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看了一篇很有趣的文章,标题是《“你个混帮会的,怎么敢去高攀名门正派?”》(作者:张佳玮),文中提到了一个有意思的现象:原来武侠小说里的组织类型,也有自己的潜规则与鄙视链。比如帮、派、教,表面上看都是武林门派的一种称谓,但其实也分三六九等:“帮”往往是底层民众的组织,“啥叫帮呢?大家一起穷帮穷,这叫帮。什么丐帮,什么盐帮槽帮、巨鲸帮,说白了就是黑社会……干的是占山为王,划地收保护费的违法勾当”。“派”就斯文很多了,有点中产阶级意思,“门派呢,一般都扎在某个地方,比如少林派、武当派、青城派、华山派、昆仑派……那是正经的学院!你入门派去学武功,出来就是某某派子弟啦,相当于拿了文凭”。“教”则往往有政治野心,一般有一套教义,甚至有一套形而上的宇宙观和方法论,对内强调忠诚,对外则野心勃勃,比如明教、白莲教、日月神教,都是要“千秋万载,一统江湖”的。帮就是穷的,派就小资中产,教就有造反的潜质,这是谁规定的?大概没有人这么规定,这是“江湖规矩”,约定俗成的,大家都觉得就是这样才比较合适。不信你可以试着换一下:丐教、华山帮,这一听就有点山寨的感觉,大家觉得不像话。武侠小说里的“江湖”固然是一种的文化想象,但也有深厚的现实基础。按照冯仑的说法,中国历史上就只有两种组织文化,一种是朝廷,一种是江湖。如果说朝廷颁布的律令是一种明面上的规则,“江湖规矩”就是一套“潜规则”——既然也是一种规则,为什么不能明明白白地讲出来呢?因为潜规则是一种“非正式制度”,往往是跟由权力主导的正式制度是有冲突的。你别看少林派、武当派看上去人模人样,是个有身份地位的中产阶级,朝廷一个不高兴,说你是黑社会,你就是黑社会。但奇怪的是,尽管“非正式制度”看起来比较弱势,但它无处不在、经久不衰,有时甚至比正式制度还好使。梁文道在其音频节目《一千零一夜》中就讲到一个故事:在二战时期,一名英国军人被纳粹军队俘虏,其时负责看管战俘纳粹军官收到上级命令,让他把俘虏杀掉。但这位军官没有执行上级的命令,悄悄把那位英国军人保护了起来。后来,那位英国军人回国,临走前留了一张纸条,大概是说哥们你够意思,等打完仗了,你来英国,来我家,我请你吃饭。甚至还留下了自己的地址。这个故事就可以看到正式制度与非正式制度很有趣的冲突。按照正式制度,两国敌对,双方军士都应该严格遵循上级命令,指哪打哪,让你杀谁你杀谁。就算被对方放了,回国之后也要第一时间跟组织汇报,认真审查自己有没有被策反渗透,怎么能心存感激,还邀请敌人来家里吃饭呢?但欧洲传统却有另外一套军人的伦理守则,那是自古罗马时期就流传下来的,对何谓一个有荣誉感的军人有很多的要求,其中就包括对方军人要是投降了,不应再加害于他;也包括,大家在战场上固然是各为其主,但如果战争结束了,大家脱下军服,敌对关系就解除,完全可以做好朋友。这有点像现在的职业运动员,场上拼个你死我活,场下可能是互送祝福、谈笑风生。故事里的英国军人和纳粹军官,其实在按照一套他们共同认可的非正式制度行事。社会学家周雪光指出,非正式制度弥漫在社会的各个领域和角落之中,诸如潜规则、“泛家族制”、山头主义、裙带关系、拉帮结派等现象屡见不鲜,虽然历次政治运动一直在努力消除和抵制这些现象,但一直禁而不绝。周雪光提出了一个很有意思的问题:为什么非正式制度会长盛不衰?周雪光认为,一方面,由于正式制度是自上而下过程的产物,因此,地方的经验积累和创新在获得上级认可前只能以非正式制度存在。另一方面,由于治理的对象千差万别,不同区域、不同领域很难适用同一个方案,尤其基层社会中情理法的多重逻辑都在发挥作用,这就需要一种“双轨政治”来化解矛盾。按这个说法,非正式制度不仅存在于体制之外,也根植于体制之内。美国汉学家孔飞力在《叫魂》一书中就讲述了清朝乾隆年间,整个官僚群体在对待一桩“妖术案”时非常有默契地从“集体瞒报”转变为“层层加码”的故事。这显然有悖正式制度的要求。乾隆皇帝就对官员这种瞒报行为十分恼火,他打算借此好好修理一下这批不听话的官僚。但他还没真的出手,风向就变了,得知皇帝震怒的各级官僚马上开始了层层加码的政治表演,各级官员都在侦办妖术案时唯恐不够用力,一时之间风声鹤唳、杯弓蛇影,弄出了一大批冤假错案。官员们为何前后如此反常?其实这也是非正式制度在发生作用。孔飞力就在《叫魂》一书极为精彩地描述道:“任何一个君主要想维持对官僚制度稳固、有序和可靠的控制,都已变得十分困难。……到了弘历手里,这些制度建设不是停顿了,就是出现了倒退。这或许并不能简单地归之于弘历缺乏他父亲的那种耐力。到弘历的时候,官僚体制已是盘根错节,征服者已不可逆转地进一步汉化,以至于君主对官僚的常规控制已捉襟见肘。”