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杀死了上海福州路? | 在地
文 | 赵景宜
“我们也老了,不知道店会开到什么时候。” 陈容霞对我说道。她留着短发,手上戴着个金戒子,神色带有种不太消极的沉静。每天,她都守在店内,老公负责裱画,他们来福州路已经二十二年了。
福州路的山西中路与河南中路那一段,不到200米,现在还开着16家文房四宝店。陈容霞的店内光照不太充足,偶尔有老人进来看看。她给我算了一笔账,这个约40平米的门面,每年需要付30多万房租。她抱怨道:“至少能让我吃口饭吧?如果生意还是不好,我们也不继续开店了。”
实际上,整条福州路都看起来落寞。入口处,来福士商城排着长队,他们在等待着拿到喜茶。人头攒动的人民广场商圈,像从这开始止步了。
时间追溯更久一点,1843年开埠后,福州路与南京路、九江路、汉口路构成了上海滩最繁华的地方。有人认为福州路是“海派文化”起源地,还记得它“四马路”的旧称,更多人则是因为“全国知名文化街”而知道福州路。
现在,这条“文化街”像被新时代迅速地甩过,它在慢慢地变化,人们都不需要为这种变化缅怀什么,因为福州路的现在以及未来很可能是在无视中进行的。
一个人的毛笔厂
每天晚上七点,陈容霞会关掉店门,回到浦东的家里。在料理完家务后,她就开始做毛笔,常常做到子夜,“这都不算什么,以前开工厂的时候,常常做一整晚。因为只有到了晚上,心才可能静下来,要不然做不好毛笔。”
很难看出,她已经五十五岁了,陈容霞笑了笑,没有否认我称赞她年轻。她是安徽人,十六岁时去了扬州的一家毛笔厂打工。那时,她认识了现在的丈夫 35 41916 35 14940 0 0 2426 0 0:00:17 0:00:06 0:00:11 2963,几年后他们开了自己的厂,“请了二十多个工人做毛笔,周虎成也是我们的客户。”
当时,他们每半个月就会来上海,去福州路拜访客户。终于到了1995年,他们决定自己来这开店,赶上了最后一趟生意好做的时候。陈容霞最早在科技馆里租了柜台,没过几年搬到了现在临街的门面,他们卖毛笔、印章、宣纸这些文房用品,也卖画、替人裱画。那时,店里总会接到中小学的采购订单,“薄利多销,主要靠走量”, 陈容霞说。
但十年过去,生意则开始慢慢变差,工厂也停掉了,“老头子年龄大了,今年68岁了,好几年前就不去跑业务了。现在人都会网购,很多人不上这里来买了。”
陈容霞的店
有一天早上,我在她店内坐了快两小时,除了有个中年人来这给女儿买了支钢笔外,没有一单生意。除了网络,陈容霞认为是这几年经济不太景气,她反问我:“你觉得你的钱够用吗?有了闲钱,才会买些毛笔,当个爱好玩一下。”来这里的客人,大多是一些头发花白的老人,很少有年轻人会对书法、国画有兴趣。
我细逛福州路的文房用品店时,感觉这像是古代中国留下的文人趣味,但传统往往被抛在后面。今年七月,《瞭望东方周刊》对“文房四宝行业”做过调查称:愿意投身的年轻人在逐年减少。以善链湖笔厂为例,20世纪80年代初该厂有400多名员工,现在只剩下不到100人。大生态在变化,福州路只是其中的一个注脚。
现在,陈容霞只接私人定制的毛笔,“有些客人会要我上门,去他家书房,告诉我具体要求。好用的毛笔对毛的要求高,收藏为主的对木头有要求。” 有的时候,会有几个书法爱好者一起定,总价有几万块。现在更多人定制胎毛笔,用婴儿头发做,只是作为纪念品。
在柜台上,挂有许多定价上千元的笔,过去陈容霞一个人用手工做的。但她没有给这些笔起个品牌名,也没有拿到网上卖。我没有问她原因。
陈容霞有两个儿子,他们都人到中年,但都不打算接手福州路的这家店,“大儿子来店内帮过一年忙,后来没继续了,守店确实很无聊。” 她的孩子一个在开出租车,一个在平安卖保险,各自孩子快上小学了,三代人共同住在浦东的三居室里。
“以后不开店了,我就和老伴回扬州生活。”那是她丈夫的故乡,也是他们互相认识的地方,还曾共同开了间毛笔厂,“只能在晚上开工,心要细”,陈容霞总这样解释做毛笔的诀窍。
“书按斤称”,越来越堕落?
