展览聚焦｜已知然而曾经未知的土地：克莱伊·斯莱迪访谈
Krai Sridee, Terra Incognita, 2021. Installation.
在中间美术馆一层展厅的角落里，木质的长方体笼架由纱网覆盖，透出幽暗的绿光，观众隐约可以看见里面装有两根细长的树枝。笼架的上方，是一段更为粗壮的木头，看似危险而稳定地横贯于两面墙壁之间，六支高脚玻璃杯以一种依附的状态站立在木头上，好像长出来的寄生物。木头一端，长长的纸张倾泻而下，一直铺到地面。装置的组成部分还有左侧穿透白色衬衣的枝桠，以及右侧一副描绘含羞草的图像。
该作品名为《未知的土地》（Terra Incognita），由泰国艺术家克莱伊·斯莱迪（Krai Sridee）创作于2021年11月，正在“我们共享的河流——从澜沧江到湄公河”展览展出。克莱伊·斯莱迪出生于曼谷，后来移居到清迈生活。对于这条河流及其流域来说，他认为自己与我们一样是外来者。最近，中间美术馆通过线上采访，请克莱伊谈谈本次创作的始末与驻地的工作方法。从《未知的土地》开始，我们也将陆续围绕参展作品对话艺术家，观照邻国与本国的历史及现状，从艺术工作者的角度，搜寻更多我们以为已知然而实际未知的线索，探访那些我们现在已知然而曾经未知的土地。欢迎观众朋友保持关注，于文末留下你的见解或疑惑，也许下一期的采访中，你的问题便能得到解答。
已知然而曾经
未知的土地——
克莱伊·斯莱迪访谈
1. 能否请你谈谈参加本次项目的机缘？当时你正处于一个怎样的状态呢？
克莱伊·斯莱迪（下文简写为克莱伊）：
我的教授与“亚托邦”（Asiatopia）行为艺术节的组织者鼓励了我，劝说我加入这个项目。我已经参与“亚托邦”艺术节很多次了。（这次驻地项目）是一个探索泰国边境地区的好机会，包括让我们体会泰国湄公河沿岸人民的生活方式。项目在信息层面上提供了很多便利，很多参与其中的艺术家都经验丰富，讲了各种各样有意思的故事。而且该项目给了我工作时间与创作主题的自由，它让我有空能琢磨、收集材料来工作，虽然只有10天。
2. 10天确实不算长。你之前去过那儿吗？当时怎样安排自己的行程？
克莱伊：
我前面提到，我对远离中心的国家边界很感兴趣。这是我第一次来到湄公河流域，这片土地充满了丰富的文化和庞杂的问题。我花了10天探索当地的社区、植物、气候，以及围绕它的议题。驻地项目的组织带领我们这些艺术家探索了湄公河沿岸地区，还拜访了一个围绕湄公河工作了20多年的组织，前往了特殊的生态区。这次的工作方法是利用逐渐显现的各方面信息，不断地发展想法。因此，我的工作安排每天都在变化，包括在野外进行表演、在现场进行实验，以找到工作的局限性，画些草图来完善这些思考，最后寻找一些当地的材料、现成品来完成作品，它们就像是我本次访问收集的样本。
未知的土地（局部），左右滑动查看图片
Terra Incognita (Details). Please slide to see images
3. 题⽬时常是观众阅读作品的⼊⼝，你特意使⽤拉丁语来命名《未知的⼟地》这件作品，是否希望强调⼀种外来者的身份？你还使⽤了含羞草这⼀外来物种的图像，同为泰国⼈，你与当地群体相处的体验怎么样？为什么想要强调⾃⼰或者他⼈与当地之间的这种疏离感呢？
克莱伊：
“Terra incognita”是一个传统术语，用于绘制世界地图的早期，来识别未开发的地区或者未知的土地。我发现湄公河地区最有意思的地方是湄公河中间的岛屿，根据季节或者湄公河水位的增加而出现。这片区域很奇怪，你不能清楚地称呼它为景观，它在生态方面对湄公河来说至关重要，是鸟类的筑巢地、鱼汛区，能支持对生活条件有抵抗力的植物。含羞草是一种草本植物，生长旺盛，繁殖迅速，但它不是源自这里或者周围的地带，它是一种外来的植物，已经占领了自然区域，并且通过自己的适应手段繁殖在世界各地。所有这些元素都反映了我自己触摸国家边缘的经历，那些国家被自然界分割的地方。我更为清楚地观察到，每当我接近一条国界线，边界就变得更加模糊。很明显，湄公河两岸的文化生态非常相似。而我自己作为一个从外面看的人，完全改变了对湄公河两岸文化边界的看法，改变了对每个国家的文化边界的看法。
