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二六班幸存者的十年后，有人做了妈妈，有人做了道士 | 三明治
文 | 种芊
魏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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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魏玲为主角的微纪录片《坐轮椅的女孩》
“幺幺，给妈妈把脚拿过来”。
4岁的李莙垚听话地绕过床，把假腿抱给妈妈。
妈妈穿好腿，给他刷好牙，再抱着一起上街吃豆花儿。
魏玲和4岁的儿子李莙垚在自家小院
幺幺有十天没见妈妈了。魏玲在残联的培训班缝皮包，三期课，每次十天。头天下了课回家，给幺幺买了块蛋糕。
幺幺很兴奋，吃晚饭的时候，不停地“干杯！”“干杯！”和大家敬豆奶。我这边饭碗见底了，他妈妈还没怎么动筷子，被拉着拍巴掌。
没吃上两口饭，魏玲就停筷子了。她喊着太累，要睡觉。她妈赶紧给她铺床，怕她冻着，又拿毛毯又拿棉絮，她嫌热，吵着要布床单，两人讨论好了，铺床成功，她就脱假肢上床了。
盖上粉红小花被，她挂着羞涩的微笑，给屁股挠痒痒。
她右腿完全没有了，左腿还剩三分之二。右边因为长胖了，剖腹产又划了新伤口，假肢就戴不上去了。左腿平时穿了假肢，她说，纯粹为了好看。
皮肤敏感，假肢和残肢的断面会痒，她闭着眼，略张着嘴，觉得舒服。
她在医院里躺了3年。右腿腐烂，一寸寸往上截，两腿共做了17次截肢手术， 说她麻药上瘾，不打睡不着。她那时候每两小时推一次镇定剂，有一次趁医生不注意，一次性把一天的药全推了，也想过拿输液管上吊，“怕疼又不敢”。最难受的时候，“喝水都会吐”。
她不太愿意聊起往事，说一孕傻三年，过去的好多都记不住了。翻10年前写的文章，说自己跟“正常人”一样，躺久了就想坐着，坐久了就想站起来。
第一次坐轮椅，身子往下滑，立不起来，让老爸把两只手绑轮椅扶手上，慢慢试着坐起来。费尽全身力气坐起来，又觉得坐着没有走路好。第一次穿假肢，很紧张，怕假肢和肉体摩擦会疼。第一次站起来，不敢把重心放在腿上朝前迈步子。等到站起来，“觉得视野都要宽广些了”。但是“残端接收太弱”，“疼”，还是坐轮椅。
等已经换了四五个轮椅，再看之前写的“这柔弱的残肢”怎样怎样，忍不住放声大笑，说十年了，很多事情看开了，心情越来越平静。
结婚的时候，红毯是用走的，几步路，“累成狗”。
他们家小吕，内向腼腆的一个男人，在电视上看到魏玲，通过屏幕上的qq号加了她，又从深圳回四川看望她，给她寄手编福字，一来二去，两人好上了。他之前接受媒体采访时说，要照顾她一辈子。
吕登春家在四川剑阁，带魏玲回家，吕登春的叔叔带人花四个小时，专门把村里的黄泥路修了，迎接新娘子 。小吕还有个90多岁的爷爷，每个月要抽工资给爷爷寄生活费。
穿好西装的吕登春接受媒体采访
地震十周年纪念活动，小吕穿西装出门，觉得很不习惯，本来想拿到会场换。要上台发言，头天晚上公益组织专门选来工作人员做演讲辅导，于是他拿着一张纸，坐在宾馆楼下小亭子里，念到半夜。第二天下午发言，张口就是“大家上午好”。
结婚七个月后，2014年在成都附属第二医院诞下儿子。生孩子的时候，14名医生会诊，妇产科主任刘兴会说，血管、膀胱、输卵管异位，腹腔有严重粘连，一开始不知道什么位置下刀好，“希望这个奇迹女孩再次创造奇迹”。