“福州路越来越堕落了”,山下有竹堂发了一条微博,并配上了几张“书按斤称”的照片。他告诉我:“现在卖手表、开小吃店越来越多,房子的物业认为卖书不赚钱,当然就没书店了。”
他是福州路的老书友,二十多年前在外滩工作,当时几乎每天都会来逛书店。“我没什么爱好,就喜欢去书店,那个时候马路上还能骑自行车。”他称,当年书店的书籍都更新很快,没几天就有新书搬上来,有时还能找到70年代的老定价图书。山下有竹堂喜欢这种逛书店的乐趣,“那时上海书店出了一套影印本,全套的《新月》、《现代》,都是民国时期的期刊。当年只要几块钱,现在炒到好几千了。”
现在他几乎不去福州路了,“我不太喜欢新书店,也不喜欢那些小资的书店,现在更多在孔夫子旧书网的拍卖上找书。不见得是这里不好没来,只是个人生活方式有关系。我一点都不怀旧。”
这些“按斤称”的书店,价格算下来基本在四、五折左右,同网络渠道购买价格差别不大。有个出版社朋友告诉我,“大部分货源都是库存书,二折、三折就能进到,所以能便宜些卖出”。
但很难不去怀疑有些书则来源盗版。在外文区,我看了一本由“企鹅”出版的《百年孤独》英文版,书的底面印有汉字“百年孤独”。附近外文书,背面都有汉字:“草叶集”、“像奥巴马那样去说”。几个月前,我的同事万千在福州路买到一本伊坂幸太郎的《摩登时代》,“后来我去书店看到,正版封面是厚的,这本肯定是盗版。”
第一次去福州路,是万千念大学的时候,很多朋友推荐她来逛,“最开始我有听说过,但具体有什么不了解,我来的时候走马观花逛了一圈,觉得都大同小异,没有给我太大的惊喜。上海书城的形态和新华书店差不多,也没折扣,我当时很意外它能用支付宝、微信。”
毕业后,万千住在杨浦区,因为八号线的原因经常去人民广场玩,偶尔她会顺便逛逛。印象最深的是在福州路买过一本《房思琪的初恋乐园》,“书店摆放都很乱,我在扫自己感兴趣书时,突然看到了这本,旁边也不是台版书,周围都摆放着《哈利波特》、《藏地密码》这些。我走过去结账时,还要穿过这些书,还蛮好玩的。”
按照大众点评上的推荐,我去了“明天特价书店”。它的店招很显眼,店门口永远贴着黄底红字的海报:即将拆迁,图书论斤称,6.8元一斤起。这家店在福州路的云南中路口,已经开了十来年。
坦白讲,这家店书目种类还算丰富,还有清晰的分区层列,另外几家更简单把书堆在长方形桌上。在工作日,也有许多顾客来光顾,有中年人来给小孩买英文绘本,背着书包的年轻人来找大冰这样的畅销作者。最常来的还是老人,他们喜欢在起价最低的区域精选挑选。书柜上贴着不同打印纸显示:中文书15元 、畅销书20元、 外文书30元。
明天特价书店
“这个十五块,这个二十块”,老板看了一眼书名,就很快地告诉了我价格。我还是过上称,数字显示《我们仨》有320克,《极简欧洲史》要比杨绛的这本书轻60克。
在我身旁,一个老人打着电话,他穿着蓝色的工人式制服:“喂,你交给我办的事情我都办了,三本书我都买好了,明天邮政寄给你慢慢看。有什么需要的再告诉我,我在这里方便。”
挂下电话后,他从眼镜盒里拿出老花镜,翻开了书读了起来:《偏方验方名方实用大全》。老板在收银台的椅子上安静地坐着,除了结账时,很少主动找人攀谈。
大书店转型
现在福州路依旧是上海书店最集中的区域:大众书局、外文书店、古籍书店、百新书局、上海书城一字排开。但你站在这里时,却很难感受到历史的一瞥,它也远不如九十年代那么热闹。
这里曾被认为是“海派文化”起源地:梅兰芳等北方名角在此一唱成名;路的西头,原公共租界里的娱乐世界,直到1948年,这里就有几百家妓院。在东头,仅报馆就有《申报》、《新闻报》等十余家,市民守在门口等最新消息为当时一景。
