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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泰国奶奶,因为一个无关自己的真相,和家人一别18年丨三明治

郑一栖 三明治 2018-10-31


祝大家六一快乐。在这个大家赶着趟儿卖萌的节日,三明治不跟风扮嫩,但也讲讲童年。今天三篇文章经由“短故事学院”(点击了解)辅导完成,没有令人捧腹童年糗事,却向家族更深处漫溯。

文丨郑一栖

编辑丨兰莲超

1993年,我四岁。那年初夏,我跟着爸爸妈妈专程去了北京,在机场贵宾室的出口等着。妈妈特地给我换上了新买的墨绿色丝绒小裙子,很贵,很漂亮。我兴奋地来回抚摸着裙子的绒面,手指经过的地方显现出不一样的光泽。妈妈说,一会儿见了面,记得叫奶奶和叔叔。我抬起头,“哪个奶奶?”


我有两个奶奶。一个在新疆,一个在泰国,两个都没怎么见过面。新疆的奶奶是儿科医生,除了每年过年时的电话问候,爸爸妈妈也偶尔会在我生病时给新疆的奶奶打电话咨询一下。泰国的奶奶则很少听人提起,只有那么一两次,妈妈说,你泰国的奶奶原来是广东人,所以你也算是小半个南方人呢。


“是你泰国的奶奶来看你啦。”妈妈牵着我,和爸爸一起等在门口。当时的我并不知道,这是父亲和他的亲生母亲分别18年后,第一次再相见。


等了两个多小时,一个高高瘦瘦的青年男人推着两个立式的大箱子出现在转弯处,身后跟着一个个头不高,身形有些瘦削的女人,穿着灰白相间的衣裙,左手腕戴着一只深碧色的翡翠镯子。爸爸顿了顿,迎上去接过箱子,叫了一声“雷雷”,又顿了顿,说,“母亲……”。爸爸一边拖着箱子往出走,一边拉过我和妈妈,“这是文音和方方”。妈妈在一旁戳我,我有点怯怯地叫了声,“奶奶”。


“方方长这么高了。”奶奶说话很慢很慢,像只午后蜷在窗口的猫咪,语调细而温柔。具体说了些什么,我倒是完全不记得了。我偷偷地瞄了几眼,奶奶的头发一丝不苟地向后梳成一个髻,黑色中夹杂着些许银丝,略显得有些发灰。额间和脖颈的皱纹不算深,生长地颇有条理。我的雷雷叔叔不怎么会说中文,只是有些拘谨地叫着,“哥哥”,“嫂嫂”,“方方”。


多年后,我已出国读博,结婚生子。爸妈退了休,来帮我带宝宝。这天,爸爸正抱着宝宝逗乐,我突然问,“那年泰国的奶奶第一次回来,你们那么久没见,第一眼认出来了吗?是什么心情?”


“当然认出来了,那是自己的母亲。就是觉得老了不少,因为印象中还是她年轻的样子,那时候很漂亮。” 爸爸说,“理性上来讲,18年没见,很激动。但是,没有像想象中那样百感交集,有些人会抱头痛哭,我没有。很平淡,确实比较平淡。”


“你们当时是不是连拥抱都没有?”妈妈在一旁插话。


“好像是没有。哎不对,应该还是有简单地抱了一下。”


01

父亲的童年


我的爷爷奶奶是校园自由恋爱,在那个年代并不多见。爷爷是山西太原人,1951年进入天津大学水利系读本科。奶奶是第二代的泰国华侨,祖籍广东汕头,出生在泰国。奶奶十来岁的时候回到中国,在北京华侨女子中学念完了初中和高中,当时她还有个大姐和哥哥在北京大学读书。奶奶后来上了天津大学,在那里认识了我的爷爷,毕业后便结了婚,随爷爷定居,入了中国籍。