儿子吕莙垚，小名幺幺，出生一周后才见妈妈。现在刚过四岁生日，是妈妈的贴心小棉袄，洗头的时候给她递洗发露，腿痛的时候给她按摩腿；她家平时一般就吃点泡菜下稀饭，有记者来，多炒了一盘莴笋肉片，莙垚要妈妈吃，不准爷爷动筷子。
每个月低保一千多，基金会给800，一家五口就靠这个吃饭。老妈的痔疮，老爸的腰椎间盘突出，都忍着。她屁股有褥疮，自己买药回家擦。
应残联手工培训班要求，魏玲去镇上拍证件照，
父母在身后拉幕布。
她做手工艺品卖给公益组织，能赚点钱零用。
院外圈了一小块地，种了无花果、樱桃、金桔。她顺手掐一把被童子尿滋润得嫩绿的豌豆芽，晚上下面吃。
现在，魏玲完成了残联的课程，开发“做包包”业务，欢迎惠顾。
李丹
她右肢是假的。走路如风，低头耸肩，上肢僵硬，像一根疾速行驶的牙签。
2008年地震后，华西医院的八角楼被临时收拾出来，作为地震重症伤患病房。李丹住二楼，没了右臂，来了个“胖哥哥”给她做心理辅导。
程社明是天津热心市民，给孩子们做心理辅导志愿者。
程社明说，做完辅导李丹笑了，他想亲一口，她一口回绝，觉得不好意思，他这才知道人家是女生。
因为后脑勺中了彩，她那时候剃了板寸，人又瘦，是个假小子。
等熟了，李丹让“胖哥哥”去看看她同学魏玲。
听到魏玲两条腿都截肢了，程社明说本来不想去，觉得太严重了怕帮不了。李丹拉着他左胳膊，说着，“她要死了，我们班就剩我一个女生了”。说完就哭了。
十年过去了， 两人都嫁了健全人，魏玲的小孩四岁，李丹的小孩两岁。
李丹家在绵竹，被政府规划成了年画村。她师从南派年画传人陈刚，家里开了丹青画坊，卖自己画的年画。和爱人平时在成都上班，隔一周回家看小孩。
两人是同学介绍通过qq认识的，半年后才见面。李丹耍了个小心机，没告诉对方自己身体的情况。等聊（撩）得差不多了，第一次见面，李丹觉得人家长得像马云。
李丹老公说，见完面那天晚上，一晚上没睡着，不过觉得都已经有感情了，还是要走下去。2014年11月，怀孕没多久，两人结婚了。
李丹说，怀孕后，感觉那个孩子像小鱼一样在肚子里游，一下一下的。 到后面要生了，可以在肚子上看见特别明显的动的形状。
要生了，宫缩两天，开不了宫口。一个病房的人都换了两波了，她一直没有生下来，感觉“生了两次”，第一次生不出来，打吊针再生。
从女孩到女人再到母亲，李丹觉得压力很大，在成都做“设计狗”，给客户设计私宅，改很多稿，去看微信微博上“大师”的东西，“觉得自己的真的是特别烂”。
在家里，会自己设计年画形象，她师父一家三代都画年画，感觉历代画的东西，都没什么变化，就是一直坚持，一直坚持。
李丹是地震后康复期间开始学画画的。一个右撇子没了右手，“大脑一片空白”，不知道将来可以做什么，后来和其他孩子一起，听基金会的老师教，从素描学到油画。
她觉得自己没天赋，根本不适合走这条路，但是坚持坚持，因为“对以后的发展可能有一线生机”。
现在，李丹工作外忙着设计年画衍生品，想增加实用性，设计扑克牌之类。只是每次周日收拾行李回成都，都要躲着儿子，儿子不见了妈妈，会张嘴大哭。
薛枭
我不是可乐男孩，我是薛枭。
地震时，薛枭从三楼掉下去后，一直在废墟里玩手机。第二天，天亮了，消防队员也来了。薛枭跟上面的叔叔说，叔叔，你要一直跟我说话，要不我就睡过去了。叔叔说好，问他出去后想做什么。薛枭说想喝水，想喝可乐，要冰冻的，“因为里面确实太热了”。
等出来了，他下意识来一句，“叔叔，记住我的可乐”，然后就被全国人民记住了，央视一播，全国人民都开始歌颂“可乐男孩”勇敢乐观。
