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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佳:写作者如何获取精神自由和生活自由|写作者·独白

2017-05-20 许佳 中国三明治


如何看待写作者的精神自由和生活自由?

“写作者”是中国三明治的专题栏目,探讨关于写作的一切,有访谈、随笔、演讲等多种形式。本篇文章来自作家许佳在中国三明治字在写作生活节上的演讲。


文|许佳


今天的话题是“写作者的精神自由和生活自由”。我觉得要谈自由,就得先谈不自由。道理很简单,譬如你去看病,你跟医生说,我胃痛,医生会问你,怎么痛法?你描述之后,医生给你开药,你回去吃两天,再去复诊。医生问你,还痛吗?你说,不痛了。

 

知道痛,才会知道不痛。同样的,经历过不自由,才能了解自由。

 

我一听到这个题目,就觉得很好。我觉得这简直触及到了写作的本质呀!但是当我开始准备讲的时候,却发现其实如果要说不自由,每个人都能说出一大通(你们说是不是这样?),但如果要说自由,却很难讲。

 

为什么呢?因为生而为人,必然生活在各式各样的不自由当中啊。

 

刚出生的时候,没有自主活动的自由。在儿童时期要被家长管束。上学之后要做功课、学习、考试,不能自由自在地玩耍,还要遵守学校的各种规章制度。等长大成人,工作了,要遵守公司的考勤制度,要看老板的眼色。想花钱买东西,也会被银行卡上的存款数字束缚。结了婚,又因为家庭失去一部分自由,等生了孩子,个人的空间和时间就更少了。穷人没有财务自由,富人缺少时间自由,有权的人呢,总得受更大权力的管束。等年纪大了,退休了,自由了,身体又衰弱了,又要回到婴儿时期不自由的状态。

 

在学校念书的时候,可能每个学生都听过老师的这种教诲:世界上是没有绝对自由的。这话很对。

 

那么文学是什么呢?文学是生来受束缚的人类开始发问:为什么我不自由?我被什么束缚了?我如何摆脱束缚?摆脱以后呢?不仅发问,人还尝试作出回答。

 

这样产生了一代一代的写作者,成千上万的文学作品。

 

当我十六七岁的时候,开始写作自己的第一本和第二本长篇小说的时候,我感觉自己是非常不自由的。我文理偏科很严重,语文和英语考90多分,数理化经常不及格。考试成绩公布的时候,坐在我前面的同学一开始会很着急,对我说,你语文又拉开我10分,英语又拉开我8分,我总分比你少18分!等发数学卷子的时候,他考满分,我只有50多分,一门课我就比他低40多分了。

 

这样的时刻,就是我觉得特别不自由的时刻。为什么人一定要学数学呢?我不学不行吗?我觉得很不自由,被不喜欢的科目束缚了。

 

但我也不是不自由到动都不能动的地步。人都是这样,他有调试能力。哪怕被关在一个牢房里,他也能找出事情做。当时我一直坚持做一件能让我高兴的事情,那就是写作。我每天早上醒来的时候,每天晚上睡前,都在一个本子上写一点。一点点积累,就写成了长篇小说。

 

现在大家见的多了,小作家也很多,都不那么感到奇怪了。在20年以前,学生写长篇小说还是挺少见的。大人会说,你怎么写得出来那么多?其实对一个处在青春期的人来说,再多也可以写出来。因为那恰恰是他最自由,同时也最不自由的时期。他有各种各样的想法,如果可能,他都想尝试。与此同时,他又有很多很多束缚。他的心智已经很接近成年人了,心灵还是像孩子那样敏感,所以他能强烈地感受到这两者之间的冲突。有了这样的冲突,再往前迈一步,就成为文学了。

 

我当时是无意识的写作。现在如果让我分析自己的作品,我会说我写的就是感觉自己很不自由,因为不自由,所以愤怒,或者忧伤的小朋友。当然,现在回头去翻开自己的书,我都觉得很不好意思了。最好不要翻开。

 

所以,回过头去说,我在高中时期不是一个学习优秀的学生,因为我文理偏科太严重了,偏科使得我的总分在年级里根本排不上号了。我那时候也补习物理,补习数学。但是,我有一个途径,让我从这种升学、考试的压力当中脱离出来一点,那就是写作。

