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tar·夜读 | 卫书何其美 终南多俊秀
卫书何其美 终南多俊秀
——纪念卫俊秀先生诞辰一百一十周年
文/李卫东
甫入陕西师范大学长安校区大门,越过一泓波光潋滟、泽如心源的碧池 ,隔水相望,“学风石”在水一方:卫俊秀先生所书“抱道不曲 拥书自雄”八个大字,镌刻其上,一抹“师大红”,熠熠生辉。辛稼轩《贺新郎》词曰:“我见青山多妩媚,料青山见我应如是”,我见卫书多俊秀,却不知九泉之下的卫老如何看待今日之世风、书界、师大和他的弟子们?
01
“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的“野草”
卫俊秀先生离开我们已经十六年了,他为矢志不渝爱着的“可爱的中国”和人民留下大量翰墨佳作,延续着他不朽的生命,他还活着;他关于社会人生、家国天下的忧思,关于书法、文学艺术丰富而睿智的思想是二十世纪留给中华民族文化的宝贵遗产;尽管“家有卫书不算贫”在秦晋两地几乎妇孺皆知,先生在有生之年作字“不为稻粱谋”,并未因书法作品畅销过上锦衣玉食的滋润生活,但是,中国现代书法史上“卫俊秀”不朽,他永远活在那些受到“卫书”文化沾溉的人们心里。卫俊秀视鲁迅为精神导师、研究鲁迅思想与作品、以“我国第一部运用马克思主义观点研究鲁迅《野草》的专著”(著名鲁迅研究专家李何林语)——《鲁迅〈野草〉探索》享誉于学术界。
卫俊秀是一个早年在太原国民师范、山西教育学院接受传统教育的旧知识分子,尽管囿于所处时代的历史局限,卫俊秀在研究鲁迅《野草》以及鲁迅思想的方法上重视“阶级论”、贬损“进化论”、不恰当地强调鲁迅“人道主义与个人主义这两种思想的消长起伏”的所谓思想自觉等偏颇之处,然而,卫俊秀从1943年最初接触到鲁迅作品开始,“零星材料只要遇到,就随手拈抄起来,但仍是‘无从写’,只好放着。直到解放后,这才得到写这本书的机会。同时读了别林斯基文集和普列汉诺夫的《别林斯基百年纪念》一类文章,使我深深敬佩别林斯基对于莱蒙托夫、普希金以及果戈里等名家的创作,在思想上、艺术上,所做的细致、精确的分析研究工夫,这对于我写这个小册子,就成了一种有力的鼓励与指导。”在新中国成立之初,在研究鲁迅《野草》的过程中,能自觉运用辩证唯物主义和历史唯物主义的方法,自觉学习马克思主义文艺理论,学习毛泽东关于文艺问题和鲁迅的有关论述,借鉴包括别林斯基在内的国外文艺理论家的经验,突破历史局限和前人相关研究的藩篱,创造性地对《野草》、鲁迅及其作品进行实事求是、理论联系实际的科学分析,这种与时俱进的思想方法和研究理路,包括他对《野草》以及鲁迅思想、鲁迅精神的许多开创性的研究结论,在六十多年后的今天,仍具有现实意义。
“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十六年来,我们感到卫俊秀先生从来不曾离开我们;特别是自先生所书的“抱道不曲 拥书自雄”被确定为陕西师范大学学风用语、2014年七十周年校庆时镌刻在长安校区图书馆前学风石上。以后我每天上下班途径此处都要对着“抱道不曲 拥书自雄”八个红色卫书大字行注目礼,每每感觉到,卫俊秀先生总在我们身边。
02
“生年不满百,常怀千岁忧”的伟丈夫
卫俊秀先生是2002年5月29日与世长辞的。就在去世的前几天,一生信奉唯物辩证法、追随傅山书法人生、像鲁迅先生一样“骨头是最硬的”的先生,躺在病床上,对前来看望他的学生孙稼阜和傅蔚农说:“我有几句话,你们用笔记一下。”他的脸上露出淡淡的笑容:“我要是真的有了‘那一天’,这就算作我的遗言吧。”孙稼阜、傅蔚农含泪记下了下面这段卫俊秀先生的“临终遗言”:“人生百岁,堪称上寿。年过九十,亦近期颐。中岁以来,颇罹忧患,能有今日,自属大幸。秋风起而草木黄落,自然之理,乘风归去,乐夫天命,固无须伤悲者也。去春至今,身体日弱,迁延时日,实属意外,设若一日招我西游,知之者当为祝庆,万勿劳念。”这是先生乐观旷达、淡泊名利、视死如归的大无畏英雄主义气概的生命叙事,也是他世界观、人生观和价值观的真实写照。