爷爷毕业后在中央水利勘察院工作了五年,在北京六铺炕那个地方。父亲1959年出生,1960年爷爷奶奶就离开北京到新疆支边去了,在石河子农学院当老师,现在是石河子大学。父亲也跟着去了石河子。石河子很美,是个绿洲。人很少,路很开阔,街上的水渠常年有水,都是天山上的雪化了流下来的。街两旁的林道至少有十米宽,五六排的白杨树。大风吹来时,油绿的叶子齐哗哗地翻出灰白色的反面,像波浪一样翻涌向远方,与不时呼啸而过的灰绿色军车交相呼应。当时是“王大麻子”(王震)留下的部队驻扎在新疆,新疆所有的机关都是部队编制,在石河子的主要是农八师。当地的居民按照划好的区域分隔开来住,区与区中间则主要是建设兵团的人。那时新中国才成立不久,人们建设新中国的热情颇为高涨,政治运动一波接着一波。爷爷奶奶工作很忙,只能把父亲放在幼儿园全托,每周回一次家。


“当时我很小,哪觉得有什么特殊,”爸爸说,“我小时候淘得很,总和小朋友打架,又不会自己洗衣服,每次回家都脏兮兮的。幼儿园老师写的鉴定书我现在还保留着呢:‘郑维小朋友学习愿望强烈,对知识很渴望,能很快从一数到一百。但是不修边幅,捡到别人东西不还,容易和同伴发生纠纷。’”


突然,爸爸像想起什么似的兴奋地笑起来,声调都高了一度。“我小时候淘到什么程度,说出来你们都不信。在幼儿园不小心拉到床上,自己拿枕巾抹一抹,嗖地一下从窗户丢到院子里就不管了。还有一次在走回家的路上,也是闹肚子没忍住拉在了裤子里。我看了看周围没人,就直接用手捞出来丢到路边别人家的煤池子里……”


“噫……“我下意识地缩起鼻孔,这真是一段有味道的回忆。妈妈却张大了嘴巴:“你还有这么害(方言:淘气)的时候?!怎么以前没跟我说过……”


“等会儿,你幼儿园的时候就一个人回家?怎么可能。”我撇嘴。


“很安全的,路上都没人,最多就是军车。父母都忙,没空管我。”


“不过有一次,我记得特别清楚,”爸爸的音调又渐渐冷静下来,“我当时有一个很好的玩伴,经常到我们家和我一起玩积木,积木平常就放在房间的抽屉里。有一天,妈妈突然质问我为什么抽屉里的积木变少了,我说不知道。第二天,那个小伙伴在我们家玩完准备走,妈妈把他拦下来,从他身上搜出了我的积木,就把人家撵走了,还禁止他再来我家。其实什么积木变少,我完全没注意到,也根本不在乎。”


“那算是我童年唯一的好朋友。”爸爸停下来,等了一会,说,“你奶奶是个严厉的女人。不像你爷爷比较通融,我想干什么就可以干什么,画画啊、出去玩啊,都行。”


1966年,爷爷奶奶或许是实在太忙,照顾不来,又或许是嗅到了什么风声,便让父亲回太原老家和他的爷爷奶奶(即:我的太爷爷太奶奶)一起生活。那一年,父亲七岁。


父亲与自己父母住在一起的日子,于是就停留在了七岁。在那以后,直到1993年父亲34岁之前,父亲与他的亲生母亲,只短暂地见过三次。


02

动荡年代


父亲回太原后,爷爷奶奶一直很忙,只有每个月给家里寄钱时会在汇款单旁边简单留几个字。1968年,他们借着大串联的时机回过一次太原,只待了三天便走了,临走时让父亲每个月给他们写信,汇报自己的学习生活情况。父亲那时刚上小学,是“红小兵”,不需要像初高中的“红卫兵”们到处串联来串联去。父亲自己又喜欢学习,本不需要担心。需要担心的,反倒是远在边疆的他们吧。父亲开始每个月都给新疆写信,只是不常收到回复。


过了一年,爷爷奶奶辗转捎信到太原,说被下放到新疆喀什,两人在喀什地区疏附县的五七中学工作。文革中不少老师被批倒批臭,家里人格外为他们担忧,不知他们在那边情况如何,疏附县这个地方也没听说过,不知道是什么样子。然而他们的来信中并未多言,只说过得还可以,还说爷爷是下放的专家,工资每月有136块,比当时五七中学的校长还高。


“我再一次见到母亲是1973年。”爸爸接着说。


“那不已经是五年过去了?”


