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代“中国女足队长”的成长路：柴米油盐与光荣梦想
我们赢了。
这是中国女足等待了16年的高光时刻，也是王珊珊与足球相伴近20年来最为闪亮的一天。
从亚洲杯半决赛的绝地反杀，到决赛的史诗逆转，中国女足点燃了所有人的激情。几乎一夜之间，掌声、鲜花、赞美、荣誉都山呼海啸般涌入本届亚洲杯MVP、女足队长王珊珊的人生。
第一时间，我们来到了她的家乡采访——由于种种原因，这是一篇无法采访到主角的报道。和很多记者一样，我们第一个想到的是她的父母，并在亚洲杯总决赛当晚，陪同她的父母和母校师生共同观看了那场感动万千国人的巅峰之赛。
在她的家里，除了妈妈翻出的相册里的老照片和一些往年的赛事奖杯，几乎已经找不到她生活过的痕迹。但在这个洛阳工业厂矿老家属院60平方米的小房子里，藏着一代女足队长关于足球梦想的开端。
（本届亚洲杯，王珊珊获得MVP奖杯）
■在洛阳涧西，与足球结缘
洛阳城西，沿着洛河北上的支流涧河，穿过王城公园，流水遇到一条名为“芳华路”的街道时，王珊珊的家就到了。
她的芳华从此处开始。这里是洛阳市涧西区，怀揣着十大厂矿曾经的辉煌，是一个时代变迁的缩影。
上世纪五六十年代，由前苏联援建的大型工业项目在这里落地生根，中国第一拖拉机制造厂、轴承厂、矿山机器制造厂等企业的建成，使涧西成为新中国工业建设的一颗璀璨之星。中国第一拖拉机制造厂（“一拖厂”）生产的东方红拖拉机，曾标志着中国拖拉机工业的起点。这些厂矿企业筹建时期，聚集了大量的工业移民。
（2月5日，相关单位慰问王瑞金一家）
王珊珊的家就在“一拖厂”家属院。这套两室一厅的房子，至今仍是20年前的装修风格。客厅很小，前来采访的各路记者和前来慰问的相关部门领导太多，站六七个人就显得拥挤，有人会被挤出门外。家里的家具都有些年头了，很多物品被堆积摆放在床边，衣柜的门是坏的，可以看见里面叠得整整齐齐的衣服。即使是白天，客厅内也很昏暗，必须得开灯。
有知情人说，这房子是王珊珊的爷爷留给他们的。
（王珊珊家门口）
这套房子，是厂矿企业在计划经济时期的产物。在洛阳厂矿学校从事足球管理工作20余年的王小军，向大河报·豫视频记者回忆起那些红色年代。计划经济时期，国营大型厂矿企业经费保障有力，为丰富职工的业余文化生活，企业内部、各大企业之间常年坚持举办足球比赛，浓郁的足球氛围也影响到各个厂矿学校之中。
当时，洛阳曾向河南省足球队输送了大量的人才。1985年7月，以洛阳球员为班底的河南青年队获得了全国首届青运会男足冠军。也是在这一年，洛阳出现了全省第一家足球俱乐部——洛矿群兴足球俱乐部。三年后的1988年，洛阳成为全国首批22个“国家足球重点城市”之一，洛阳足球由此进入全国先进行列。
就这样，出生于1990年的王珊珊，在洛阳足球氛围最为浓郁的时期，度过了她的童年。
21世纪后，洛阳的厂矿企业和厂矿学校相继涌现出殷伟明、张磊、王少磊、鲍文杰、陆峰、肖智等一批又一批国字号明星球员。王小军认为，这和涧西区的足球氛围、体育基础设施的建设是分不开的。
■摆摊做生意，养大一双儿女
1988年，王珊珊的父亲王瑞金和母亲周玉花从老家驻马店市确山县来到洛阳，在此定居。
周玉花说，刚来洛阳时，他们没有工作，在洛阳上海市场步行街租了摊位，摆摊卖服装。
当时的上海市场，在那一代洛阳人心中，是商业最繁华、人气最旺盛的地方，吃穿用玩，应有尽有，几乎承包了人们生活所需要的一切物品。
生意只够维持生活。后来他们租了一个门面房。再后来，电商网购兴起，线下实体服装生意越来越不好做，上海市场走上拆迁之路。