卫俊秀先生93载艰难的人生之旅,是二十世纪中国知识分子心灵史的文化文本,与生于忧患、死于安乐的中国人的命运紧密相连。按照《卫俊秀自订年谱》记载,“1913年,5岁丧母,失养。由姐姐照管生活。”“1920年,12岁,父登云公病故。”“1922年,14岁,二姐病故,旋大姐亦病故。堕入悲观主义。常想到人生问题,无以自解。”人世间的苦难过早地把他拖入命运的深渊,他第一次感受到人生的孤寂、磨难和无助。难怪他晚年曾经这样叙写“昨天的苍凉与豪迈”:“士不可以不弘毅。山谷:‘心如铁石要长久,气吞云梦略从容。’正是为其注脚。吾得之矣。”(1989年7月16日,全编,)柴建国在《有感于卫俊秀先生的遗言》一文中对于先生的人生经历感慨和喟叹:他走过了今天的人们难以想象的艰辛的求学之路。大学毕业后他投身抗战,作为地方抗日政权的负责人之一,曾亲历震惊晋南的“景村惨案”,目睹18位战友在日寇的刺刀下壮烈牺牲,自己奇迹般地幸免于难。解放战争中国民党挑起内战,他曾冒着风险上街书写大标语“国民党不是东西!”他曾不顾个人安危,成功地从监狱营救出中共地下党员杜连秀同志。建国后,正是他踌躇满志、希望在社会主义教育战线一展身手的时候,却因著作《鲁迅〈野草〉探索》在因为出版过胡风著作、在“胡风事件”中被视为“胡风集团”的“黑据点” 的泥土社出版,便莫名其妙地被错划为“胡风分子”而受到株连。此后,他度过了3年隔离、4年劳教、17年遣返原籍劳动改造,整整24年非人的日子。对于这样的炼狱般的磨难,卫俊秀先生在《我与书法》一文中一言以蔽之:“我七十岁以前是个悲剧!”曾经沧海,深水静流。对于这一切,1995年10月,在山西师大举办的一次研讨会上,卫俊秀先生插话表示:“八十年中,没有一天不练书法。更没有一天不在做人上下功夫。所以,朋友说我是‘一生不识富与贫,智也愚也任人评’。我还有两句:‘苦练身心成铁汉,直取书城拜三公’。这‘三公’就是包公、济公、孙悟空。”如此云淡风轻,如此从容淡定!
03
“位卑未敢忘忧国”的爱国者
《卫俊秀日记全编》中从记载:“黄昏雨中,到太柴搭硙子,磨面四十斤,交费三角。”“开粉条账0.5角。拽筷子似的虫一条。借让龙煤油一瓶。”……浏览先生的论书语录和关于人生、社会的思想观点时,这些日常生活的“流水账”不时进入视野。说实话,这些少得可怜的数字、拮据窘迫的经济生活、磨难中超然物外的精神世界,深深地刺痛了我的心。一个年近花甲的孤苦老人,黄昏冒雨到别处花三毛钱、搭硙子磨40斤面,如此寒碜和困窘,这到底过的什么日子?
我们无法想象:在那些频遭天灾人祸的岁月里,土房子里的煤油灯如何照亮黑暗中寻找光明的眼睛,挣工分、苞米面、“瓜菜代”,如何滋养一个胸怀“实现四化,光我金瓯”的伟大灵魂?囊中羞涩、迫于生计有时甚至举借无门的卑微又是如何锻造出不屈不挠的“民族的脊梁”?也许只有卫俊秀先生,像鲁迅先生那样,“真的猛士,敢于直面惨淡的人生,敢于正视淋漓的鲜血”!
他在1976年6月22日的日记中写道:“不激不厉,不愤不发。收拾精神,志广天涯。问心无愧,鬼神何怕。大哉马列,功高天下。赋我魂灵,健若野马。一扫世态,俗物惊诧。”他立誓苦练书法,为国争光。这就是“穷且益坚,不坠青云之志”的伟丈夫,这就是“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的真君子,这就是“横眉冷对千夫指,俯首甘为孺子牛”的“若鲁”、“景迅”、卫俊秀!