“是又有好几年没见了,我已经上了初中。妈妈那时怀孕大概六七个月,和爸爸借了这个机会回太原住了一阵。他们特地带我去南方旅游了一圈,无锡、苏州、杭州,还坐了从上海到武汉的东方红四号轮船。在船上我又吐又泻,因为晕船吃不下东西,妈妈却还逼着我写了十几页的游记。一路上,他们像讨好我似的,左一个‘儿子’右一个‘儿子’地叫着,我觉得很别扭,好难受,为什么不能直接叫名字?


”在太原,我一直都和爷爷奶奶一起睡大通铺。我们回到太原后,爷爷奶奶让我睡妈妈旁边,我死活不乐意。都大小伙子了,睡在一个陌生的女人旁边,谁愿意呀。妈妈想和我挨得近近的,我就故意把褥子拉开一条缝作为三八线。妈妈穿衣服很讲究,我就说她是资产阶级臭小姐。爷爷奶奶在背后说,看维维都不和妈妈亲,但并没有批评我的意思,我就更有恃无恐了。


“终于有一天,妈妈爆发了。我正要跟同学出去玩,妈妈把门一摔,说你不能出去。爸爸妈妈这么想你,你却这么冷漠,爸爸妈妈真的很伤心。妹妹没了,你一点也不痛苦,你为什么不痛苦?”


“其实妹妹没了,没人直接告诉我,是我自己隐隐约约猜到的。不是不难受,而是不愿意表现出来难受。小伙子嘛。”爸爸说得颇有些激动,妈妈抽出一张纸巾,抹了一把爸爸额间沁出的汗。


奶奶当年的情况,是父亲后来才陆陆续续听说的。那些年奶奶身体不好,受批斗时把尾骨摔坏了,养了好一阵也没养好,落下了病根,不管是搬东西还是走路,稍一使劲便疼得难受。这次回太原生产,没成想又难产,大半夜的需要转院。当时下着雨,爷爷借了辆三轮车拉着奶奶转去山西省人民医院。奶奶身体不好,又淋了雨,最终到了省人民医院,还是没保住这个孩子。是个女孩,名字已经取好了,叫郑雁。


没了郑雁之后,爷爷很快回了新疆,奶奶在太原短暂疗养了一阵也走了,说是那边催得紧。不久奶奶又怀了孕,但这次没能回到太原生产。奶奶被扣上了“特务”、“通敌”的罪名,在礼堂里大着肚子跪在桌子上接受批斗,还被隔离关了禁闭。至于具体的缘由,奶奶自己也不甚清楚,听说是奶奶的大姐在从中国出境回泰国时,行李里被翻出一台电台,这被认为是与国外特务联络的铁证。然而奶奶只是小时候刚到中国时去北大见过哥哥姐姐几次,上天大之后就没什么联系了,什么电台,更是没见过也没听过。要是真有什么问题,大姐怎么可能安然出境了呢。然而这样浅显的道理,在当时是说不通的。爷爷也早已是“臭老九”,和“敌特分子”通婚,自然是什么忙也帮不上。


1974年4月,奶奶在疏附县人民医院生下了我的叔叔,郑雷。父亲没有见过他的亲弟弟,1993年那是头一回见,叔叔已经快二十,比父亲还高出一头多。


03

别离


1975年,父亲16岁。有一天突然收到奶奶的信,说她准备从广州回新疆去,中途在河南郑州转车,想在郑州见父亲一面。


“那你去了么?”我问。


“去了。妈妈带我在郑州市里玩了三天,之后我就回来了。”


“那你当时意识到奶奶要走了么?”


“没有。”


“奶奶没跟你说什么?”


“什么都没说。”


“你也没问?”


