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中国三明治破茧计划2.0发布的第26篇文章,也是破茧计划的第66篇文章。作者何金果采访了一位资深月嫂,写下了她的真实生活故事。
采写 | 何金果
我是一个月嫂,在城市里蛰伏了很久。
很长一段时间,我以为真正的生活马上就要开始了,告别这个呵护了一个月的宝宝就可以回家看看自己的孩子们。买车票时一看,又没路费了。
客户支付的报酬,一部分还了债,剩下的悉数借给了一个继续周转的姐妹,最后出户时,我发现这个月的盈余居然不够买一张回家的火车票。现实如巨石在喉,足以碾碎我浮生于这个城市的一点点虚妄的满足。
我想,真正的生活,总有些困境需要解决,解决困境的过程就是生活。
壹
在做月嫂之前,我在河南老家的一个学校食堂做饭,趁着放暑假,从河南来到新疆看一看远嫁的女儿。离学校开学还有一个多月,闲不下来的我决定从一份招聘报纸上找工作,碰下运气,面试的几份工作中有个招聘月嫂的引起了我的兴趣。
老家人太多,资源又少得可怜,我已经见识到这个城市的有趣和生机,做饭照顾娃谁不会啊,好歹自己也生过两个了,我立刻决定不回老家了。在47岁这一年,我误打误撞入行成了月嫂。
月嫂公司老板老邓给我简单地培训了几天,考试也很容易就通过了,我就这样上岗了。
然而,真的入行了,面临的问题并非原来想得那么简单。
最初,我干得不顺利,第一次做月嫂,我进入一个完全陌生的家庭。
要迅速适应不同的生活习惯不说,突如其来的熬夜更让人吃不消,宝宝一晚上要吃好几次奶粉,等宝宝吃完睡着了我却失眠了,宝宝一个翻身我就得醒,延绵无尽的夜吞噬着我。
我忙得焦头烂额,由于连日来的熬夜,脸上大把大把地脱皮,好不容易熬到六七点,天刚蒙蒙亮,又被闹钟叫醒了。抹把脸,去厨房给产妇炖下奶汤,再准备早餐,干家务,给产妇做按摩,帮助排奶,给宝宝洗澡做按摩抚触。宝宝睡着后,接着洗尿片和宝宝及妈妈换下来的衣物。
月嫂工作涵盖延伸的内容太多,虽然在签订合同时说只负责照顾产妇和宝宝,但是家里的卫生也得干,男主人回来还得给他做饭。所以,月嫂往往干得比在合同里约定的内容多得多。
当初在南方照顾小孩和做饭的经历,帮了我大忙。
那时,我用工作之外的闲暇时间帮老板照顾孩子。我把对老家两个孩子的疯狂思念用在这个乖巧的孩子身上,陪她们玩儿,也学会了做不少菜式,也渐渐掌握到煲一锅老火靓汤要掌握的火候,谁也没想到,这段无以寄托的时光,冥冥之中,竟为后来打下基础,最终成了我最核心的竞争力。
记得刚面试时,老板问我做饭咋样,当时我自信满满地说:“做饭是我最擅长的。”“当时觉得你在吹牛,我就等着牛皮吹破的时候呢,没想到你做饭真的这么好啊。”熟悉以后老板老邓说出了当时的质疑。
一次,小朱家来了很多亲朋好友拜访,男主人一开心买回两千多元的海鲜食材来招待,回来后才傻眼,不会做怎么办?我一看,这正是我的拿手好戏啊,围裙一系,一会功夫,就整出来一大桌。红烧太子蟹、蒜蓉蒸扇贝、椒盐皮皮虾、双椒鱼头......一桌宾客吃的满嘴流油赞不绝口,直夸比饭店做的要好吃太多,我也算是小露峥嵘了一把。
有意思的是,这个订单结束后一个多月小朱又把我请回去,要我再帮她做一桌子海鲜家宴招待贵客——老公任职的公司董事长一家子,据说是一家本地颇具规模的房地产公司。照例,我收获了一箩筐赞。
我和产妇小朱一家相处甚好,一个月的合同期满,小朱竟决定再续3个月。满四个月离开时,我和小朱都哭了,有太多不舍。我总结了下经验,以后再也不接长单了,相处越久和宝宝感情越深厚,离开的时候扯心扯肺地痛,太痛苦了。
经过魔鬼般的摸索适应期,我终于能搞定月嫂的工作:怎么预防宝宝的红屁股,怎么料理产妇伤口,月子餐怎么做的合产妇好看又合产妇口味......
