起来,连秩序的变化也是有规可循的,这才是完整的“法自然”观念。一切人类行为不可能完全没有规矩、秩序,但是又不能总是守成,要不断去做,去实现变化生成。当社会强调稳定时,就要讲秩序,天地君亲师,不能乱来;但是当社会要强调变革的一面时,又能从自然变化中悟出道理。中国古代哲学具有这种能力:从不同角度去阐明世界的确定性和不确定性、变化的一面和发展的一面。“立礼教”强调教育中规范的方面。中国教育历史上强调规范,这是我们需要反思的。
二、“尊师道”“化民俗”
现在我们常常讲“师道尊严”,如果不懂历史,就会理解成教师有很多道,要遵守教师的道,实际上最原初的意思是“师严道尊”,强调教师要有尊严,受敬重,这样你讲的这些道才会有尊严,让人敬畏,让人服从,所以尊严的目的是卫道。有时候人们把教师称作“卫道士”,这个角色就有点可怕了。他不鼓励变化,不鼓励改革。教师不应仅仅作为对道的阐发者,还要对道的发展变化做出贡献,我认为大学教师尤其应如此。教师应该是怎样的人呢?孔子在《论语》中提到“学而不厌,诲人不倦”,八个字尽管简单,却道尽了教师在“个人发展”和“社会责任”两大相关方面的为师之道,实为至理名言,值得每位已是教师和将为教师者终生铭记,身体力行。
三、“格物致知”“学思悟行”
在如何教、如何学上,中国古代传统强调两个方面,一个是“格物致知”,一个是“学思悟行”。
《大学》是《礼记》中的经典文献,是朱熹编注的“四书”之一。它强调人应先去格物,辨明身边的事物,进而达到认知和自知。这里要说明,中国古代的知识绝大部分是做人的知识,不是关于自然科学的知识。做人的知识和怎么做人是沟通、统一的。古代强调致知后,要诚自己的意,正自己的心,诚意正心后,要修身,首先管好自己,然后再管好自己的家。只有做好修身齐家,才能去治国平天下。从格物最后达到君子要达到的标准,就是“治国平天下”。这里把一个“学思悟行”的过程,表达出来了。王夫之作为明清之际的重要思想家,他强调:所有的教育学习,最后都要达到“行”,如果达不到“行”,教育就没有用。如此,在中国古代,优秀的师者教书育人不是两件事,是一件事。
另外,古代传统中十分明白日常民俗的教化作用,所以十分强调日常生活中家教、民俗的教化养正,强调为官、为师、为父母者以身作则。
四、“贵自觉”“成君子”
这涉及了标题中的“育生命自觉”。在西方哲学思想中也有一些人,很强调自我意识,人对自己要有明晰的认识,自己要对生命发展做出策划,做出选择。特别是存在主义哲学里表达得最清晰,选择是人生非常重要的自觉表现。在古代已经有清晰的人生自我意识形成的描述。孔子有一段非常经典的话:“吾十有五而志于学,三十而立,四十而不惑,五十而知天命,六十而耳顺,七十而从心所欲,不逾矩。”一般人会把它看作孔子对自己人生经验形成过程的描述,其实这里体现的是孔子作为君子,一个非常清晰的自我意识形成过程的概括。自觉如何随着年龄、阅历的增长,人生的阶段性发展变得愈来愈清晰。所谓“志”是什么意思呢?就是明白了自己钟情于什么,孔子钟情于“学”,故一辈子“学而不厌”。我们在座诸位都过了“十有五”的年纪,不知道是不是都志于学了。到第二步就“立”了,自觉,人生就立起来了。两个十五年后,到四十岁进入“不惑”,什么叫不惑?不是没有问题,而是碰到问题没有想不明白的,这反映了人生经过历练,对遭遇到的问题都会有自己的解决方式。五十岁达到“知天命”,“天命”就是一些不可违抗的东西。孔子明白了什么是可行的,什么是不可行的。什么事情努力了会成功,什么事情再努力也做不成,就是能把外部的事情和自己的可能性结合起来做出行事判断。到六十岁则“耳顺”,什么话我能听出什么意思,无论是好话还是坏话,都能听明白了,骂也骂不杀,捧也捧不杀,这就叫耳顺,自如了。到七十岁更自在了,能做到从心所欲,但不会逾矩。这是把握规矩之后的一种自由自然状态。当今不少年轻人认为我要自由,谁也不要管我,希望世界没有任何“矩”,这种希望实际上犹如希望地球没有重力,我们都可以随风飘荡。如果真这样的话,不仅无法成社会,个人也难活了。从这个意义上讲,我觉得孔子这段话非常精辟,警世醒人。他写出了生命如何达到自觉的一个过程。至于三十岁、四十岁、五十岁,等等,是他个人的体悟,不是说任何人非要到七十岁才能达到从心所欲。而孟子呢,是强调存心养性,反求诸己。这是孟子的思想:人要保护好自己的善端,让它养大,使自己成为一个顶天立地的大丈夫。还有就是做什么事情你都不要想着从外面得力,而是要从自己内部去寻求力量,强调自我内在力量的强大。我们过去把孟子称为“唯心主义者”,其实根据我的体会,人不能不生活在具体环境中,但是在具体环境中你活得怎样,取决于自己,取决于你会不会选择,会不会放弃,会不会力争。这都是生命自觉的具体表现。如果要问我:目前,我们教育的最大悲哀是什么?我认为就是学生到了大学毕业,甚至博士毕业,都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我可以成为什么样的人,如何去追求、达到自己的目的。这多可怕!一个人浑浑噩噩地在这个世界上活一辈子。我非常看重传统教育中这个“贵自觉”,只有自觉的人,才能把握自己的命运。从众多人的生命历程可以看出:无论多么恶劣的环境,无论怎样的国家和朝代,都有英雄也有狗熊,都有活得好的人,也有活得孬的人,怎么会的?有许多外部的因素,但最终起决定作用的是内在的原因。