“我不记得了。”


事实上,连续两年怀孕、流产、怀孕、产子,以及这些年从未间断愈演愈烈的批斗,彻底搞垮了奶奶的身体。1975年年初,奶奶终于获得许可,到广州养病。她的舅舅当时在广州工作,是华侨协会的会长,可以帮忙照应。奶奶在广州待了没多久,便返身北上。中途在郑州转车时把父亲叫了去一起待了三天,之后就到新疆接走了还不到一岁的雷雷,再回到广州,又很快动身去了香港。据说我的太爷爷曾经写信想拦阻,说带了雷雷走,这就是不想再回来了呀。然而奶奶是铁了心,即使她早已不是泰国公民,在香港也是黑户,硬是独自带着年幼的雷雷在香港辗转暂住了一年,最终靠她的舅舅帮忙补办了泰国的出生证明,于1976年年初带雷雷回到了泰国。爷爷后来跟父亲提起,他在新疆火车站送妻子和雷雷走,火车开动的时候,腿一软,整个人瘫倒在站台上。这一别,怕就是永别了。


这就是1975年发生的事情,是父亲1993年之前最后一次和奶奶见面。奶奶应该是听从了她舅舅的劝说,要带小儿子一起出国。听说奶奶曾经想带爷爷一起走,然而爷爷不愿意,他的根在中国,父母儿子一大家族的亲人都在中国,他不想离开。爷爷奶奶也许是商量好了,两人分开,父亲留在国内归爷爷,奶奶则带着小儿子出走泰国。不过父亲说,这只是他后来的猜测,当年他是不懂这些的,他的父亲、母亲、爷爷奶奶、叔嫂姑母、兄弟姊妹,没有人跟他解释过。


父亲学习很好,从小学到高三,一直是全校前三名,高考恢复以后,老师们都觉得他可以冲一冲北大。父亲仍然每个月给新疆写信,汇报每次考试考了多少分。虽然知道奶奶已经去了泰国,但抬头总还是写“爸爸妈妈”。这十几年来,父亲早已习惯了自己的母亲来来去去。也许他以为,这一次还是像以前一样,母亲走了,过两年又会再回来看自己一眼。


“那你是什么时候意识到……”我忍不住问,又有些不忍问。


“我有次写信被你三爷爷看到了。他嘟囔了一句,’怎么还写爸爸妈妈?你妈妈不会回来了。’”


“那是1978年,高考前几个月的时候。我其实早就猜到的。早就该猜到的。”


我深吸了一口气,脑袋嗡嗡地响,像被装进一只麻袋砸在地上,闷闷地渗出黑血来。我很难想象,对于父亲来说,他的亲生母亲带着未曾谋面的弟弟头也不回地走了,究竟意味着什么。我也很难想象,奶奶究竟是在何种境遇、抱着何种心情做出了这样决绝的决定。走,前路茫茫,留,不知生死。她紧紧地攥着她手中若有似无的线,她以为这是小儿子唯一的救命稻草,却不想扯断了另一头大儿子的希望。


父亲最后上了合肥工业大学,志愿是瞎填的。“哪还有心思学习呀,心就不在那儿了。”爸爸说。


“爷爷奶奶心疼我,但不知道怎么安慰我。上大学后,他们每个月给我寄三十块钱,在当时算很多很多了。我拿着钱每天出去瞎晃荡,不写作业,也不在食堂吃饭。晃晃悠悠,走到哪里饿了,就随便下馆子吃。月末没钱了,就花几分钱买个萝卜吃一天。他们总说,都是四人帮害的。可是母亲刚到泰国的时候,华国锋粉碎了四人帮,十年文革就结束了。”


“我按照母亲留下的地址往泰国写过两封信,不过都被退了回来。原因是:‘人已他往’。”


04

重逢后


那后来呢?我想接着问下去。然而爸爸说他困了,要去睡一会。他拧湿毛巾擦了把脸,躺下一分钟不到,呼噜声就响了起来。


“让他睡会吧,”妈妈接过话头说,“你是不知道,从你爸嘴里说出’妈妈’这俩字,那可不是件容易的事。从我们认识、结婚到现在,你爸对你姥姥、姥爷是真好,干活、给钱、照顾人,都没得话说,就是叫一声爸爸妈妈那个难哟。我这么爱笑爱闹的人,刚跟你爸在一起那几年,连玩笑也不敢开。不过我们也都理解。你小的时候我经常带你到人多的地方玩,多跟人打招呼,就是怕你受了你爸的影响,性格不开朗。”