这几段似乎暗示着,面对一个心照不宣、大多数人认同的非正式制度,即使是至高无上的君主,也只是一个孤独的个体,他固然可以大发雷霆,让一大批官员乌纱落地,但也没办法以一己之力改变整个系统。正式的制度只是表面上的,但真正影响人心、决定事情走向的却是非正式的制度。有人也许会觉得《叫魂》里的情况是帝国治理不善的结果,一个好的制度就该令行禁止,但人们往往忽略了一点,对于一个幅员辽阔的大一统帝国来说,内在往往有一个深刻的矛盾:一方面,帝国的超大规模带来了地域间的差异性、多样性和不平衡性,各地的资源、能力、社会情况参差不齐;而另一方面,帝国的权威也必须维护,如果让各地“高度自治”,朝廷就没有什么存在感了。这个矛盾怎么解呢?乾隆皇帝的做法是:一方面,用统一的正式制度来维系帝国的尊严,并用不定期的“整风”彰显自己的权威;另一方面,“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默许地方因地制宜,用灵活变通的非正式制度解决实际问题。当然,皇帝就不得不接受一个令他不快的事实:各地对他的服从,很多时候是一种象征性服从。但象征性服从也是服从,统治一个庞大的帝国,有时候象征性服从就够了。这为非正式制度的长盛不衰提供了一种解释——非正式制度,本来就是制度的一部分,甚至是维系一个制度长期运转的、必不可少的部分。潜规则与朝廷法律互为表里,借用电影《一代宗师》里的一句台词,只不过“有的人活成了面子,有的人活成了里子”。说了这么多,也许你还是觉得非正式制度,或者说潜规则的面目有点云山雾罩,它背后的真实逻辑是什么呢?或者说,它究竟基于什么原则来处理人际关系呢?我们都知道,正式制度的逻辑是十分清楚的,那就是官方认可,甚至直接就是由政府制定的游戏规则,无论规则合不合理,我们不太难理解背后的逻辑。政治学者包刚升认为,制度规则往往是在某种实力结构下博弈出来的,当这套制度规则固定下来后,还会逐渐演化出一套与实力结构、制度规则相适应的观念体系。但观念体系的影响会更为久远,往往是现实的制度规则变了,观念体系依旧顽强地存在。由于宗教、文化、历史演变的影响,每个国家的观念体系各有不同,而中国人的观念体系里,对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影响最大的就是著名社会学家费孝通所提出的“差序格局”。费孝通在其《乡土中国》一书中提出,中国乡土社会以宗法群体为本位,人与人之间的关系,是以亲属关系为主轴的网络关系,是一种差序格局。在差序格局下,每个人都以自己为中心结成网络。这就像把一块石头扔到湖水里,以这个石头(个人)为中心点,在四周形成一圈一圈的波纹,波纹的远近可以标示社会关系的亲疏。简单来说,差序格局就是以自己为中心,把亲疏远近,分得清清楚楚,对于亲近的人,可以付出一切;对于远方的人,尤其是外邦外族人,漠不关心。周雪光提出了差序格局的三个基本特征:自我中心、亲疏有别、身份基础。自我中心,即以自我出发确定与他人的关系,一切价值都是以“己”作为中心去量度;亲疏有别,即社会关系因自我定义之社会距离的变化而不同,存在差异性对待的意义;身份基础,即血缘、宗族、婚姻等内容,具有边界清晰、信号明确、存续持久的稳定性。理解了差序格局,中国的潜规则、非正式制度就很好理解了,那几乎都是差序格局的外化与具体应用。为什么“领导子女”总会得到特殊的照顾?因为在差序格局的伦理体系里,亲疏本来就是有分别的,所有的道德和规则都得看对象与自己的关系,无论是奖励还是惩罚,都是因人而异的,人们实际上并不认同“人人平等”的观念。但“平等”又是现代社会的一个基本要求,于是这种亲疏有别、因人而异的价值取向就潜隐向下,成了一种不必说出口、却大家心知肚明的规则。明明是想给自己亲人安排一个好工作,却说成了“举贤不避亲”,说得好像不是因为某人是我亲戚,而是因为他实在很能干。应该说,差序格局是符合人类天性的。有人类学研究指出,在世界各地不少原始部落里也呈现出差序格局的价值取向,在人类社会漫长的演化中,差序格局很可能曾经普遍存在,但为什么其他国家不像中国一样固守差序格局的观念呢?学界一般认为,这是因为宗教传播的影响,尤其是基督教、伊斯兰教等一神教的影响。由于大家都信仰一个唯一的神,人在神的面前实现了平等,因而在社会生活上,大家就逐渐接受了“人人生而平等”、“法律面前人人平等”的观念。但众所周知,中国人大多是不信教的。尽管经济不好了,也会有很多人去求神拜佛,但大多求的是现世的好处,而非信仰什么唯一的真神,这种情况在短期内不太可能会发生改变。由此推之,差序格局将会长期存在,而潜规则、非正式制度也将长盛不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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