薛枭说，当时也不知道有那么多摄像头在那儿拍，早知道说一个比较厉害的，说要房子，后面就有房子住了，说个汽车，搞不好后面还有汽车开。
无数人见到我，都会问出来怎么想到要喝可乐，还有同学开玩笑，你到底要喝可口可乐还是百事可乐？
大学时候，很多同学直接叫他可乐，他都觉得无所谓，到后面慢慢觉得有点不对，怎么自己名字还没有“可乐男孩”响亮。
薛枭在成都可口可乐公司
他说，“之前有媒体提醒我，地震完了一两年你光环会特别大，过几年可能就没人采访你了。我心里想着，太好了，终于没人打扰我了”。
2008年，薛枭住院没几天，可口可乐公司的人过来看他，给他抱了一大瓶可乐，承诺帮他做一个假肢。
薛枭说，埋在废墟里的时候，他只有左手可以动。自己把左腿扯出来的，右腿被压着，应该有血栓。等到了6月底他第一次下床，眼前一黑，啥都看不到了。他急了，怎么回事怎么回事，好不容易出来，不会眼睛瞎了吧。其实就是有点充血。
后来医院说要截肢，他爸妈不在，说截就截吧。左手写不来字，盖个章，“就这样决定了右手的命运”。他说，地震后至少活下来了，其他就觉得还好。如果那时候医生说右腿也要截，那就比较悲催了。可是医生说右腿没事，只截一只手，他说，哦，那还行。
大四下学期，他跟上海可口可乐公司的老板是篮球球友，后来去他们总部实习，“主要吃不惯”，毕业又调回四川，在新都的可口可乐公司上班，做可口可乐博物馆馆长，也参与组织执行公司的公益活动。
部门同事说，薛枭比较傲娇，都叫他“傲娇boy”。实习生说，觉得这个领导有点水（四川话，比较佛系的意思）。他每年有指标，去年公司定的，博物馆参观者要达到一万五，今年要两万。等百年职校的零零后们过来参观，上公益课，他讲起自己的故事，大家都不知道谁是“可乐男孩”，略尴尬。
他说，最初接受媒体采访的时候，说想做一个对社会有用的人。后来觉得，要先做一个对社会没有负担的人。
如果右手没有被截，他估计自己现在是个厨子，本来也是个吃货。右手没了，聊到用左手有什么便利，他说吃鸡的时候，按键盘特别快。
李明（化名）
这是一个道士逆袭的故事。
成都南郊某地铁站，他让等着，过来接。结果过来一辆白色大车，车上闲聊，惊讶这个90年的无腿少年，房贷一个月都有一两万，娶了漂亮老婆，小孩都两岁了。
他的形象很职业，像小说走出来的异能人士，泄露天命，折损元阳，成了跛子。其实他的人生之路恰好相反，本是个青春期不爱读书的少年，历人生一劫，研习逆天改命，成了法师。
他家穷，从小励志赚钱，梦想当企业家。他说，如果没有地震，要么在做大生意，要么在做小生意。
奈何读了个东汽中学，被08年地震震断了右腿。他说，家里祖上都是做这个的，外婆、母亲都会算命，出世就算到自己腿上会有一劫，没躲过。
李明对自己运程的解释：
第一五行太旺，火太旺，这一年就是然后又是叫岁运并临。就是大运走戊子，流年走戊子年，2008年是戊子年，然后岁运并临，古语中讲岁运并临不死自己死他人。
他说，以前觉得残疾人都好可怜，当时就想过自己要是成了那样宁可死。后来真的成了那样，还是得坚持活下去。
2008年5月12日，他在高二六班上化学课。突然面前的地板上裂了一条缝，“然后就和桌椅一起‘开飞机’从三楼飞下去了”。
他被桌椅保护着，头靠在死去同学的腿上，同学的血滴到自己脸上，在地下待了两天一夜。
李明自述：
因为我用桌椅挡着所以没有受伤，而且我还可以在桌椅支撑的一立方米左右的空间里活动。
一阵恐慌后大家开始镇静，我们开始报数和呼唤其它同学的名字。刚开始有一百多个人，再一会儿再报一次，还有八九十，再报一会儿，还有四五十，再报一会，还有二三十。就这样，我们越来越害怕，越来越害怕