 

不是说一写作,我就没有压力了。我还是要考试,还是要升学的,偏科还是让我很困扰。写作相当于,我自己创造一个世界,那个世界的规则是我设定的,我在那里是非常自由的。而且这件事很简单,我也不用借助别人的力量,也不用花钱,我只是付出一点自己的时间。所以写作给了我一个自由的空隙。它不仅给我自由,还给我自信。因为我不用始终把精力集中在我自己受束缚的生活上,所以束缚给我的压迫感就变小了,虽然我成绩不算好,但我始终觉得自己很不错。

 

我那时候也有很多对学校、对生活的负面情绪。当然,写作也帮我发泄这些情绪。但是,当你在写故事的时候——不管是虚构作品,还是非虚构作品,你总得跳开一点,置身事外地去思考这些情绪。这是写作有意思的地方。你又要投入进去,写出感染力,让人有代入感,你又要抽身出来,确保你写的不完全是你自己个人的情绪,不能用你个人的感受去绑架读者。

 

我们经常看到一些有名的作家说,写着写着,人物就不受他的笔的控制了,他们自己行动起来,做出了作家在一开始想都没想到的事情。我们读一些一流的作品,比如读托尔斯泰的时候,会觉得他十足了解笔下的人,对这个人的性格、经历、社会背景、亲戚朋友,以及他最隐秘的内心世界都了解得清清楚楚。作家对自己的人物的了解,这算怎么回事呢?这个人不是作家自己创造出来的吗?还需要了解吗?人物做出了作家没想到的事情,这又是怎么回事呢?作家难道不是十足了解他吗?其实,这就体现出作家对自己的故事、自己的人物的思考。不管从宏观的层面,还是在最小最小的细节上,他都把他建造的这个世界想得很清楚了。想清楚了,才能写得可信,别人才能看得明白。否则的话,它只是你脑海里的一团雾,它没有成为可见的文字、段落、章节和作品。

 

我们谈论写作的时候,常会说这是一种劳作。以上就是写作中劳作的那部分。这是很辛苦的。单纯直接地把自己的情绪写出来,那不能算劳作,那和发条很长的短信差不多。打字并不辛苦。

 

贯彻到写作技法上,第一步,就是说写作者要明确自己的读者,要用读者的眼光来审视自己的作品。这说起来简单,其实我看到很多练习写作的人会忘了这一点,尤其在起步阶段。我没有统计过比例,但我可以说,有很大一部分的练习者,他的问题出在没有明确读者上。他们写,是完全写给自己看的,不考虑别的人。完全只写给自己看的作品,算不算文学呢?我觉得这又是一个很大的题目了,在这儿不能展开讨论。但是我相信,大多数在尝试写作的人,都是渴望读者的。哪怕卡夫卡,说我死了要把我的作品销毁,在他写的时候,他也是在头脑中装着读者的。

 

我又说岔了。说回来,在念书的时候,写作就是这样给我以自由的。

 

作家许佳在三明治写作生活节上演讲


我生下来到现在,撇开婴儿时期不记得事情那时候不说,自己整体感受最自由的,有两个阶段。一个是上大学的阶段。我念中文系,除了英语和马列主义这种公共课之外,大部分课程都是专业课。我不用上数理化。上课听的是文学,下课了回到宿舍,看的,和同学讨论的也是文学(当然也会讨论买东西,减肥和男女关系)。考试前夕,我们通宵背文学史,也不觉得辛苦,因为大家都从中获得了乐趣。学业也不很忙,除了嫌自己太胖之外,没有什么不自由的感觉。

 

另一个阶段就是现在。大概是从今年4月份至今吧,很短的一段时间。我换了一个工作。从毕业开始,大部分时间我做的是媒体,一开始是编辑和记者,后来管理一些编辑和记者。我从事时尚杂志的工作长达10年,算是资深了。做时尚的原因也很简单,因为女孩子总是喜欢穿衣打扮这些事情。其实我这个人的性格,不适合做时尚行业,大概做到三、四年的时候,就比较明显地显露出来了。这份工作带给我的困扰多于成就感,我此前一直觉得问题在于我不适应社交,还有不喜欢这个圈子里的人。到比较后期的时候,我认识了几个比较优秀的时尚媒体人,他们让我认识到,其实是因为我对这个行业没那么着迷。不着迷的话,就有很多代价我不想付,也没有什么我愿意拼命去得到的东西。

