Original
2016-03-27
文淼
溪流的海洋人生
记得我刚参加工作时，那个时代的通讯手段只有BP寻呼机。时光一年年飘逝，科技发展是如此迅猛，不经意间，微信已经普及每个人。大约2012年前后，我们军测大学本科同学终于把全班的微信都集全了，大家都通过微信，在群里又有了联系。 这一过程，约莫历经了20年。20年，弹指一挥间。多少青春年华，多少喜怒哀乐，多少坎坷起伏，都随雨打风吹去。挥挥手，几声问候。白驹过隙，同学们都已步入中年的淡定坦然。 其实所谓的淡定坦然，在我看来，只不过是我们把对人生的认知与困惑隐藏了。步入不惑与知天命之间的年纪，我们真的如此淡定坦然么？某年。忽然有一天，同学们在群里开始讨论去藏区旅游的事情。 去过了的，开始推荐线路与感受。 没去过的，邀约同伴与预算时间假期。有同学让我谈谈藏区的情况。我不太清楚该给大家讲什么。我曾经在藏区工作过，整个西藏，除了阿里地区的个别县以外，我都曾经长时间或短期驻留。藏区生活，是我人生的一部分。我只能给同学们大致推荐一下我个人曾经感受过的自然景观。在群里，大家伙聊得不亦乐乎。我突然想萌一下，给同学们开个玩笑。我问了个脑筋急转弯的问题。“人，每天醒来的第一件事情是什么？”我问。接着同学们开始调侃聊天了。有的说是翻身，有的说是伸懒腰，有的说是刷牙。有同学说是尿尿（当然是男同学）。还是留校任教的美女教授同学冰雪聪明，她说，是睁眼，睁开眼睛。对的。这是一个脑筋急转弯的问题。这个问题是我自己创造的。曾经的藏区生活，我生命中不能也无法忘却的部分，在我的精神世界里刻下深深烙印，浸入骨髓。
时光倒流十八载。我，每天醒来，睁开双眼。真的只是把双眼睁开。是的，除了眼皮以外，全身所有的躯体，没有任何动作。睁开双眼，看见蓝蓝的天。整个的湛蓝的天空，一丝，就连一丝云彩也没有。是那种纯净的，深邃的蓝。美丽得让人窒息。这里是藏北无人区。严格的讲，也不算是没有人。偶尔，会有放牧的牧民经过。天地之间，或远或近，偶尔会出现一些黑色的斑点，是牦牛，或者是绵羊（绵羊身上的毛一般都是已经污黑了）。我们在这里进行着军事测绘工作。几个人，孤独的测绘兵。几个月来，不洗脸，不洗脚，不刷牙，不理发，不剃须。任凭面颊层层风霜就着强紫外线渲染，我们笑谓比之苏武。测区四周全是美丽的景色，人间至美。徐徐步行，可以轻抚如珍珠般的湖泊，极目远眺，是壮阔的巍峨冰川。天与地之间，是如此的近。只有我们几个直立行走的生灵。入夜，仰望天空。看见璀璨的银河，繁星如斗，每一颗都是那么的硕大与明亮。阿里地区班戈县域境内，离县城110公里的一座废弃的简易道班。我们的发电机出了点故障。没有现代文明的灯光了。测绘兵们围坐在地上。干粮就着烈酒。沉默。我提议老赵唱歌。老赵喝了一大口酒。“刘大哥说话，理太偏……”河南籍的战友在藏北草原的夜空下豫剧长歌。就着烈酒的歌声，越发的苍凉悲壮，传遍草原大地。黑暗中，几行热泪，悄然洒落。孤独的测绘兵，最大的敌人，是内心的寂寞与荒芜。那些每一片湛蓝的天空，那些每一颗明亮的恒星。每每看见她们如约而至，我心里都会隐隐的痛。为什么痛，痛什么，不知道。无从知晓，无法表达。早上醒来，我只是睁开了双眼。继续把自己放牧在一片湛蓝之中。些些困了乏了，闭上眼睛。睡去。猜出脑筋急转弯问题的美女教授同学，前些年曾经独自去藏区旅行。拍了很多美美的照片在微信里秀，引发同学们一片赞叹。她孤身一人，两三本书陪伴，听着喜欢的音乐前行。每一处停留，都刻下影像的瞬间。那些影像里的人与景色，造就了颇具民国穿越感的知性美女气质，让观者看着也是醉了。坦诚的讲，在这些美丽的影像面前，我们异性的看客，观之睹之，心念所及，都是极易会产生爱慕和爱恋的情愫的（幸好美女同学的先生，也是我同班同学。还好我们都有了点年纪，否则乱写乱想会挨揍的）。前前后后，又有几位同学陆续去藏区旅行。依然拍了很多美美的照片在微信里秀，依然引发同学们一片赞叹。其实，我更期待看见另一种影像。一种影像，画的是藏区和孤独的行者。当年，我曾经被不经意的一瞬间的这样的画面深深的震撼。而且，这种被深深震撼的影响，一直持续至今。行者，现在的名词叫背包客或驴友。
