点评类app重度用户的自白:我迷失的美食欲望 | 三明治
半半
坐标:上海
职业:学生
字丑,还矫情。
当别人在刷微博豆瓣和抖音时,我在刷点评。
当我感觉到自己的手指几乎不受大脑控制时,它仍然在不断往下滑着屏幕——永无止境地,它告诉你有啥吃的,以及你身边的人都在吃啥。
它仿佛在告诉你这世界是极致的丰盛,并催促你——最好再多拉几个人——向那个世界奔去。
2019年第85篇中国人的故事
文 | 半半
编辑 | 龚晗倩
期末的两周里我卸掉了点评app。
在虚拟世界里流动的食物,为我带来潮水般涌动的欲望。一波又一波,从胸腔涌到喉咙口。以致于我退出时,极大的失落感也如潮水一般没过我的头——我便闭上眼,等它退去。然后继续复习计算机网络,看几十页PPT,试图看懂路由最短路径算法是如何更新路由表的。
而直到我又把它装回来后,我才意识到,那两周里的自己,内心有过难得的平静。
这平静指的是,我不会迫不及待地想要吃到某样东西,是那种好像过几天就要死了所以要抓紧吃到这样东西否则不划算的“迫不及待”;我也不会一边想暴食,一边恐惧着热量,一边小心翼翼地计划三餐来消解大餐的罪恶感。
——我清楚自己曾经有过怎样的焦虑,以及,现在仍旧有着怎样的焦虑。
像个病人一样。
迷失少女
在点评上,种草就是收藏店铺,拔草就是去吃饭。
所以这是有计划有准备的行动。需要准备什么吗?额,如果你要开车27公里去浦江镇吃蟹粉汤包,或许你该提前加个油。
我在这款app上花费了许多时间,包括研究一家店是否值得拔草、这家店哪些菜值得拔草、再将这家店与同类的店在价格上进行对比,我甚至会仔细观察哪家的奶油意面比较干稠,哪家比较湿润——我倾向于相信湿润的奶味更足,因为,可能,放的牛奶多。
而直到我收藏了某家店,我又会纠结什么时候去吃,中午最好几点到店,早上应该如何少吃以保持饥饿感,以及中午罪恶一番后晚饭应如何“赎罪”。而最后,我有时甚至会因为焦虑过甚而放弃拔草——于是我看到自己,如何在这些毫无意义甚至终无结果的事情上浪费脑力和时间,好像我活的每一分每一秒都是为了食物,同时在食欲和卡路里之间来回撕扯着自己。
这样的生命状态,令我深深失落着。
但一打开点评,我又沦陷了,即使,我又快乐了。
它又开始提醒我有啥吃的了,可能我本来已经忘了之前心心念念的印度咖喱,而只要一张鸡肉咖喱的南瓜色以及它表面的一圈奶油,就能再次坚定我拔草的决心。
游戏规则
如果说卸载app是逃脱其规则的一种尝试,显然“革命尚未成功”。
点评将吃饭这个行为变成一场仪式——收藏、到店打卡、拍照、拍视频、饭后点评——这一系列仪式“节点”都伴有积分或经验值。甚至仅仅在app上浏览推荐内容,都有源源不断的经验值入账;若能拍几张商家菜单上传,所得积分也相当丰厚。
每500积分可作为5元代金券抵扣;经验用于升级,级别越高的VIP中奖霸王餐的几率越高,定期还有多家店铺的半价优惠套餐——它们统称为“橙V特权”,让人真的有种美食界特权阶层的错觉——尤其是它告诉你,你的点评能优先展示的时候。
我曾为一家新疆炒米粉写过一篇详实的点评,从“中辣”有多爽、牛肉居然不烂,到羊肉串的肉汁没有耶里夏丽的丰盈,但茄汁拌面中茄子里的醋酸味格外特别。然后有人收藏了这篇点评。
我居然还真的自我膨胀了一下,真是羞耻。可见鼓励消费点评的点评确实能给人一种掌握话语权的错觉——你去吃了,你就是有经验者,有经验就有发言权;吃的店越多,经验越丰富,量化出来就是会员等级的提高;大众根据你的推荐去了一家店,或者因为你的吐槽避开一家店——这些,都会让我觉得自己掌握了某种力量,影响他人的力量,并且这力量跟会员等级一起增长,优越感同理。
而事实上,每个人都在吃,都有自己的舌头和味觉,你觉得这汤包太甜了,别人可能觉得这就是小时候的味道,正正好。每个人都能分享,并且总能被看见。就像总能被淹没。
诙谐的是,我明知道这些消费社会里的套路,我依旧乐此不彼地活在它的规则下。好像每签到一家店,自己就在上海滩又留下一个脚印,美食版图又拓展了一块——而存有这张美食版图的自己,感觉很充实,虽然这“充实”,就跟在地图上玩集宝游戏的充实一样幼稚。
