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火人间】从秋到冬
我妈说明天要降霜。她按农历记降霜日子。每年9月下旬,会有一个降温天气,夜里下一场雨,第二天一早,地里的菜叶子一片白,待太阳出来,没摘回来的蔬菜便都打蔫了。今年霜来得早几天,我们把地里的茄子、辣子、西红柿都摘了入库房,秧秆割倒,堆放在院墙边。地里一下空荡荡了。我们从4月底开始栽苗播种长出的一地蔬菜,突然间被我们收拾掉。只剩下一块玉米。我跟金子说,今年的玉米秆不割了,在地里长着吧。金子说,已经让高老三来割了,人家开拖拉机来了。我说让他回去吧,春天雪消了过来割。
今年的玉米种了三茬,头茬点种下去,隔10天,出苗了点种第二茬,再隔10天种第三茬。这样种能接着茬吃到青玉米,不然所有的玉米棒子同时长熟,我们来不及吃,就都长老了。可是,最后种的那几行玉米,因为错过了最佳播种期,到打霜前,它才开始抽穗,玉米秆也没长高长粗。但到秋天的最后几十天,它似乎感到季节的紧迫,突然加快了生长速度,似乎几个夜晚过去,它们已经追赶上先种的玉米,我们也吃到它们结的青玉米。
菜地的高秆植物都不割,冬天长在雪地上,让鸟落脚。路边拐角处一丛洋姜,两三米高,大拇指粗的秆儿,缀着一身枯黄叶子。入冬前厨师挖了一水桶洋姜,洗干净腌了,说还没挖完。我说留着吧,挖出来也吃不完。明年洋姜会从根茎上长出新枝,比今年更旺盛。
房边池子里的葵花今年长疯了,一人多高,开几十个大大小小的花盘。秋天所有的花盘都耷拉下头,一副任人砍的样子。金子说,收了打葵花子炒了吃。我说留给鸟吧。我没说留给老鼠,这两年我们养的猫成群了,房子附近已经看不见老鼠洞,只有鸡窝里还有一窝老鼠。金子说,老鼠从院墙外边打洞到鸡窝,偷吃我们喂鸡的玉米、麦子。我收鸡蛋时果然看见碗口大的老鼠洞。金子看见过一只比小猫还大的老鼠,说猫不敢捉。我心想,不能把所有老鼠都捉了,给猫留一些老鼠,也为老鼠留住猫。这些年我们能养住猫,一是金子每天按时喂食,再就是院子还有老鼠。早几年院子里到处有老鼠洞,我们种的玉米、葵花,刚结籽就被老鼠偷。老鼠爬到玉米和葵花秆上,把成熟的籽粒剥下来,下面的老鼠衔了往洞里搬。这些都是我亲眼看见的。我想,猫也许有意无意地留一些老鼠不去捉,让其代代繁殖,供自己捉食。猫和老鼠的事,我们不干预。
我外出几日回来,见葵花秆下面的雪地上撒了一片瓜子壳,都是鸟嗑的。鸟站在干枯的葵花秆上,低头啄食葵花盘上的籽粒,见人过来便飞走。它们知道葵花是人种的。其实也是鸟种的,去年长葵花的地角处,今年又长出四五棵葵花,那是鸟啄食葵花子时遗落的种子,今年长了出来。地里长出来的,我们都会让它们长大,长老,结籽,不管是鸟种的,还是老鼠种的。秋天我走过别人家葵花地,也会掰一个葵花头拿在手里,边走边嗑瓜子。嗑剩的大半个葵花头往路边草丛一扔,不会浪费的,鸟和老鼠会接着嗑。我观察过鸟和老鼠嗑瓜子,跟人一样,一次嗑一粒,壳吐出来,仁嚼碎咽下去。
到冬天鸟和老鼠的日子都不好过,我们喂鸡喂鹅时,多撒一些谷籽,一起去吃吧。当然,跑来吃鹅食的老鼠会被猫捉住吃了,黄狗星星也紧盯着啄食麦粒的乌鸫和野鸽子,伺机猛扑过去。却从来没有捉到过一只。