十八年前。西藏堆龙德庆县。往北就是高原圣湖纳木错。我带着两个战士，开着一辆北京吉普去纳木错附近的一个中队提取测量数据。当年去圣湖纳木错的路，非常的简陋。用测绘的专业术语来描述，实际上是居于乡村路与大车路之间。路面崎岖不平，时而沼泽泥泞，时而碎石颠簸，从堆龙德庆蜿蜒北上，一路上天气变幻无常。出发时，日头高照，阳光裹挟着强紫外线的力量，晒得人皮肤生疼。吉普车前行着，海拔逐渐提升，顷刻间，狂风呼号，竟然下起雨来。我们三人还来不及感叹，爬过一座土坡，烈日又从云缝中刺出，暴雨、乌云以及刚刚划破雨幕的金色光柱，一齐齐的印入眼帘，至美至幻，蔚为壮观。继续前行，越过一座又一座高低起伏的山丘。海拔渐次的提升了，阳光终于退缩，不再出现。气温以加速度的方式陡降。虽然坐在车里，依然感觉冻得不行，寒冷几乎要凝固我们仅存的思想。雪花与冰雹漫天狂舞着，纷纷而来下。我们隐约的看见前面陡坡上似乎有一个人。惊呆了。是一辆自行车和一个人。近了。看见此人背着很大很大的背包，在陡坡上奋力的蹬行着，竭力的与地心引力做着最惊心动魄的抗争。在快赶上这个人之际，我摇下车窗，看清楚了，是一个壮年老外。戴着厚厚的帽子，发须尽白，眉毛处晃动着冰棱子。我赶紧的拍了一张照片（当年是胶片相机，后来底片散失了，非常可惜）。接着我用蹩脚的不太流畅的英文与他攀谈，并邀请他乘坐我们的吉普车。他礼貌的拒绝了。我们在车里车外有一句没一句的交谈着（原因是我英文太次）。这个老外来自美国内华达州，自己经营着一家电器商店，有两个女儿，妻子是教师。为什么来西藏呢？为什么独自旅行？因为想来，所以来。他告诉我。可是我不怎么明白（现在的我可能有些明白了）。想来的原因，本是去云南。去看看他祖父曾经战斗过的地方。他的祖父曾经是陈纳德将军领导的飞虎队成员，穿越于著名的驼峰航线，后来牺牲在中国。他从来没见过祖父，除了照片以外。于是从云南沿着某条线路就到西藏了。我就是想来，想来看看。而已。超级酷的人。2015年是抗战胜利70周年，中央九套记录频道做了一系列节目，缅怀飞虎队与驼峰航线。我在电视节目上又看见了他。应该是他，虽然苍老几许，但是神态别致，我非常的肯定是他。他是真正活在自己心里的一个人。他是生命的行者。行者的思想世界里，从没有疆域。思想世界里没有疆域的更加极致的体现，是信仰。我感觉自己似乎没什么信仰。而且我感觉我们很多人都没什么信仰。信仰从来就是我们终究难以企及的奢侈品。再谈谈藏区的另一种影像，亦深深的刻蚀在我思想里，此生无法忘却。这种影像，就是虔诚的朝拜者。他们是真正有信仰的人，我认为。现在的我，更加笃定的认为。同学们陆续在微信上秀的西藏风情，布达拉宫与大昭寺几乎是必选。这两个地方，也是我们可以近距离看见和接触到那些五体投地、匍匐前行的朝拜者最多的场所。我第一次看见这些朝拜者，也是在这里。说实话，第一次看见他们的时候，我并没有感觉到什么信仰，甚至仿佛有种怜悯的心态，觉得这些人不但愚昧，而且可悲，并且为自己有这种情怀而自觉高尚。但是这种自觉高尚的情怀很快就被击碎了。被击个稀碎，碎了一地。1997年8月，西藏山南地区加查县。外业指挥部车队正在翻越加查大山。抬头望去，加查大山云霭低垂，草木茫茫。山势且长且高，海拔近5000米的加查山，公路恰似绷紧的弯曲弹簧，一级一级盘旋而上。在接近山顶的地方，车队停止了。我和大队总工乘坐的是车队的头车。透过前窗看去，前面的社会车辆堵塞了满满一路，望不见首。此时已近黄昏，大雪与冰雹呼啸渐至。我在心里暗呼不妙。赶紧的跳下车来，跑到前面看看究竟什么情况。此时路边上有零零星星的朝拜者正在匍匐前行。我根本就不注意他们。原来是山顶的两个车队无法错车，堵住了。山顶的道路非常的窄，路的一侧就是深不见底的悬崖，险象环生。由于雨雪天气，道路已经被重车碾压出两道深深的车辙，相向而过的两辆大卡车，竟然没有空间交错，或者是退让。最要命的是两边车队的驾驶员以及其它人员竟然语言不通。我凑到他们跟前，费了半天劲，才搞清楚他们说的是尼泊尔语和德语。一边是运输木材的尼泊尔商队，一边是应邀来藏区考察野生动物的德国工作团队。