“我是1947年到上海来的,那时候福州路一带已有一百多家书店,不仅马路上,弄堂里都是。”原上海图书总经理俞子林被澎湃新闻采访时说道。
但近十年,思考乐书局、上海科技书店、商务印书馆等相继关门。其中也有一些大背景,比如:贝塔斯曼在08年退出中国,在福州路318号的旗舰店也随之关闭。比起灵活的“下月倒闭,按斤卖”的几家小店,这些体量大的书局面临更大挑战。
“平日,我更喜欢逛有惊喜的书店,比如衡山和集,选书很特别,能发现很多我平时阅读领域外的东西。前段时间去了几次MUJI全球旗舰店,发现书的特别度上来了,以前都放些《读库》这种我们都知道的书。”万千说道。
没人会否认,诚品书店、言几又、方所、衡山和集的兴起,代表了年轻人对书店需求有了变化。他们更愿意去一个复合型空间,看书之余能喝杯咖啡,看看展览与家居。许多书店也在细分化做努力,比如库布里克,引进更多艺术、设计类书籍、台版书、独立出版物,吸引有消费力的专业读者。
苏州诚品
衡山和集艺术总监令狐磊告诉我:“读者需要的阅读空间有很多种,综合书店、独立书店以及那些有‘图书’的零售空间,不同的读者需求不一样。” 这家在徐家汇的书店,就是这样的“新书店”,令狐磊称衡山和集想找到“都市生活方式爱好者类阅读族群”。书店共有三层,除了图书外,它还设有咖啡区、展览空间、讲座区域。基本上,这也是许多书店的标配。
在谈及福州路转型难题时,令狐磊有相反的看法,“福州路的地段很好,比静安、徐汇的地理位置都能更好地辐射全上海的客群,这些书店也是每年上海书展的重要参与者,可以见到上海在书业上的位置。难点可能是现在他们依然过得很不错,所以不需要转型。”
令狐磊友认为上海应该有更多空间给独立书店,“他们能让整个书业市场更生动活泼有趣”。他喜欢在福州路上的729汕头书屋,“老板把门头用悬空的线构建起一个书的洞窟,用的是上海处理小空间的智慧来构建的。”
实际上,福州路上的书店们一直在尝试新变化,试图让读者重新回归,但可能收效甚微。2016年,百新文具馆更名为百新书局,几乎80%空间在销售文具与文创产品,书更多只是点缀作用。远在1912年,百新书局就在福州路开店,最早靠租卖二手书起家。
上海外文书店也许是做得最成功的一个,尽管只是局部性的尝试。去年六月,四楼的日文部装修一新,更名为“松坂书屋”,体验上有种店中店的感觉。这家“店”主要卖日本动画、漫画、游戏类书籍与周边,拥有2万册的上架量。此外,还能买到最新的日本时尚潮流杂志。
松坂书屋,上海外文书店
“松坂书屋” 微博
松坂书屋甚至还有一个动漫人设,红头发的异次元魔法少女,名字叫“松坂瞳”。在微博上,@上海外文书店的粉丝不到9000个,且鲜有人互动,但@上海外文书店日文部-松坂书屋则有3.4万粉丝,除了发布上新,还常转发日本同人文化动态。
在松坂书屋,经常常能看到十几岁的高中生来买东西,有许多来自提预定的杂志、漫画。有个来买《TV:羽生结弦特集》的女孩告诉我,“来福州路我从不去其他书店,感觉没什么兴趣。”
2012年,大众书局开始改为24小时营业,当时还设置了“选书师”,为读者提供一对一服务。不久后,因为偷窃事件发生,书店要求读者用实名制方式免费办“夜间卡”。现在,你想深夜去大众书局的话,首选需要花99元办会员卡,并且当夜需要消费一次。但体验不算太好,常有读者在网上抱怨,“咖啡区没有网络”、“凌晨三点去,打电话、按门铃都不理我,吃了闭门羹”。
过去,他们在一楼做过一期“诚信书店”的活动,读者按三折价格自己投钱,最终有一半书款没有收回。现在,大众书局只有二楼在营业,你得走楼梯上去,旁边的电梯已经停运了很久,完全没有准备修好的迹象。