从老妈的嘴里,我渐渐把之前零星听说的、以及我记忆中的碎片拼凑了起来。奶奶从1975年离开后,有好些年没跟家里联系过。1985年,爸爸妈妈去新疆看望爷爷,爷爷当时已经平反、再婚,回到石河子大学做教授。爸爸在那里遇到一个年轻的老师,他是当年奶奶被隔离关押时负责看管的学生。他人很热情,带着爸爸妈妈在新疆四处游玩,门票、接送等一应杂事都帮忙办好。临别时他对爸爸说,“你的母亲是个好人。”这也许是爸爸这么多年以来,第一次听到有外人谈起自己的母亲吧。


也是那段时间,一度紧张的中泰关系有所缓和,奶奶开始写信回来询问爸爸近况,还附上了她和雷雷的照片。知道爸爸结婚了之后,又给妈妈寄来好几袋新衣服——那个时候国内的经济状况还不是很好,妈妈的好些漂亮裙子都是奶奶在泰国买好寄过来的。就这样,分别将近十年之后,爸爸与奶奶又恢复了联系。然而奇怪的是,奶奶的地址并未变过,就是最初留给家里的那个旧地址。


后来,1993年年初,我的姨妈借着单位组织去泰国游玩的机会,照着旧地址找过去,几经波折见到了奶奶,才知道了一些当年的情况。那时越南战争正酣,美国为了辖制中国,在东南亚国家均有驻军。中泰交恶,通讯审查颇为严格。奶奶落户泰国时声称和中国已经没有任何联系,又因为当时信息不通,也不知道国内的具体情况,怕儿子因为有跟泰国之间的通信受连累,才假装变更了地址,把儿子的信退了回去。据姨妈说,老太太讲话本来就慢,又几度哽咽,把姨妈急得要死,差点误了飞机。


跟姨妈见过之后,奶奶很快带着雷雷叔叔回国来,但只待了一周多就回去了。爸爸与奶奶的重逢平静得令人意外,我甚至都没留下什么印象,感觉就是远方的亲戚来玩了一圈,仅此而已。他们第二次回国来是2000年,这次在我们家住了小半年。奶奶说,雷雷叔叔从小在泰国长大,受佛教影响比较深,希望叔叔能在中国住一段时间,学学中文,交流交流,最好再交个女朋友。然而雷雷叔叔性格也孤僻得很,几乎不怎么出门。


我们家只有三十多平米,房间让给奶奶和叔叔后,我和爸爸妈妈就在小区里另外租了一间。我搬了新家开心得不行,因为住在高层,从窗户里能看到远处大街上的灯火。那段时间我常常半夜爬起来,坐在窗前一直看大街上的汽车一辆一辆驶过,夜晚深色的街道仿佛每天都湿漉漉的像下过雨一样,深嗅起来有种清新得沁到骨子里的味道。


不过妈妈时不时会抱怨,雷雷怎么每天窝在家里看电视,要是她自己的弟弟早就把他打出去找点事做了;奶奶都一个人带孩子生活了这么多年,还是完全不会做饭,一副大家族小姐的做派,每天还要等儿子儿媳下班回来做……有几次,晚上我们和奶奶叔叔一起吃完晚饭后,在走回暂租屋的路上,妈妈忍不住感叹,“你雷雷叔叔要做个和尚,那怎么行。”有时又像自说自话似的解释,“你奶奶也不容易,这么多年一个人带孩子。听说你奶奶在泰国的父母早就去世了,没依没靠的,也就教教中文,赚钱养你叔叔。雷雷大学的时候出国交换,还是靠一个佛教慈善团体的资助,也不知道是不是受了这些影响,竟然想着要出家,你奶奶的命也是苦啊。”妈妈每次唠叨这些的时候,爸爸就在一旁笑笑听着,不怎么搭话。