即使到了先生晚年、社会主义市场经济的洪流荡涤神州大地,“一切向钱看”的逆流对传统的价值观造成毁灭性冲击之时,他仍然“不知有汉,无论魏晋”,仿佛生活在世外桃源、不食人间烟火似的,对待自己的书作,好像他与我交谈时曾提及的陈毅元帅《莫干山纪游词》中的诗句:“林泉从此属人民,清风明月不用买。”上世纪九十年代卫老生前的最后十来年,我经常到府上看望先生、陪他聊天时,很少听到他有怨天尤人、羡慕嫉妒恨的不良情绪;在暗无天日的二十多年间,他依然坚信马列主义毛泽东思想,依然希望自己能以学报国、以文化人。先生这种“天下兴亡,匹夫有责”的民族情怀和爱国主义精神,每一次都深深地感染和教诲着我。1979年,年过七十的卫俊秀先生平反回到陕西师大,复查结论是“撤消原判,宣布无罪。按退休处理。生活由原单位安排。”无论是在图书馆整理古籍碑帖资料,还是担任书画研究会会长繁荣校园文化,先生总是以满腔热忱对待周围的同事,春风化雨般哺育年轻一代,从思想品德、科学文化到书艺书风。
04
二十世纪文人书法的新高度
把卫俊秀的书法实践纳入文人书法的视野,是毫无疑义的。先生早年接受系统规范的国民教育,且学有所长,在师范和高等学校任教,解放前后先后有《傅山论书法》和《鲁迅〈野草〉探索》等深受好评、有广泛影响的著述正式出版,举世公认的鲁迅、庄子研究大家,是古典文学和现代文化跨界的学者。有研究认为,卫俊秀的个人经历、书法实践与王蘧常先生比较类似,都属于二十世纪文人书法的佼佼者。不仅如此,本文研究认为,卫俊秀先生是博采众长、兼容并蓄、融碑于帖、自成一体的二十世纪文人书法的最高成就的代表人物之一。
卫俊秀先生从古代文人书法的最高成就,反思当代书法不学无术的时弊,认识到向传统学习、与古为徒、丰富学养对于书家的不可替代的重要性,从而也一语道出学者书法的优越性。这也是卫俊秀个人书法作为二十世纪文人书法重要成就的原因所在,难怪有人在与时人比较分析后,极力推崇卫俊秀的书法成就:“如也称得上同时代文人书法名家的罗振玉、周汝昌、顾廷龙等,作字皆四平八稳,不越雷池半步,既使如章草大家王蘧常先生这样有广泛影响力的书法家,其书作亦难免有过于平稳之美中不足。”(杨吉平语)
卫俊秀1962年被遣返山西襄汾景村从事农业劳动直至1979年平反十五六年间,与著名书法家徐文达素无交往,徐先生甚至没听说过卫俊秀的名字。有记载表明:“1978年全国第一届书法展览,卫俊秀先生的学生将他写的一幅草书——陈毅《青松》诗幅,送给时任山西省书协副主席徐文达先生看,作品一展开,徐文达先生即为那神奇的笔墨所倾倒,连连赞叹:‘这样高水平作品还从来没见过’!当即提出,希望留下这幅作品送京备选,书展上,卫俊秀先生的那幅字从众多参赛作品中脱颖而出,一鸣惊人。”此时卫俊秀尚未获得自由,更没有以书法家的身份进入公众视野。
1992年,“卫俊秀书法展”在北京中国美术馆举行,其间中国书协主办“卫俊秀书法理论研讨会”。著名文化学者、艺术评论家梅墨生先生与会发言曾指出:“先生的书法有如庄子之文,浩浩乎有奔放汪洋之气,然大直若屈,体虽盘纡实则气贯如贯,刚健雄浑,不落一般巧媚雕饰……先生之书与傅山所论‘平原气在中,毛颖足吞虏’同一脉络,以气御笔,因势为形,颇得书道三昧。书如其人,在先生这里,其人乃有骨气之人,其性乃浩然沛然之气,直坦真率,真醇醇谦谦之君子风者。故体现在其书法上,则为恣肆而在节制,弘逸而不失于沉实。先生之书,虽纵横而无野气、无霸气、无市井气,则又显现出先生文化学养之作用……正是因为先生儒雅多文,故书卷气盈于卷轴间,此又今世一味鼓努于笔纸上之书人所难梦见者。”梅先生所言极是,卫俊秀先生无愧于当代不可多得的学者型书法家之称谓,他的书作无疑为当代文人书法增加了存在感和成就感。
柯文辉先生在《阔海长天小布衣——读卫俊秀书法作品集》一文写道:“钱君匋先生留给我的遗言是:‘我写字不及卫俊秀,填词画画不如吴藕汀!你能为油画家卫天霖写出感人的传记,也要替健在的卫、吴二老做些小事。否则日本人笑话我们不识货,也无高手!我对三位素昧平生,评价出于大公,不会看走眼!历史地位抬不上去,拉不下来。’”
当代著名书法家,在人文社科界、艺术界享有盛誉的著名学者吴丈蜀多年前曾在《青少年书法》撰文评述二十世纪中国书法,并谈到卫俊秀先生。“陕西师大有位老先生叫卫俊秀,我到西安开会看望过他,也看到了他的书法集和几篇文章,他人品高,学问深,书法功力到家,他的草书不比林散之写得差。”文章进一步指出:“作为一位名实相符的书家,不能胸无点墨,不能没有学问,写字和字外功是有截然联系的,一个大书法家,首先应该是一个大学问家。”对于这一点本人深有同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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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李卫东
编辑/ 谢心仪
责任编辑/ 张莹
来源/《陕西师大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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