余震不断袭来，我不敢乱动，只感觉头顶上有温暖的“水”往我身上滴。我知道那是血，是我同学的血啊！四周只有同学们的呼救声和哭喊声，是那样的凄惨。
我旁边只有5个同学，到处是书，所以他们就像被关在了密闭的瓶子里，而且有的都快喘不过气了。我当时就急了，马上跪在地上用双手扯开周围的书，放在我的肚皮下。因为我的前面就是裂缝，所以我面前可以流通空气。
但是我把周围挖空了，那些几吨的大石板全压在了我的背上和腿上。而且当时还有一根桌腿横在我的喉咙下。我好怕上面压下来，那样我就人头落地了啊！当时的我再没有力气挖了。我无力地把头挂在我上面那位死了的同学的脚上，把头勾在上面。
他后来被抬出来了，在下面两天一夜以后，被120送到了德阳医院，后转华西。他很愤懑医生锯了自己右腿，总觉得本来可以保的。“我当时就给医生就说了，我说我宁可死也不要做这个手术。我不要死无全尸。”
李明当时全身内脏受损，有胃出血，急性肾功能衰竭，胸腔积液等等问题，有一周多不可以吃饭，不可以喝水。
结果他爸爸陪着他一周不吃饭。有一个志愿者到医院来，给了父亲一盒牛奶两个鸡蛋，父亲说儿子也没吃，要给儿子留着。
他躺在病床上听到了，就觉得一定要活下去，得保护好爸爸妈妈。
李明当时对假肢的希望，他说，医生骗他说装上假肢和正常的没什么区别，一般也看不出来，也一样地能用，各方面都挺好的，所以当时慢慢地也就接受了，“到后来才发现医生都是骗人的”。
假肢到现在也会经常会磨出血，到了夏天热得要死的时候，早上穿上，等晚上取下来，里面可以倒出来半杯水，闷得特别不舒服。到了冬天，早上要起来穿的时候冰凉冰凉的，冷得人打寒战。
他说，最伤心是有一次剪脚趾甲，这边剪了再转过身来剪这边，但是当我转过身来的时候什么也没有了。
出院后，李明去了上海市残疾人体育训练中心，当举重运动员了。去了两个月，受不了每天除了训练两小时什么都不干，回去读高中。大学从开淘宝店、摆地摊做起，到后来投资理财，结果14年“掉坑里”，最后才捡起来家里传下的老行当。
他说，不服输，就算是条咸鱼，也要做最咸的那条。
认识他才知道，在他的世界里，有法器，有符箓，如果林正英还在，不找他当僵尸片顾问简直可惜。
中山装、土布鞋，左手中指戴着刻有道场名字的37.5k金戒指。配合摆拍需要，他对着日晷作了个揖，满脸遗憾地说其实想打个盘腿，可惜不行。
李明听奶奶说的，命算出来本来可以改，到他们这儿失传了，于是他全国跑，拜访各地道家师傅，后“机缘巧合”，找到个台湾师傅，学了一套体系，达成了帮人改运的愿望。
找他的，无外乎碰着事了，改姻缘、财运、健康。
他说，找他的人到处都有，澳大利亚、土耳其、美国……看微信截屏，有个人找他，他说前面还等了18个人。经常做法到天亮，全国到处飞。
李明现在和老婆一起做，老婆是一个干妈介绍的，第一印象，觉得人家太漂亮，高攀不起。结果见第三面就订婚了，缘分来了挡不住。后来结婚，他跟老婆说，永远欠人家一个公主抱。
生孩子，也提前算好了时辰，要五点零八分。人家医院五点下班，医生护士催了好几次，他让老婆躲进厕所，拖够时辰才进产房。
最后一次见面，他戴着淘宝两百块钱的防紫外线蓝色眼镜，赶凌晨四点的打折飞机，去杭州给人看风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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