于是拔草成为一种执念,好像非吃到不可。
我总能想起在乐乐茶遇到的女人,她说她下午三四点就来等了,倒不是人多排队,只是面包一轮一轮出来得比较慢,她想吃的还在做。中间她还回家吃了晚饭,吃完过来继续等。当时已经晚上八点了,她指着橱窗里说:“看,这大概就是咸蛋超人了,已经在刷咸蛋黄汁了,估计再等一小时就出炉了!那边那个紫色的应该是火龙果蓝莓乳酪包。”
她的头发很油,眼睛很亮,对每种欧包如数家珍,让人觉得她这几天不是在吃欧包,就是在等欧包,或是在去等欧包的路上。这突然让我觉得可怕。
攻城略地
于是我在仔细回想,当点评致力于提高用户黏性时,它是怎么把我变成一块牛皮糖的——剪不断也扯不断的那种。
于是,当别人在刷票圈和微博时,我在刷点评。
“刷”是个现代字,不是刷马桶的刷。21世纪的“刷”,指习惯性地点开某个app,然后浏览人们都干了什么,世界都发生了什么。
一直觉得,当人想“刷”一款app时,大概是因为这app里的世界让你感到某种丰盛与广阔——是可以在其中舒服地伸长手脚去够到世界的感觉。
而没有一款app能像点评这样,给我如此丰盈的盛宴感——可能是铺满蟹黄的拌面,金灿灿地发着光;可能是一盘黑糊糊的红烧玩意儿,定睛一看是猪蹄和老大个的鲍鱼...
于是在夜晚10点的宿舍里,当我既不想继续工作学习,又觉得洗澡为时过早时,我总会点开点评,然后开始嚎叫。
“我想吃螺蛳粉里的猪皮了。”
“天呐,这家的重辣炒米粉看起来太爽了!”
“我们明天去吃那家黄花鱼饺子吧!”
有个容易在夜晚饥饿的室友,经常想开窗把我扔出去。
我总有许多这样的时间碎片,可能是我学习中的倦怠区间。可能是在下一件要发生的事情前,所预留出的等待准备区间,比如等待上课、准备出门,准备洗澡。又或者刚完成一件事后的状态调整区间,比如刚吃完饭回到宿舍,我总是要站一会儿,没法马上进入学习状态;比如我走到图书馆坐下,也想再看会儿手机,好像刚刚跋涉完,心理上要歇息一番。
于是点评开始侵入这些区间。而当我面对那些无尽的图和动态,并且已经无法控制自己的手指时,点评开始扩大这些区间的长度,同时增加区间的数量。
——夜晚,我放飞自我的时间提前了,好像到某个点,心里就有个声音说:可以了,到这里就可以了。于是我往后一靠,打开点评。
——我越发难以集中注意力了,也越加频繁地陷入倦怠区间,最严重的时候,每做完一两篇听力和阅读理解,甚至才查了几分钟资料,就想打开点评犒劳一下自己。
心里面是拒绝的,只是手已经伸了出去,指纹解锁。
一开始,点评(以下简称大点)还不认识我,还不知道我喜欢吃啥。首页的图片动态随机展示,各大菜系都有涉及。我每点进一张图片,大点就记下来,然后像网易云一样把相近的菜色推给我,于是曾几何时,我的首页被各种大馄饨充满着......和平公园的左阿姨崇明馄饨、同在四川北路的利达汤圆馄饨和古徽州馄饨......我甚至通过评论区的图片来比对谁家便宜、谁家皮比较薄、谁家馅比较少油、谁家有给蛋皮和紫菜。
直到最后我还是觉得,学校食堂5块钱12个的荠菜馄饨更完美。
直到最近大点又告诉我,老西门有家店叫逸记鹅馆,他们家做鹅肉馄饨,馄饨上还给你铺了几块鹅胗——真是让人为之疯狂的存在。
于是我想起2016年,我刚入驻点评时,它还没有改版,首页还没有这么一目了然的动态推荐。我也没那么容易就能看到,十公里外某个女生是怎么咬断拉丝的芝士的。
而如今,我被这样的图片影像流包围着,而且是精准地,包围着。
如果说上一阶段是我在培养它,那这一阶段就是它在培养我。大点会试探性地抛出几个选项,并且间歇性重复。
我本来是歧视本帮面或者奥灶面的。毕竟我从小生长的地方,10块钱可以吃碗堆满鱼丸内脏大虾的海鲜粿条,汤里还有生菜,无油清淡原滋原味。相比之下本帮面简直是泥石流一般的存在——尤其是把一盘满是勾芡的酱爆猪肝浇头倒在面上的时候。一碗辣肉面,不过几小颗同样可见淀粉轮廓的肉丁浮在面上,居然也在10块大洋以上,加个烫青菜还得两块钱,多喝几口汤就不知道摄入了多少味精。
我很少点进本帮面的图片,就算点进去,也只是想通过大图看看:这些人吃得到底有多油腻。