05

真相


最近,我是真觉得父亲老了,变得絮絮叨叨,原来不喜欢谈论的,现在一聊就老半天。我连着好几天追问奶奶过去的事情,他也乐呵呵地翻来覆去说好几遍,还经常前后矛盾,不记得自己刚刚说过什么。不过,他眉飞色舞讲起往事的样子,倒是越来越像妈妈了,也许老夫老妻在一起久了,真的会越来越像对方吧。


“你们不是2012年还专门去了一趟泰国吗,具体情形是什么样?”我问。


“你奶奶和叔叔还住在刚定居时的老地址呢,”妈妈咯咯地笑,“是在一条小巷子里,一整排小三层的连排房屋,你奶奶住的是最里面那栋。每层不大,最多也就三十平米吧。一层是客厅,二三层是卧室,他们主要住在二层。你叔叔特别爱干净,每天都打扫,马桶还要刷两遍。楼下就是小饭店,他们几乎每天都在那儿吃饭。你奶奶一辈子没下过厨房。”妈妈一边说一边笑着朝我挤挤眼。


“那雷雷叔叔还没结婚?奶奶不着急?他们还住在一起?”


“着急,当然着急,雷雷都四十多了,”爸爸接过话头,“但我觉得,你奶奶也有责任,她不想让雷雷找远的工作,比较依赖雷雷……”


“嗯嗯我懂的。”现在的女生,多数不愿意和婆婆住在一起,可是奶奶又离不开雷雷。


“我们其实很想了解你奶奶在泰国的生活是什么样,”爸爸接着说,“了解一下她的父母,就是我的姥姥姥爷,以及其他家人的情况。但是你奶奶不想多说。她自己的几个兄弟都走得比较早。虽然应该也有其他亲戚,但是当年她带着雷雷回去,对家里是个不小的负担,时间久了可能有矛盾。你奶奶性子要强,就搬出来自己住,给其他华侨的小孩教中文,工作赚钱,贷款买房,还了20年。你奶奶很谨慎,拿出来的相册照片都是事先挑拣过的,可能有些不想让我们看到吧。我们当时也有点尴尬,其实我觉得,她还是没有把我们当成她最亲近的家人。”


“你奶奶还拿出一封信给我们看,是1977年1月你爷爷写给她的,要求她同意离婚。他们那时还没办离婚手续。但是你爷爷当时身体也不好,知道你奶奶应该不回来了,同事就给介绍了一个解放军的大夫,比你爷爷小九岁,她原来的丈夫在文革中去世了。就是你现在新疆的奶奶。”


“你奶奶给我们看这封信的原因,可能是想说,是你爷爷先提出离婚的,而她这么多年也没有再婚。不过你爷爷也很可怜,我给你讲过的吧,送你奶奶和雷雷走的时候,都一下子瘫倒在站台上了。当时受批斗,你奶奶又带着雷雷走了,妻离子散,真是妻离子散。”


“还有呢?当年的电台是怎么回事,你们有问奶奶吗?”


“有问啊,有问。你奶奶的大姐,其实是共产党在泰国的联络员,估计是当年在北大的时候入党的吧。她过世了以后,你奶奶去参加葬礼的时候才知道的,中国大使馆还给送来了花圈。”


我打了个激灵,浑身的毛孔都张开了,空气仿佛一瞬间冻住,又马上融化,争先恐后地挤进每一处缝隙里。我仿佛看见人影憧憧之中,奶奶瘦削的身影,不,好多个身影,渐渐从模糊的背景中清晰起来。这些身影带着镣铐跪在五七中学礼堂里的桌子上,牵着小孩穿梭在香港拥挤的人群中,背着教案蹒跚在曼谷鳞次栉比的阁楼里。她的大儿子怨恨她抛夫弃子,她的女儿在三轮车上胎死腹中,她的小儿子还不到一岁就四处奔波颠沛流离。她在动荡年代快结束的时候仓皇离开,从此再也没有见过她的父母、她的大姐、她的丈夫。她的一生颠簸于一个与自己无关的真相,而在她趔趄着踏上即将轰鸣南下的火车时,属于她的历史已悄然定格,再也无法回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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