 

这个时候我又开始觉得不自由了。其实我的工作性质比大部分人的工作还是自由的。不用坐班,大部分时间也不怎么忙。生活状态相对上班族是自由的。但精神状态不自由。说起来挺可怕的,大概有十年的时间,我一直觉得自己没有精力写作。我是指写自己的作品。所以今天在这里我解答了很多读者在我的微博、微信上经常提的问题:你为什么不写作了?我只能说我一直都有这个心的,但是……是我自身的问题吧。这些问题我有,你也有,每个人都有,就是惰性。


在少年时代,许多人的生活和理想都和文学紧密交缠。长大以后,这种联系可能会松弛。年纪越大,读文学作品越少。工作之后,人的状态和学习的时候就不同了。大部分人很难保持学习的时候那种比较勤奋的状态。生活也比较复杂了,有很多方面要兼顾,这时还要继续写作,是需要毅力的。我的工作虽然不忙,但是我没有保持住一个单纯的生活状态,所以我大部分时间到不了一个写作的状态里。我为这一点长期感到苦闷,但是没有动力去解决它。我就感到一种很深的束缚。为了保持浅层次上,比如上班时间啊,工作压力啊这一层次上的自由,我牺牲了深层次的自由。

 

我觉得这也是现代人普遍面对的一个问题,大家多少有一点这方面的困扰。万青的歌里,有句歌词:是谁来自山川湖海,却囿于昼夜,厨房与爱?就说了这种悲惨的状态。万青还说:用无限适用于未来的方法,置换体内的星辰河流。不自由感也是这么来的。所以大家都很羡慕那些辞职去gap year的,或者从外企出来去种地、开小旅店的人。他们是当代人心目中的英雄,他们克服了对未知的恐惧,去获得自由。

 

2015年年底,《外滩画报》停刊。我也到了不得不离开之前这种生活状态的时候。不久之后,我就接受邀请,到了一家时装公司,去做市场推广的工作。我还是没有想过要完全用个人的写作去谋生。这跟我对文学的认识有关系。旁人会说,你可以去写剧本啊,写剧本多赚钱啊!但我知道这未必适合我。

 

与此同时,我始终有很强的写出自己满意的作品的愿望。这是所有写作者都会有的愿望。其实在我身边有不少有才华的写作者,他们面临跟我一样的困境。有的人渐渐地就放弃写了,因为与其妥协地写,不如不写。但我可以说我还没有放弃。就是说我还不愿意丢弃我与文学之间这种紧密的联系。

 

但我又没那么彻底,可以什么都不要地在家写作。我还受不了穷。所以我去做市场推广。事后证明这是一个很不正确的决定。这样一来,我不仅精神上不自由,连生活上都不自由了。这家创业公司的工作太忙太忙了,我的工作内容,是品牌的营销。而所营销的核心内容,是一些我不相信的东西。这比时尚媒体的那些内容更不好了。媒体至少是开放性的,可以生产一些有调查、有思考的内容,编辑也可以挑选自己喜欢的东西来做。做市场的话,你是没有选择的。

 

我不是说市场推广这个工作不好。对适合的人来说,它非常好,而且可以带来很大的成就感。在从事这个工作的一年当中,我也学到了很多东西,可是,就像上学的时候念数学一样,它们不是我想学的东西。到最后,我觉得我处于一种很不好的状态。我本身是感受非常灵敏的人,每天有很多小小的想法,喜欢在朋友圈发点段子。那时候我根本想不到段子了,也没时间胡思乱想,我的心力全部都在如何去塑造那个品牌上,但这又不是我感兴趣的。我感到我的感觉的触手都要死了。

 