有的人浅尝辄止后遗憾离开,而有的人咬着牙闯了过来。
记得一个自身患有心脏病高血压的大姐,才干了几天就开始一阵阵的眩晕,身体透支得吃不消。还有一个姐姐睡觉打呼噜,去了几个客户家客户都无法接受,一咬牙彻底退出这个行业,有人回去照顾自己家要高考的孩子,有人回老家抱自己的亲孙子,还有人最终无法忍受雇主的使唤或长时间的熬夜而退出。
我曾经遇到一个客户,每次上完大厕从来不冲马桶,她嫌臭嫌脏,喊我给她冲,我一百个不情愿,但不想让矛盾升级,只好屏住呼吸捏着鼻子冲进去冲。
还有个客户,宝宝生下没多久,因呛奶导致窒息不幸离世,努力了几年好不容易怀上了,又在产前被检查出疑似先天性心脏病。
在经历了巨大的打击和煎熬后,她产后患上了抑郁症,有时和颜悦色,有时情绪低落,各种反常。她不敢抱孩子,也不敢给孩子喂奶,甚至安排她的妈妈、婆婆和我砸一个房间里同吃同住。两个老人,一个跟我住在床上,另外一个直接睡在地板上打地铺,由她们24小时严密监视我的所有行为。更可怕的是,她会在午夜溜进我的房间,一声不吭地站在床边守着,一站就是几个小时。
离开她家的前一晚,她径直走过来,充满不安地问:“我对你这样不好,你会不会报复在我女儿身上?”
我目瞪口呆,对客户的担忧感到不可思议。
能耐,就是能够忍耐,做这样的客户正是长能耐的时候呢,我给自己打气。
贰
2016年初的一天,即将离开一个客户家时。作为先来者,我觉得有必要跟后来者讲下这个家庭的基本情况,所谓的扶上马走一程。我跟新来的保姆小李善意提醒道:“产妇有些抑郁倾向,可能得到家人的关心不够,夫妻最近也在吵架,都提到了好几次离婚,情绪不太好,你多关注她情绪,做事时要特别注意些。”
然后,意想不到的事情在第二天发生了。
产妇来势汹汹地打来电话:“你有毛病吗?说我抑郁症,还说闹离婚,你才抑郁呢!”我被对方吼傻了,才意识到问题出在昨天那个保姆小李身上。我打过去,保姆先不接电话,后来压根关机。我气得瑟瑟发抖,眼泪在眼睛里打转。好心提醒,最后变成给自己挖坑,怪谁呢,只怪自己。
过了十来天,那个保姆回电话,说前段时间手机没电了,没注意到我的电话。对于这样的人,只能冷笑置之,都在一个圈子里混,何必咬着一个人不放呢,这样一想,寒暄客套的语气也柔软了起来,“原本好心好意让你避免踩雷,你咋把我给卖了,我原话明明不是那个意思。”小李也柔软下来:“是我做的不对,口不择言,下次我注意。”
戏剧还在上演,一天在家休息,我发微信问小李这单做得咋样,啥时候休息,想着她在这个城市也没几个朋友,回来可以邀请到家里玩儿。小李立马回复:“这个XX,上次都问我啥时候回去我没搭理她,今天又问,就想抢我的单做。”
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屏住呼吸回复:“你说的这个XX是谁啊,谁想抢你单做?”对方飞快回复:“就是那个X华啊!”我看到对方打的名字确切就是指自己,头一嗡,血朝上冒,颤抖回复几个字:“你看看我是谁?谁稀罕抢你单?”小李把发给别人的信息发到我这里来了。
一种近乎酷刑的耻辱拷打着我:世界上咋有这么拎不清好坏两面三刀的人啊!这是什么人,太恶心了。面对金钱时,都近乎执拗的敏感起来,哪怕会错了意辜负了好心。
我绕着客厅走了一圈又一圈,抹了一把滚落下来的眼泪。有小李出现的群,我都退了出去,果断拉黑之后,情绪还没平复下来,开着灯,昏睡过去。
口水战之后,我意识到在外面混,一定要低调再低调,少说多做,说不了的话就写出来。
因为这个,我买了好几个笔记本,有记录客户的咨询电话,预产期,沟通情况,还专门挑选了一个笔记本打算写日记,笔记本的封面上有一行字,黑色粗体的“仰望幸福,我们心中的小梦想,终有一天会实现,期待吧......