而大点似乎百折不挠...直到有一天,我被大肠面所命中。
图片来源:点评软件截图
由图可得,大肠洗得甚是干净,一勺大肠浇头自带的红烧卤汁,甚少油星,一看到它的棕褐色,就能想到那卤味在舌尖上绽放的感觉——而这高浓度的卤味,要融进面汤,融进江南碱面,才算是一种较为完满的成全吧。
以上皆为臆想,大点充分培养了我看图意淫的无限联想能力,由此我的唾液腺变得发达。虽然我仍未拔草老西门的大肠面。它在我的收藏夹里,跟几家黄鱼面躺在一起。
我对许多食物的歧视,都逐渐被大点的重复轰炸策略所瓦解。当我在首页第一次瞥见虹口山阴路万寿斋的小笼时,它们堆在笼子里,有的还翻过来屁股朝上,皮的厚度让我感受不到里面蠢蠢欲动的馅肉,蒸笼也油腻腻的——我很是不屑地略过,一边惊讶于那些“终于拔草老字号小笼!”的标题党。
图片来源:点评软件截图
而当一种食物一再出现在你眼前,并且配以一定的文字吹捧时,我突然就很想试试——从他们那油乎乎的蒸笼里夹起一坨皮包肉,咬皮嘬汤蘸醋吃肉,是什么样的体验。
于是从某一天起,我决定去拔草。可能是因为别家8块钱一笼6个,他们家8块钱一笼8个——作为一个穷人,我总是很关心商家菜单。
这样看来,大点似乎在某种程度上,为“存在即合理”的命题做出了巨大贡献。每一种食物,只要它被一部分人接受,就一定有其存在的理由,而大点通过聚集文字和图片,放大了这种理由。
回到原点
——如果无法瓦解或者逃离规则,我还能做什么?
点评最核心的,最根本的,落脚点,是拔草——所有的AI算法、五花八门的玩家规则,就是要让你走出家门,去吃,去吃,去吃!
我对自己也经常有种误解:吃到了就满足了,吃完了就不会再想了,所以为了避免夜长梦多,我要赶紧去吃。但事实是,点评永远在为你带来新的欲望。而且我今天刚吃了一个烤猪蹄,我明天还是会想吃的,后天同理。
比较深刻的一次觉醒是在吃一盘无锡小笼的时候。相比上海小笼,无锡小笼更甜,而且肉馅更大。当我嘬完汤汁然后一口把包子塞进嘴里时,口腔被肉充满着,而我心里空荡荡地响起一句话:
没有比这更无聊的事情了。
一坨肉在舌头和牙齿间碾啊碾啊——就是一坨肉啊,一坨甜得很平庸的,肉。我居然还怀揣着小鹿乱撞的心推开店门。但好像令我失望的不是这平庸的汤包,而是“吃”,这个动作本身。在肉和舌头之间,我突然觉得所有附加在食物上的为人吹捧的幸福感,都在瓦解。
于是在一连串的咀嚼和吞咽中,我仿佛感觉到某种解构——关于“吃”,什么是“吃”,以及究竟是哪个环节,令我如此沉迷。我甚至尝试过把食物嚼完再吐掉,在扬州的东关街,我买了四种馅的黄桥烧饼,油酥在嘴里上下搅动,是碳水和脂肪带来的温厚感,然后我一口也没吞下去。
而同样也是在扬州,当我回想起鲜嫩的小馄饨是怎么滑进食道时,我意识到吞咽跟咀嚼一样重要,而所谓“吃”,就是食物进入身体的过程。即使铺天盖地的商业噱头、网红打卡和美食公众号推广,这些外在渲染所营造的吃货世界,总让人容易忘记“吃”到底是什么。
身体有摄入的需要,我就投喂它,超出它所需要的,也没必要强加或者硬塞——食欲并不会因此而一次性永久性地被满足。“吃”只是我与身体的一种互动,给予它过多的关注与强调可能会导致欲望的无限放大。
因着这种“放大”,前不久我刚完成在扬州2天历经11家店的壮举,在点评上做了完备的攻略,吃到扶墙还准备前往下一家,生命的毛孔都仿佛被食物撑大时,走到大街上的我也开始觉得头发——像那个乐乐茶里的女人一样——油腻起来。
最后的最后,我没法说我已经戒掉了点评,或者我已经不再被食欲所困扰——似乎文章的结尾就应该有些阳光明媚的东西。
而我只能说,当我想到自己只是把食物送进身体里,然后等待身体将它们抱裹、化解、吸收。从温暖的胃肠道到血液,食物融化进身体,就像三餐融化到日子里去——这让我觉得平静,不管是面对点评,还是面对食物。
事情就是这么简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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