前些年，王瑞金和三四个老乡合伙去外地做促销。每到一个县城，他们共同租一个临时的二三百平方的场地，将家纺、床上用品、服装、家用的锅碗瓢盆等各类生活用品都集合起来，“大处理”一起卖，持续卖两三个月，把一批货卖完，就回家过年。
通过卖服装，王瑞金和周玉花养大了两个孩子，姐姐王珊珊和弟弟王晨。
（2015年，王珊珊一家拍摄的全家福）
王珊珊读小学时，在离家600米左右的东升三小，她遇到了人生中第一个运动启蒙教练，耿宏杰。
耿宏杰当时带学校的排球队，他将体格好、身体素质强的王珊珊选拔进自己的排球队。
王珊珊在运动方面的突出表现，让他在二十年后都认为自己对于王珊珊的培养无比正确。
“学校组织排球班级联赛，王珊珊代表班里比赛，上场6个学生，她一个人能打对方6个，所有男孩子都比不过他。”耿宏杰说，在区里运动会上，长跑她也拿过奖，是个天生的体育苗子。
与足球结缘来源于耿宏杰对足球的喜爱。他平时常组织大家用足球热身，也因此注意到王珊珊的足球天赋。
（王珊珊与启蒙教练耿宏杰）
王珊珊从小是个“假小子”，她耐力好，跑得快，爱跑爱玩，就是不爱学习。
到了小学六年级，耿宏杰根据王珊珊的身体素质和身高条件，推荐她去专业的足球学校踢足球。王瑞金说，他当时也没提出意见，孩子学习不好，那咋办呢？爱踢球就支持她去踢球吧。
开始正式进行足球训练那年，王珊珊13岁半。从排球半路出家，比起其他已经踢球好几年的孩子，她基础差，底子薄，父亲王瑞金不懂怎么鼓励她，信奉“棍棒教育”，常和王珊珊的教练说，“不听话就用脚踹她。”
她的父母和教练认为，在洛阳足球学校的那两年，王珊珊好像没有太大压力。“虽然底子薄，但她把踢球当成玩儿，爱踢，小孩子心性，应该挺开心的。”
（王珊珊回到母校东升三小与同学们交流）
■公众视线外，珊珊梦想“姗姗来迟”
没有人知道，王珊珊的学球之路是否真的没有压力。
大家普遍认同的是，王珊珊从小内向，不爱表达。尤其不爱接受媒体采访。妈妈周玉花后来很多次在电视上注意到，每当有记者过去，队友在接受采访时，王珊珊很少出现，她甚至会绕着走。哪怕是集体拍照，王珊珊都会站在边缘，刻意淡化自己的存在感。
“我姑娘和我一样，嘴笨，不会说，也不爱和别人争。”周玉花总提及，女儿一步步踢上去，都是靠自己的努力，父母也没能帮上她的忙。“家里本来就穷，她自己再辛苦也不说，靠自己坚持下来。”
（图片来自人民日报：王珊珊在赛场上）
在赛场上，踢球的姑娘们必须让自己无限接近巅峰，才能有被看到和记住的可能。
王珊珊的努力是沉默的，心里憋着一股韧劲。她不像王霜从小就被称作天才少女，在职业生涯的很长一段时间，她都在公众视线之外：15岁孤身一人前往北京训练，接近23岁才迎来自己的国家队首秀；28岁因37分钟连进九球一战成名；31岁助攻王霜打入决胜球，挺进奥运会；32岁亚洲杯半决赛对阵日本的绝平球，决赛助攻肖裕仪破门实现反超。
耿宏杰说，王珊珊跑得快，体力好，是“天生的比赛型选手”。尽管天赋加持，他也曾多次感动于王珊珊的“拼劲儿”：她的右腿膝盖一直有积液，需要定期抽出来，很多人能在电视上看到，她的膝盖经常得用冰袋包着，身上受过很多伤也缝过针。
“每年只回一次家，每次待三四天。就这三四天每天也要跑到健身房去练体能。”当妈的心疼，周玉花眼看着她的辛苦，却说不出“休息休息”之类的话，女儿身为国家队队员，所需要的锻炼强度，是自己无法想象的。
女儿喜欢C罗，王瑞金不知道原因，他猜测是因为C罗踢球水平高，进球多。
在周玉花看来，最初王珊珊去天津踢球，太过辛苦，又无法保障她的生活，但是王珊珊从未想过转行，“她是靠着梦想坚持，挺不容易的。”
（王珊珊家中保存的奖杯）
■光环背后，家庭琐碎和柴米油盐