半夜我从村里吃酒回来,书院铁门锁着,手伸进去,摸见门墩里面挂在钉子上的钥匙。半村子人都知道书院大门的钥匙挂在门墩里面的钉子上。来书院菜地干活的妇女,天刚亮自己开门进来,下地锄草。金子听见狗叫知道干活的人来了,下去招呼,烧一壶茶放亭子里,不时招呼她们过来喝茶。
门锁和铁链的声音引来星星。月亮和小黑不在后,星星成了这个院子唯一的看门狗,它闻见主人的气味了,再黑的夜里它都知道我回来了。黄昏出门时它送我到门口,还跑出大门外想跟我一起逛村子。我喊了声“回去”。它进门我锁门,伸手挂钥匙,它也知道大门的钥匙挂在那里。整个夜晚它守着那把挂在门墩上的钥匙。铁链和门碰撞的声音,我走在雪地上咔嚓咔嚓的脚步声,在它的耳朵里已经响了好多年。走到孔子像前往右拐时,它猛地从我身边窜过去,跑到菜地旁的门口又折回来迎我。起了点儿风,院子里榆树、白杨树都没有声音,它们的沙沙声在一场一场的秋风里随叶子落光了,只有玉米叶子的声音。风太弱,只能摇动有数的几片叶子,在黑暗中,哗哗地响。
天上积满了云。后半夜会下雪,风裹着雪到来时,或许我已经在梦里。风吹响玉米叶子的声音,会让我梦见另一些年月的另一片玉米地,它无边无际地长在我要经过的路上,我不知道自己去哪儿,但一大片高高密密的玉米地挡住去路,我走不过去,便在地边搭一个草棚住下来。我想等玉米熟了,种玉米的人来,把玉米棒子掰了,玉米秆割倒,地腾出来了我再过去。这期间我成了看守玉米的人,也不知道在给谁看守着这一地玉米。这是我在《一个人的村庄》中写到的玉米地。那时候我明明知道一地玉米挡不住人,可以从田埂走过去,但我情愿被一地玉米挡住。就像我现在被一条沟陷住。
走到那丛洋姜旁时,左手果园里的大白鹅“啊啊”地叫起来,它们知道主人回来了,起身在雪地里跑起来。刚养了鹅的那年冬天,我担心它们过不了冬,鹅爪子光光地踩在雪上,看着都冷。它们走几步便卧下,将两只冻红的爪子捂在有厚厚绒毛的肚子下面,但鹅掌依旧贴着雪。我妈说,鹅爪子是热的。我相信。我的脚在棉鞋里,依然感觉凉。天气确实冷了。
我进屋后星星留在外面。它从来不会迈进屋门半步,即使门开着,它也不会进。这是我们跟它的界限。我锁门后听见它一路跑向前院,它的爪子不会在雪地上踩出咔嚓声,但我一样能听到。它要回去看守门墩上那把钥匙。我不知道它晚上睡哪里,有时一早出门,见它卧在松树下,那里有一层干燥的松针可以隔寒。有时它钻在院墙根的一摞木头下面。这么多年,我都没给他盖一个像样的狗窝。早些年盖的狗窝在大门右手的院墙边,它显然不喜欢,从来不去住。昨天金子开车到村民家要了一墩子麦草,给鹅垫一个下蛋的窝,剩下的麦草放在墙根,下午见星星卧在麦草上。金子说,给狗做个窝吧。我从库房找来一个大纸箱,口朝一侧敞开,里面铺了层麦草,剩余的麦草堵在纸箱内壁,然后用雪把三面埋起来,算是挡风吧。做好后我叫星星过来,指着纸箱里面说,这是你的窝,进去看看暖和吗。星星听懂我的话,头钻进去,在里面转过身,脸朝外卧下,好像让我看大小正合适。
星星跟我们生活了8年,算算也年老了。年纪一大就怕冷,身上没火气了。这是我妈说的。
(作者:刘亮程,系新疆作协主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