年轻时感觉自己更渴望成为一个文艺青年,上的学不多,还很想读书,所以字还都没忘。那时候,看过《穆斯林的葬礼》,也看《飘》,斯嘉丽说的:“明天又是新的一天”,这句话激励了我,让我无论如何都要拉扯着自己走进那个渺茫的明天。
我一度已经开始写了。在笔记本的扉页,认真地写着《菜鸟日记》,想把从业所有值得记忆的体验都尽量写下来,也许后面能出本书呢,可是坚持了写了几天,一读自己写的都是些流水账,没有看别人文章那样的美感,后来也忙,就没坚持下来。
有一天女儿给我发来了一个叫范雨素的链接,说也是干母婴行业,也是湖北老乡,让我有空看看。
月嫂行业更像是一个无声的世界,关起门来自成一个国度,人性和金钱的较量深入到每一个毛孔。
客户会因为寻觅到更中意的月嫂而取消掉前面的预定,月嫂也可能找到一个更高的私单而找各种理由推掉前面的订单,有个月嫂就去躺卫生间的空隙,谈好的单就被其他伺机而动的月嫂截了去。有的月嫂人脉好,自己干不完的单分给姐妹们去做。
有的老客户信任我,直接就把佣金转到我这了。一次我赶去给月嫂小李送工资,两岁多的小孩缠着央求妈妈陪自己玩一会,小李竭斯底里地捂着耳朵对自己的孩子尖叫:“你给我闭嘴,我已经听够了!”这一幕把小李的孩子吓坏了,我也心有余悸。匆忙给了钱起身告辞,同时对她也判了死刑。再也不敢给她单做了。
这样的人怎么可能干好月嫂?即使对月嫂群体充满理解的同行,有时候也不得不承认,不少从业人员的素养丞待提高。
叁
按着行规,一个完整的月嫂服务应该是26天完成,剩下的4天算休息,遇到国家法定长假休息日时,她们享受正常的放假或三倍于平时工资。“重金之下,必有勇妇,”数百万人投身其中,喧嚣之下,隐匿着人们忽视而又直达人心深处的奥义。通过24小时随时在工作状态的坚守, 学习如何应对各个客户的家庭习惯,在不同的客户需求之间来回切换。
在繁杂的孕期准备事项中,请一个好月嫂被排到最前面,好的月嫂要提前半年甚至一年预约,甚至要抢。如果生孩子坐月子期间,家人照顾不力又请不到一个靠谱的月嫂,有时候意味着一场灾难。
经种种因素发酵,月嫂行情达到了让人瞠目结舌的地步。月嫂中介机构拎着级别叫价,究竟初级、中级、高级月嫂是到底是怎么限定划分的?有行业标准吗?如果要我说的话,那就是口碑。
也遇到人问,请一个好月嫂就像撞大运的,到底怎样才能请到一个靠谱的金牌月嫂,有没有捷径或什么密不外传的技巧?对方诚恳的问起我这个话题。
如果一定要说有窍门儿的话,就是要找用过的熟人介绍。
有一次,我在医院照顾产妇,撞见了老板老郑,准确地说,是她撞见了我。她来这个医院的每一个病房里发名片开发业务。那一刻我忽然开了窍,原来分给我的单大部分都是这样来的啊,我也可以啊。为什么还要靠老邓介绍订单后三七分抽走30%的血汗钱呢?
我离开了原来的老板老郑,开始了去妇产医院发名片的日子。
虽然干着不偷不抢的事,仍然感觉跟当贼一样,大部分医院都跟月嫂机构或月子会所挂钩有利益往来,从医院源源不断地把产妇资源输送给利益同盟,所以来医院产检科、病房里挨个扫房的人就是需要清理的对象,护士医师是最不欢迎这些无孔不入的老面孔,在脑子里早就建档入库。
我每次去医院发名片都要起个大早,那会产检窗口排队的产妇较集中,多快好省快快办完事儿,每次去必穿不同的衣服,发型捣腾得稍微不一样,免得走到医院产检科门口就被清理出去,在走廊里遇到大肚子的孕妇后赶紧伸手从包里掏一张名片凑上去:“美女你需要请月嫂吗?”