我觉得当老师的人,必须意识到:人的生命是可以自觉的,只有自觉,人才能决定自己的命运。教师意识到这一点,才能把学生教育成人,否则难以成人。人有可能成为一个物,任人摆布,一辈子成为他人的工具,而不是自己活出生命的精彩。教育就是要让孩子从小到大,逐渐成为一个能把握自己命运的人。这就是教育的使命。所以“育”不是单纯地把生命“育”大,而是“育”成一个有“生命自觉”的人。教师有没有这样的意识非常重要,有了这个意识,他就会自觉地关注学生有没有这种自主、自立、自强的精神。我个人的体会是:当你真正有了自觉,你就会依据自己对生命价值的定位,去选择人生道路,能舍能得。别人看得很重的东西,你能放弃;你只选择对自己非常有价值、有意义的事情,而且你会在做事的过程中得到真正的成长与满足。比如你选择一个职业,但这个职业你并不喜欢,之所以选择只不过是社会上看重,工资高。结果做着做着,就会想着挣钱,买房子,找个什么样的人结婚。你所有快乐在哪里?就是每月、每年拿到钱,可以满足吃喝玩乐。我并不认为这些不需要,不会有快乐,但是你想想,我们生命的大部分时间是在什么地方度过的,是在职业生活中度过的!如果职业生活本身不能给你带来成长、满足与快乐,那么你一生中大部分时间就活得没有生命的内在价值。所以,对你们,今天大学三年级的同学,如何选择职业,我觉得是个大问题,而其中的关键是先弄清自己。我们今天的教育没有教给学生去研究自己、分析自己、反思自己,知道自己之长在哪里,发展的可能性是什么,如何去成就自己,如何在一定的情况下,权衡选择的利弊轻重。
正是基于对传统的重新认识,对教育和人生、社会关系的体悟,我提出了“教天地人事育生命自觉”,作为我们“生命·实践”教育学对“教育”内在规定性的中国式表达,今天首次在这里与大家分享。
最后我要跟大家说的是,我们要努力成为“教天地人事育生命自觉”的教育者,这需要对教育有一种自觉,对人生有一种自觉,对教育是一种创造的事业有一种自觉。唯有如此,才能在教育创造中丰富、完善自我,实现自己生命价值的自觉提升,这是教育这一事业对每一位教师个人的最高价值。
我觉得我选择教育是幸福的。因为我逐渐地、越来越体会到教育事业对我个人的生命自觉的价值。
感悟分享
当前,中国教育正凝心聚力,书写以教育强国建设支撑引领中国式现代化的新篇章。在此过程中,弘扬中国优秀教育文化传统,探究中国教育的历史根脉、丰富内涵和精神实质,进而构建能展现中国特色的教育话语体系,增强中国教育自信,无疑是建设教育强国的重要一环。
站在这样的角度,重温叶澜教授18年前的这一演讲,无疑是对中国教育的一次历史审视,是基于中国教育的精神内涵,用中国教育的话语方式回答教育本质问题的一次有益探索。叶澜教授既是一位成果斐然的教育学者,又是一位志在笃行的教育实践者,她将自己几十年对教育知与行的体悟归纳为“教天地人事育生命自觉”十个字,这是一种典型的中国式表达,它接续了道家、儒家两大中国文化思想源流,呈现出中国人的独特文化内核,读来既朴实无华,又引发共鸣。 “教天地人事”,“天地”包含了与自然有关的知识,“人”侧重于人文方面,“事”则指向了社会实践领域。“天地人事”四个字既能涵盖今天的自然科学、人文科学和社会科学各方面,又体现出它们之间的融会贯通,这正是古老的中国智慧的体现。正如文中所说:“‘教天地人事’,就是通过教育,认识自然万物、人世诸事,并知道各事的内在规定性和通则。”在中国人的精神世界中,“天地人事”从来不是割裂的,“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世间万事万物都是相通的。知识也是如此,今天我们强调的跨学科、综合,其实就根植于中国自己的教育思想渊源中。 “育生命自觉”,拓宽了教育的维度,对教育的育人功能给出了中国式的阐释。文章借助孔子在《论语·为政》篇中的那段经典自白,形象地阐明了一个君子随着年龄、阅历的增长,生命“自觉”的过程。而这恰恰是今天的青年人所缺失的,叶澜教授认为,一个大学毕业,甚至博士毕业的人,没有人生目标,浑浑噩噩地度日,这就是“教育的悲哀”,同时也说明了教育“育生命自觉”的必要性,某种意义上甚至超越了知识的传授。我们挂在嘴边的“育人”,不仅是把一个儿童培育成人,更重要的是把他培育成有“生命自觉”的人。 “教天地人事育生命自觉”,对“教育”两个字做出了中国式的独特解读。它让我们感受到了源自中国文化根脉的力量,体悟到中华文明的博大精深,更需要我们在今天的教育实践中继承与发扬。(推荐人:魏宁)
来源:《新课程教学(电子版)》2024年第7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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