未知的土地（局部），左右滑动查看图片
Terra Incognita (Details). Please slide to see images
4. 你能详细聊聊所谓“模糊的边界”吗？你说当你接近一条国界线，边界就变得更加模糊起来。
克莱伊：
肉眼可能无法看到一个国家鲜为人知的地方，但是我认为肉眼也无法看到国家明确的边界。你可能有些疑惑，这个悖论从何而来？它实际上是视觉感知过程中出现的模糊认知，之前我所培养出来的那些知识......站在它面前的空间时那种感觉......也就是说，当我来到这片空间工作以前，还是认为国家的边界是一个需要特别保护的区域，关乎国门安全，还是期待看到一个国家与另一个国家的边界两旁有明显的区别，但是完全没有。当我接近那片地区时，人们通过相似的语言、文化在边界之间联系起来，包括经济方面，货物交换。两国边界之间的关系非常紧密。通过这样空间的融合，国家的边界变得模糊了。另一方面，国家边界的清晰程度也受到该地区的自然风光、生态环境所掩盖，（这种现象）几乎统一在各国之间。因此，湄公河的景象里，国家边界的不明确性显而易见，这片地区经历了历代的谈判、有关国际关系的历史。我感觉这种模糊性特别明确，它引导我关注这些议题。
未知的土地（局部）Terra Incognita (Detail)
5. 你的作品中包括了一张⻓⻓的纸条，与六个酒杯，暗示了不同话语权与权⼒的协商与妥协。根据翻译，我们得知这张⽂本有关泰国与法国、柬埔寨历史上的纷争。可以为我们介绍⼀下选择这⼀特定⽂本的原因吗？⼜为什么会选择这种玻璃酒杯，⼀种来⾃⻄⽅的器形？
克莱伊：
这个领土谈判的档案指向了那段泰国建国并踏入全球化世界的历史时期，是国界建立、泰国受到西方殖民的清晰证据。国界的划定明确了国家治理各地的权力，同时进一步分割了该地区的文化生态。我的作品中呈现了人们用来建造房屋的木材，六个酒杯镶嵌其中，于木材上一字排开。事实上，它们顺沿了湄公河的地图一字排开，每个酒杯的位置都象征了湄公河上架设的大坝。所有放在那里的人工制品都是外国人到来的历史证据，从划界方法到通过各种创新的途径管理自然资源，大家都忽略了当地的文化生态，还有传统的居民，他们一直努力地适应湄公河的环境。
未知的土地（局部）Terra Incognita (Detail)
6. 你使用打字机敲出档案的⽂本，不像直接⽤⼿书写那么慢，也不像保存成电⼦文档那么快。电子文档还能支持文字受到反复修改。这种方式似乎代表了⼀种追溯或怀旧意识，关于历史事件与记忆，是吗？你在2020年11⽉创作的作品《你留下的东⻄会追捕你》（What’s You Leave Behind Will Hunt You Back）与2021年10⽉创作的另⼀件作品，《遗留的回忆》（The Leftover Recall）中，也⽤到了打字机。
克莱伊：
我是一个对非数字工具（analog tools）已经产生兴趣的人，出生于这样一个快速向数字时代过渡的时代，见证了这种快速发展的创新，选择了这种材料——它跨越了网络世界与现实世界之间的界限。打字机的特点是机械装置压在真实纸张上进行书写，因此，它是一个排版后无法二次修改的工具。当我们试图纠正错误时，打字机会留下标记，纸上会清楚地显示删除的字，因此打字机留下了所有修改证据的记录。证据可以被抹杀，但是打字机呈现了一个景观——它能精确地指出每一个时期的历史，不管是对还是错，我们无法抹除已经发生的事情，只能掩盖它，这些痕迹不会消失。它与主流历史不同，主流历史总是在某种意义上被书写。我相信每个事物的历史时间线并不简单，并不是只有一个故事一直存在。怎么会只有权威机构的记录呢？只是选择了不保留而已。
克莱伊·斯莱迪，遗留的回忆，2021年，行为表演
Krai Sridee, The Leftover Recall, 2021. Performance.