所以我决定离开了。我一直关注中国三明治,它的创始人李梓新从前是我的同事。我觉得他在做很接近创作本质的事情,而且竟然真的有那么多人会对这件事感兴趣。在这个时代,每发现一个喜欢写作的人,都是挺令人开心的,我就加入这个工作中来了。确切地说,我是加入他发起的一个新的项目,这个项目跟孩子有关。我们想把中文阅读和写作的心得传授给孩子,让他们领会到阅读和写作的乐趣。

 

我很快就发现我的状态跟十年以来都不一样了。我最近都在备课,我的课的对象是七八岁到十多岁的孩子。我备课的过程中,就有一种很开心的感觉,有点像大学里和宿舍的同学一起复习专业课。我们可以几个小时地讨论下去,还朗诵书本上的节选。光是读到这些名字,托尔斯泰,奥斯丁,曹雪芹,老舍,王安忆,对我来说都是很满足的事情。我不再觉得很慌张,觉得自己上班都在浪费生命,而且我感觉自己的写作也可以计划起来,按部就班地进行。我感觉自由又充实。

 

我就是到最近,因为改变了状态,才明白之前是因为什么而受到束缚,对工作,对行业也有恶感。因为我就是不想谈论那些事情,不感兴趣,也不觉得重要。从本质上来说,我还是像高中时期一样的人。但我没有很好地坚持写作,所以不像在高中时代那样,能获得精神上的舒适感。

在这里我也想谈一谈写作者的身份定位的问题。这两天来我听到好几个演讲者,包括听众提到这个话题,说不知道怎么定义自己所做的事情——写作?感觉太重大了,还是说写字更贴切。网上有很多人会自称“写文的”。我觉得大家好象很怕把写作这件事说得严肃一点。但写作是不严肃的吗?相信在座没有人这么认为。


我觉得在这个时代,写作、文学恰恰缺少一点“重大”的意味。它们经常被碎片化和矮化了。其实在文学面前,我们都是练习者。比起曹雪芹,比起陀思妥耶夫斯基来,我们大部分人都像小学生一样。但这不妨碍我们严肃地去认识它、追求它。


写作实际上给了你资本,让你能忽略一些社会上通行的世俗价值标准,不管是分数,还是钱财、社会地位、家庭、孩子。当然,跳脱出世俗,有很多途径,写作只是其中之一。不过这是我所获得的方法,可能也是在座很多人所获得的方法。

 

但不自由的经历不是不好的。因为人生来是不自由的。没有好好体察和了解不自由,你写什么呢?你触及不到什么根本性的、严肃的命题。

 

所以我觉得我此前的生活也不是白过的。所以我才说,要谈自由,就要先谈不自由。



许佳推荐阅读的三本书


*推荐书籍是写作者访谈的保留栏目,不一定是写作者最喜欢的几本书,也有可能是近期在读,有所收获的书籍。



老舍《小坡的生日》

老舍先生是我最喜欢的作家之一。他探讨生活中最严肃的问题,写出来却是平白质朴,让你随时随地可以拾起来读一段,读得笑出来。这一本《小坡的生日》,最近因为备课的关系在读。这是老舍写的儿童文学,你一边读,一边能想象作家坐在门槛上,长时间地望着孩子们在院子里玩耍的情形。他心里获得很多乐趣,也把这些乐趣呈现在了纸上。在《汤姆·索亚历险记》和《毛毛》等小说里,也能读到类似的亲切的游戏场景。
 



卡尔维诺《宇宙奇趣》

如何完全用想象力去建造一个庞大又细致的世界?卡尔维诺对此最在行了。眼看极抽象的变成极具体的,就像在杂技场上看顶碗或者空中飞人那样,你会发出惊呼。这是一本就算在拥挤的地铁上也能开心阅读的小说集——随时随地,一下子就把自己塞入纯粹的、晶莹的文学世界。



 
王安忆《故事和讲故事》

我一直很喜欢读作家的创作谈,它们有启发性又有娱乐性。如果里头涉及文本解读,就再把没读过的文本找来先读一读,接着回头去看作家的评析,趁热打铁,感觉十分充实。从创作者的角度出发,王安忆讲述了她对写作本身,对写作与城市、写作与文化等方方面面的思考和理解。令人敬佩的不仅是她的观点,还有她对写作的一种严肃、钻研、珍重的态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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