一代“中国女足队长”的光环背后，真实的家庭一直围绕柴米油盐。
据周玉花介绍，2005年，15岁的王珊珊前往北京什刹海体校训练，两年后进入天津汇森女足。周玉花回忆，王珊珊去天津第一年每个月只有三五百元的补助，2008年进入天津女足一线队，每月补贴可达到一千多元钱，再加上队里管吃管住，够她自己花后，家里就没再补贴给她钱了。后来球队打上联赛，王珊珊打上主力，工资也涨到了两三千元。
弟弟王晨大学毕业后没有找到工作，王珊珊用工资于2016年年初在洛阳帮他开了一家贵州米粉店。
这家店在开了一年多时间后关闭。有知情人说，因为选址问题，店铺开在了房租较高的区域，生意做得不是很好。
王晨对此的回应是，那是自己年轻时的一次尝试，如今已经从事工业油漆销售的工作了。
（王珊珊全家合影，分别为弟弟、妈妈、王珊珊、爸爸、弟媳）
王珊珊每隔两三天都会和周玉花打视频电话。“是个孝顺的孩子，平时会关心我们身体，关心她姥姥身体，家里缺啥了，她都会给我们买。”
在网络上，王珊珊一家人的合照被一些网友质疑：一身的名牌儿。
周玉花从衣服到鞋子，都是耐克牌的。这些衣服其实都是王珊珊训练的队服。“有时候队里换队服了，不穿了，那队服好好的，她就洗干净给我寄回来。我穿的都是她给我的。有时候是一些品牌赞助给她们的，有时候是她给我买的。”
周玉花很久没自己买过衣服，王珊珊还会给她买化妆品，身体不舒服时给她买药。
往年，哪里有生意王瑞金都会出去做生意。这两年疫情爆发，孩子们都没让他出去。夫妻二人在家帮儿子带孙女，每天接送孙女上幼儿园。
周玉花曾劝王瑞金出去找个工作，“找个保安当也行，他爱吸烟，也不要求他多高，够他自己零花钱就行，家里缺啥了姑娘儿子都给买，出去看大门也可以锻炼身体，但是他也不去。”
■退役后的选择：目前的准备是体育老师
有网友发现，如今聚光灯下的王珊珊，还有另一个身份——天津市和平区哈密道小学的体育老师。据哈密道小学官方微信号透露，王珊珊是学校的体育老师，也是学校的体育教练员，于2020年4月被借调到国家队。
这个身份被王珊珊的妈妈周玉花证实。周玉花说，这是国家体育总局给她安排的工作，她曾说，再踢两年球，退役后就去当老师。“她跟我说，当老师不累，轻松，她还挺开心的。”
“但是两年之后谁知道又有啥变化呢，万一她又改变主意了，都是说不准的事儿。”
女足退役运动员的转型与出路，一直是竞技体育残酷的地方。事实上，能够走进学校，成功转型的运动员，其实是极少的一部分。
据凤凰网此前报道，国家体育总局探索退役运动员进入学校兼职体育老师，但这条路却依然面临学历、编制、环境等种种障碍。据国家体育总局统计，我国在册的专业运动员约5万人，每年约有4000名运动员退役。大多数退役运动员，在退役后都在艰难寻求转型。
赛场上的王珊珊们，挥洒汗水与热血，留下拼搏的身影。当竞赛结束，她们的生活还要继续。在人生的下一赛场，去讲述一个崭新的故事。
2月9日，亚洲杯总决赛结束后的第三天，洛阳市2021年校园足球市长杯总决赛如约举行。男孩女孩们在球场上奔跑拼抢，闪转腾挪，射球得分。近年来，涧西区政府斥资近1500万元进行足球场地建设，仅涧西区东方三小一所小学，就先后四次被评为河南省足球单项体育后备人才基地，先后8人入选各级国家队，8人进入河南省女子足球队。
绿茵场上，新的传奇还在酝酿。
（2月9日，2021年洛阳市校园足球市长杯总决赛赛场，女孩们正在进行赛前训练）
*部分图片由受访者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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