消失的客人
1998年,12月30日,上海书城开业。营业面积超1万平方米,共有七层的零售空间,当年媒体称它为“世纪之交的礼物”。
这里是很多上海80后的青春记忆。第一次来上海书城,是Angela上高中的时候,“那个时候去家门口的新华书店就觉得很棒了,来这里感觉像到了天堂。” 那时,她经常自己坐公交来福州路,找一个台阶坐下来看书,常常呆上一天,“有时候会从家里带些吃的,当午饭吃,偶尔会在附近吃点东西。”
“去了那么多次,我只呆在上海书城,其他书店可能逛过,但都没有吸引我。” 至今,有两个细节让Angela印象很深:周末时,书店的过道都挤着人,几个收银台都排着队结账。有时,她会买很多书,拿着袋子攥在手上挤公交,“回家后发现,手都勒出了印子,感觉很痛。”
但在上大学后,Angela很少去福州路看书了,“离得太远了,当时会在学校图书馆借书”。尽管Angela已经工作了十一年,但她依旧喜欢阅读,只不过她更喜欢通过当当等网络渠道购买。查看账单,她今年共购买了12笔,花了2045.4元。
也许,上海书城在体量上的大,在今天看来更加显得空。就像有人专门给迟暮的英雄做个一个碑,上海书城就像福州路上立的碑。很多爱书的人会感到惋惜,原黄浦区图书馆馆长沈恩泽,五年前被《青年报》采访时说,“我们那个时候的一切努力,就是想让福州路热起来,但是现在看来,这条马路的热度并没有到来。可以说,过去了13年,我们依然没有恢复福州路往日的风采。” 当时,他八十五岁,参加了多年的福州路文化活动策划。
“淘书公社”贴在店内的告示
客人的消失,福州路不是个案,台北的重庆南路也有类似的命运。这条街位于台北火车站附近,台北市老牌商圈,出版社、书店在五十年代陆续云集于此,全盛时有100多家。近几年,大部分书店已关门,改成了旅馆、餐厅。今年七月,时报文化还专门出了本叫《书街旧事》,有一章叫“世上沒有千年的老板”。
镇长在重庆南路的一家书店工作,对于这条街的不景气,他并不觉得惋惜,“大概就像物竞天择,有心经营的能够撑下来,淬炼过后才是真正的书店人。”十四年前,他从南部上大学来到台北,第一次去逛了重庆南路,“以前我主要逛三民,那边的藏书最多,商务和黎明书店有很多稀有的自己版本旧书。除了商务书店改建成了旅馆,这几家书店都没什么变化。最大变化是这条街,满满都是旅馆和观光客。”
他坦白地告诉我:“想要真正品味人文气氛,重庆南路已经不适合了。但如果有特定目标的书想找,可以来这边。我觉得诚品气氛打造得很好,但在我眼里有点过于做作,它背后是一种冰冷。尽管每天工作在重庆南路,但平日淘书,镇长更喜欢去公馆商圈和台师大一带,“那边才是我真正常逛的地方,除了新书之外,更多是二手书货特色书店,有自己的个性,都是台北最有特色的独立书店。”
对于书街的没落,镇长认为除了整体大环境和网购冲击外,还和这条路的书店同质化有关,“对读者来说很难说出三民和建宏有多大差异。这不是一个好现象,华人有个坏习惯,就是看人家经营什么好,就要在旁边开间一摸一样的恶性竞争。美其名曰XX街,如果不是各有特色,也只是空有其表。很多倒掉的书店最后都是地租成本不堪负荷而垮。”
上个月,Angela去了福州路上心理学课,除了去上海书城三楼用卫生间外,她没有兴趣在这里逛逛,“上楼梯时,瞟了一下周围的书,发现都是些养生书、成功学。我注意收银台,远没有当年那么热闹了。”
(本文部分受访者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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