7. 能谈谈你在湄公河项目中其他的创作吗？我从你放在个人网站的档案里看到，你在一场行为表演中把头部与胸部涂成了黑色；你也曾经在毕业作品的表演《我的梦想在哪里》（Where Is My Dream）中，把头部与手部涂成了金色。
图1：克莱伊·斯莱迪，中国制造，2021年，特定场域表演
Image 1: Krai Sridee, Made in China, 2021. Site-specific performance.
图2：克莱伊·斯莱迪，我的梦想在哪里，2022年，行为表演
Image 2: Krai Sridee, Where Is My Dream, 2022. Performanc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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克莱伊：
我认为人类总是被某些角色所支配。遮盖我们的皮肤是不断发生在我们日常生活中的事情。因此，我选择给自己上色来强调我们的匿名性，揭示出我们在每种情况下所扮演的角色。湄公河项目中的作品里，我使用了黑色，这代表了通过各种力量来同化当地人的传统身份，或者渗透到当地语境中的掩饰。而作品《我的梦想在哪里》强调了国内毕业的知识分子角色的主导性地位，但这些角色只是社会地位的幌子，我们自己也无法避免。
未知的土地（局部）Terra Incognita (Detail)
8. 你在个人介绍中提到，希望“通过时间、潮流、⼈物、个⼈经历与各种重叠事件来探索社会变迁”。你如何形成了这一观念？⽬前为止，探索的成效如何？
克莱伊：
这个观点与日常经验的积累，以及多角度地分析这些经验相吻合。我们的个人经历、分析这些事件的观点不仅受到自己的影响，也会对周围的环境产生影响，无论是经济、政治、价值观与文化；也会被我们所听的音乐、所看的电影、居住与学习的地方所塑造。因此，这种探索将通过我自己的时间和经历继续下去。无论是政治方面还是文化方面，我们需要花费大量的时间去理解生活的复杂性。从现在的情况来看，它对我的思想影响很大。我们不能再只看“一件事”，我们必须从全方面来看待它，注意那些尚未被讲述的历史、未说出口的问题，因为有时候我们可能已经产生了思维惯性。
克莱伊·斯莱迪，你留下的东⻄会追捕你，2020年，行为表演（清迈会议室美术馆现场）
Krai Sridee, What’s you leave behind will hunt you back, 2020. Performance art at The Meeting Room Art Gallery.
9. 谢谢。最后，也许你愿意聊一聊影响你的事物吗？那些特定的事件、文化产物或者艺术作品？你认为今天泰国的年轻人、年轻艺术家正在受到什么的影响呢？
克莱伊：
政治事件影响了我，使我有兴趣创作关于社会问题的作品。泰国动态的政治变化深远地影响了我与同龄人的成长、学习、生活。10多年来，泰国的政治事态不断恶化，各种渗透到日常生活中的问题逐渐显露出来。泰国反独裁的大潮中，出现了一段隐秘的历史。经济的衰落使本国人民的不平等关系更加明显，这种情况在疫情时代蔓延。再加上2014年，政变以后八年来的第一次选举与选举舞弊，让新生代意识到政治的重要性，它已经介入了我们的日常生活。爆发的政治浪潮激活了新一代的创造性工作者，政治运动被提升为国家的主要运动。过去受到政治限制、压制的创造力，爆发于揭露各种问题的作品中，譬如性别、君主制、任命制与文化等等方面的问题。因此，我们这个时代的创作者敢于质疑社会问题，以各种激烈并且更多的创造性来从事艺术工作。
艺术家简介
克莱伊·斯莱迪
Krai Sridee
1997年出生于泰国曼谷，毕业于清迈大学艺术系。克莱伊的工作重点是通过时间、潮流、人物、个人经历与各种重叠的事件来探索社会变化；通过把各地区的共同点相结合，改变语境使其变得陌生来指出问题所在。
自2018年起，他远离绘画，尝试艺术的各种可能性。其创作包括多种形式，如绘画作品、混合媒体、装置艺术、行为艺术、照片与利用现成物品。此外，克莱伊还在学习期间与他人在2019年共同创立了清迈行为艺术小组（Chiang Mai Performance Art Group），并在毕业期间与非艺术小组（Artn't）合作。这两个小组致力于推动解决政治问题与破除社会中的艺术界限，包括对社会权力体系的强烈批评。
采访 / 编辑 / 摄影：朱雅楠
翻译：张芳彤 / 邢嘉宁
注：《未知的土地》本次展出版本作品由艺术家授权中间美术馆复制，图片版权艺术家所有。
制作人：房永法 / 那荣锟
正在展出 What's O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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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共享的河流，从澜沧江到湄公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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