德国工作团队的翻译不懂尼泊尔语。最关键的是，这两个车队的驾驶员都是第一次翻越加查大山。怎么办？正当众人焦急无措之际，我身边本来趴着前行的一个看起来像乞丐的人一跃而起，走到众人之间，叽叽咕咕的谈了一通，两边的人员似乎听明白了，各自返回，好像是开始做什么准备工作。神奇的一幕发生了。尼泊尔车队开始拆卸车上的木材，然后把木材按照半径粗细沿着路边，一点点的码成了个类似紧凑多米诺骨牌的斜坡。接着，尼泊尔车队把卡车沿着斜坡慢慢开了上去。严格的讲，是挂了上去。我的天哪，是把车呈近45度角挂在山崖上。在这期间，乞丐模样的人充当了现场指挥。两个车队，就这样在雨雪冰雹中缓缓错过。我惊愕不已，刹那间竟然回不过神来。
我决定把这个乞丐模样的人拉住，上我们的车，我要好好的与他聊聊。但是我怕他拒绝。可是他竟然没有拒绝。上了车，我仔细打量这个乞丐模样的人。这是一个与我年纪相仿的年轻藏族小伙，认真看，发现他其实眉清目秀，面容俊朗，只是头发蓬乱，皮肤黝黑，身上着破衣烂衫而已（朝拜路上所致）。他的普通话说得比我还标准。他的名字叫次仁多吉。这个名字再普通不过，就像汉族人的王勇李军一样。山南地区加查县冷达乡人，自幼聪颖，最后到北京念的中央民族大学。现在西藏自治区邮电局工作。西藏自治区邮电局工作，是的。我没听错。相对于许许多多连中学都念不上的同龄藏族小伙，这是一个非常非常好的单位和工作。可是你为什么要做这样一个朝拜者呢？我问。“我到首都北京上的大学。相对于很多同伴，我读了不少的书。两年前，我到拉萨工作。可是我有的时候很迷茫很困惑，我的思想有些混乱浑浊。我可能是有抑郁症了”。我们相谈甚欢。聊了很久很久（车队下山得几个小时）。可是，次仁多吉接下来的话直接得让我甚至有些惊慌了。“我不知道我要什么，我的生活该怎么过。我曾经收过邮电供应商的钱，我曾经去夜总会找过小姐，我居然曾经想过要娶五个汉族姑娘作老婆。”“我的外婆，建议我长程朝拜一次，从加查冷达乡到拉萨布达拉宫。她说这样你的内心就会明亮纯洁了。”“外婆没有什么文化，但是我觉得她说得有道理。”于是次仁多吉开始了他的朝拜之行。“明天，我会回到山顶原来的地方，继续。” 次仁多吉告诉我。
在与次仁多吉分开的一段时日里，我始终对这个藏族同龄人无法忘怀。总是会不经意的走神，会不经意的想起他。回到拉萨。又去布达拉宫与大昭寺。又看见这些衣衫褴褛的朝拜者。心里慢慢的发生着变化。他们是灵魂行者么？布达拉宫。巍峨雄壮。纯净的白与艳丽的红。我不知道自己究竟游览了多少次布达拉宫。漫步其间，瞻仰达赖喇嘛诸世的佛塔，金碧辉煌。可是我没感觉神圣。相反，我会有种阴森恐怖的惶恐。经常自诩读书人，坦诚的讲，对于达赖喇嘛诸世，基本不知道不了解。我只记得曾经写出优美诗篇的仓央嘉措。我想，主要原因是我是个没有信仰的人。这世间，已经没有什么寄托可以让我的思想安放。再过一千年，布达拉宫或许会归于尘土。我暗念。尘土。无花无酒，耕锄做田。最近几年夜梦较多。加班后也罢，酒后也罢，麻将后也罢，晚上总是休息不好。梦里颠三倒四，时光错流。自己似小丑，嬉笑怒骂，放浪形骸。忽的忆起一首七言长诗来，不记得是何年何月曾经为一位异性朋友所写。这里摘录一句，权当做本篇杂忆的尾。坐之行之复起之，卿人卿面复卿语。是记。以此暂且安放我人生的认知与困惑。■作者简介：文淼，男，1975年11月出生，布依族，解放军测绘学院1996年毕业生，现任成都汉默地理资讯科技有限公司董事长，主要从事遥感、地理信息系统及其应用研究。大学本科毕业后分配到成都军区某部工作，承担部队航外GPS数据分析与解算工作，从而进入藏区无人区，2001年因患高原病从部队复员。人生在于体验，文淼先生在藏区经历的酸甜苦辣都已表达在文章中，我们无权评说。在此，要向所有军测人表达我们的敬意，是你们的奉献才成就中国测绘事业今天的辉煌，你们都是我们心目中的无名英雄！最后，特别感谢文淼先生对我公众平台的支持与信任，向您致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