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旅行明明白白是一种毛病

2017-08-17 赫胥黎 iMorni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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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 赫胥黎



有的人因事旅游,有的人则为了追求健康。可是住满豪华的饭店,把钱塞满老板荷包的旅客既不是病号也不是来办事的人,而是那些如俗话所说为“玩乐”而来的旅游者。除非被人赶走,从来不去旅行的伊壁鸠鲁,在自己的花园里寻求的东西,我们的旅游者却到国外去找。他们有没有找到自己的乐趣呢?那些经常出入度假胜地的人必然避开不了这一问题,而答案又多是否定的,因为旅游者大多是愁眉苦脸的一群。我曾在葬礼上看到许多面孔远较在圣马可广场上见到的面孔欢快得多。只有当他们聚在一块儿,在那短暂而不稳定的时间内装出像在家一样自由自在的模样时,大部分旅游者才显得真正开心。人们不禁纳闷,他们为什么到国外去。


实际情况是,极少有旅行者是真正喜欢旅行的,如果他们不嫌麻烦,不怕花钱去旅行,与其说是出于好奇、游乐,或想观光美丽奇异的风物,不如说是出于一种附庸风雅的心理。人们去旅行的动机和他们收藏艺术品的动机是一样的,因为那些上等人士都这么做。到地球表面的某些地区去游览,被上流社会看作赏心乐事,到过那里的人比没有去过的人总要优越一些。再说旅行为归来的人提供谈资。在话题不很多的情况下,人们可不能忽视这样一个给自己储备谈资的机会。 


为了替这种附庸风雅的心理辩白,于是有人慢慢精心制作出一套神话。那些社会上认为的只要有人游览就是风光旖旎的地方,往往受到人为的美化而加上神圣的光轮,使它们在那些没有去过的人眼里显得像传说中的巴比伦或巴格达一样。那些去过的人出于个人利益有意培植和散布这种神话。假如巴黎和蒙特卡罗真如勃雷福特或密尔沃基、托木斯克或卑尔根的居民一般想象的那么奇妙,那么亲身访问过这些地方的旅行者的身份就更加显眼,他们比那些待在家里的人的优越感也就更大。正是这个缘故(也因为他们付钱给旅馆老板和轮船公司),这些神话才被有意识地传扬开来。 


缺乏经验的旅行者受到这类神话的熏陶,拼命想把外在的现实跟神话传说加以协调,他们这种可怜的景况实为少见。正是由于神话的缘故,加上几分下意识的附庸风雅他们才离家外出;在现实中承认失望无异于承认他们愚蠢地相信神话,也从而降低了他们旅行的价值。在成千上万经常光顾巴黎夜总会与舞厅的盎格鲁萨克逊人当中,有一大批无疑是名符其实地喜欢那类玩意的,但也有许多人并不喜欢。他们在内心感到无聊甚至有点厌恶,但闭口不说。然而他们受到的教养就是要他们相信有一个神话般的“花都巴黎”,在那里样样东西都令人欣喜欲狂,只有在那里才可能看到严格称得上是“天堂生活”的东西,因此他们来到巴黎诚心诚意地畅游一番。夜复一夜,巴黎的舞厅和妓院充斥爱默生与马修·安诺德的严肃的青年同胞们,借助于愈来愈厚的海德齐克和罗德勒旅游指南使人晕头转向的介绍,殷切地试图见见世面,但既不踏实也不全面。



但是巴黎与蒙特卡罗并不是唯一的旅游胜地,还有罗马和佛罗伦萨。那里有画廊、教堂、古迹,以及商店和娱乐场所。那种规定人们一定要爱好艺术的虚荣心理——更确切地说——一定要参观艺术陈列品场所的虚荣心理——几乎像要求人们游览“生活像天堂一般的地方”的心理同样专横。 


我们所有的人或多或少对“天堂生活”都感兴趣——甚至对在蒙马特可以找到的那么一点点这样的气息也感兴趣。可是对艺术的趣味——或者起码对那种在画廊或教堂发现的艺术——绝不是普遍性的。因而,就不富裕的旅游者来说,他们出于附庸风雅的动机来到罗马和佛罗伦萨观光,情况还更加可悲。“参观”教堂的旅游者戴上一副瞻仰的面具,可是时常从他们眼光里流露的是多么疲倦多么无精打采的神气!这种疲倦在内心感觉得更为尖锐是由于必须打起精神表现出虔敬的姿态,对培德克旅游指南上用星号标明的东西甚至要口是心非地表现出欣喜若狂。接着就会出现血肉之躯再也忍受不了的那种紧张的时刻。庸俗作风本来是从庸俗趣味产生的,现在它断然拒绝对后者再献殷勤。旅游者既恼火又公然挑战式地发誓,再也不把鼻子伸进另一座教堂里去,宁愿在旅馆的休息室里消磨时间,谈谈大陆版的《每日邮报》。 