通过大概率发名片,接到的一个新单让我受到了刺激。那时正是六月份,产妇嫌热,每天的午饭就抱着半个西瓜解决,我一着急就直接说西瓜太寒不能吃那么多,客户嘴一撇蹦出来一句:“你们外地人就是小家子气,我们本地人吃西瓜都是整个的吃。”说完就抱着半个瓜自顾自的吃起来,留着我尴尬得呆在原地。
我无法从营养的角度上给客户讲清楚到底哪里不合理。憋了一肚子闷气,我当即决定,为了把月嫂干好必须要去学营养学。但是很快又沮丧起来,以我小学三年级的文化水平那些教授们的课我压根听不懂,也胆怯不敢问别人怕被人笑话怎么办?
坦白说,我小学三年级都没上完,小学三年级的某天,父亲勒令我退学回家干活照顾弟妹时,当时心有不甘又溜回学校上课,被找过来的老爹一顿暴打:“死丫头,饭都快吃不上了还读什么书。”这是我永远的伤痕,书读太少,很多时候吃亏就亏在这个上面。
所以我决定重新回到课堂上课。能吸收多少就吸收多少,在后来的所有没有上户的间隙,时间不是在培训机构听营养课,就是在去上课的路上。
这些努力到底发挥了用场,我做的月子餐色香味营养俱全,客户们打发无聊的乐趣之一就是把月子餐发到朋友圈炫耀,这样也间接帮我引了流,一个客户评价我做的水晶小馄饨比外面好吃太多,建议我创业做个月子餐项目。
我得到过最高的评价,是有个客户说在我这里找到了母亲的感觉。听得我百感交集。
有一天我接到一个陌生的电话,对方兴奋异常:“大姐终于联系上你了,你就是那个在我们那个妈妈圈中已经是一个神话一样的金牌月嫂了,我们都感受到了你的用心。”
这个评价,给我的职业生涯打了个结结实实的高分,我允许自己,悄悄骄傲了一把。
为此,我特地犒赏自己逛了一次久违的街。买了几件衣服和一些基础的护肤品,谁都知道熬夜老得快,皱纹跑出来得快,脸垮得快,眼袋掉的也快,可有啥办法呢?
想要把逝去的弥补回来,但逝去的日子跑得飞快,又怎能补得回来?
想起20岁出头时,第一次进县城的照相馆,老板气喘吁吁地追出来:”你太像山口百惠了,把你照片放大在门口当广告吧。”那时傻啊,第一次听到“山口百惠”这个词,少女的羞涩和倔强劲儿冲起来,我红着脸冒着傻气逃跑了,要是放在现在我肯定愿意。
肆
酸甜苦辣的月嫂生涯,有时候忙到起飞,有时候闲得像旅游,别离共奔波一气。
跟我一起开始做月嫂的那一拨姐妹们,有的退出了月嫂行业,有的还在继续,再看看那些不断冒出来的月嫂中介机构们,品牌连锁机构进场,本土老机构式微凋零,连这个城市最早做月嫂中介的老邓也当了外婆。
做月嫂两年多,我买了一套房,最近又资助儿子买了一辆SUV,虽然在家的时间很少,车也没来得及坐过几次。
其实,我一直想回趟老家,看看远在湖北七十多岁的老父母,但是一直下定不了决心:路上要不少时间,一走又要错过不少订单,但是真的回到了老家,看到了父母,新鲜劲儿一过,又想快点回到城市。
老家已经回不去了。
我怕,一不小心,这个偌大的城市又容不下我。我还得系统学习小儿推拿、催乳、产后康复这几个更有挑战的技能。
一月的某天,刚过了大寒,一年中最冷的时候,但室内暖气却热得让人烦躁不安,我正挥刀剁着手里的螃蟹准备给家人做一顿大餐,电话在这个时候响起,来电之人是老家辗转反侧才打听到我号码的邻居:“咋打你好几个电话都不接,你现在混美了,瞧不起人了,连电话都不接。”
我听出对方莫名其妙又充满了嫉妒的醋意,混美了?这几年我是怎么熬过来的,自己也说不清楚。
能说清楚的是,我发现自己真的喜欢宝宝,入行后就把网名改成“我在守候天使”,有时看着宝宝笑,自己也能笑出眼泪。归根结底,我比较幸运,做着自己喜欢做的事,同时,我想这也在为后代积累福报。
眨眼,一年又快过去了,我把QQ签名改成:“努力拼搏达成希望的目标。“但仔细一想目标究竟是啥呢,应该是过上好日子吧,可好日子是啥样的日子,应该是还没有来的日子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