我记得在威尼斯曾目睹一次这类反叛现象。一家汽艇公司在下午正为去托切罗岛旅游作广告。我们订了座位,在预定的时间出发,和另外七八位游客结伴同去。托切罗岛在礁湖上浮现出来,由于它的荒凉而带有浪漫情调,水手们在一个残破的码头旁停泊。走过四分之一里路,穿过田野,就有一座教堂。教堂内有意大利的一些最美的壁画。我们全体登上岸去参观,只有一对意念坚强的美国夫妇未去,他们一听说这个岛上的名胜是另一座教堂就决定舒舒服服地坐在艇内等其余的人游罢归来。我羡慕他们的坚决和诚实。不过同时照我看,他们竟然一路花那么多钱而来,仅仅为了享受一下坐在停靠一个残破的码头旁的汽艇内的乐趣,那是相当令人扫兴的事情。而且他们才刚到威尼斯,他们的意大利之行几乎刚刚开始,巴图亚,斐拉拉,拉文那,波伦亚,佛罗伦萨,西埃那,佩鲁吉亚,阿西西,罗马,以及它们全部数不清的教堂、绘画,还依然有待他们去参观,直到最后抵达使人愉快的终点那不勒斯,才可以重新乘上海轮横渡大西洋归国。我想:一个多么严厉的主人的可怜的奴隶啊!



旅行这种毛病,说实话,并不一定带来这两种特殊的病症,确实也不带来任何疾病,除非你的漫游把你带往热带去。不会有肉体上的疾病,因为旅行并非身体上的(可以伤害它的)疾患,而是精神上的。你们为旅行而旅行的旅行家恰像随意阅览的读者——他们是那种精神上任性胡来的人。


如同所有其他染上坏毛病的人,这种读者和旅行家找出一整套理由为自己辩护。他们说阅读和旅行扩大精神境界,启发想象力,是一种人文教育,如此等等。这些是貌似有理的论点,但给人印象不深。因为虽然随意阅览和漫无目的的旅行对某些人来说是富于教育意义的,这确实不假,却不是大多数名符其实的读者和天生的旅行家耽于他们的爱好的理由。我们阅读也好,游历也好,并不是为了扩大和丰富我们的精神境界,而是为了可以愉快地忘掉它们的存在。我们喜爱阅读和游历是因为在代替思想的许多东西当中它们是最有趣的。它们是精妙的而多少经过精炼出来的代替物,因此并非人人可享受的娱乐。天生的读者或旅行家是属于那些在精神上较为挑剔苛求的一类人,他们在打赌、麻将、饮酒、高尔夫球和狐步舞中找不到他们需要的消遣。


有一些人,为数极少,他们旅行具有目的且具有一定的系统,读书也一样。这是在品德修养上令人羡慕的一类人。一般说,世界上有所成就的人都属于这类人。可是不管怎么说,并不总是如此。因为,很可惜,一个人也许有高尚的目的和优美的品性,但没有天资。有些最自我放任又缺乏目的的旅行者和读者知道从他们的坏毛病中得到好处。乱读书是约翰生博士的痼疾,他手中拿到什么书就读什么,却没有一本把它读完,然而他的成就不算小。也有轻率的旅游者,像贝克福那样,他们到处跑,听任他们变化无常的好奇心的驱使,几乎也同样颇有收获。德行的报偿就是它本身,但天才知道怎样去摘到的葡萄——它们是不是有点酸呢?


对我来说,旅行明明白白是一种毛病,对其迷人的诱惑力我觉得难以抗拒,几乎像是没有目的,不加选择地乱读书一样。确实,有时我不顾一切下决心要加以补救。我拟出严肃有益的读书计划,我试图把我的随意浏览转变为系统地赏析艺术和文化史,可是成效不大,不久我又旧病复发。可悲的弱点啊!我试图安慰自己说:希望我的坏毛病会对我有点好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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