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北京郊区,“新村民”的我差点回不了家 | 三明治
文 | 三明治016
车子缓缓驶近村口。
一根彩带揉搓成的细长绳子,挂在门口两个石狮子上,挡住了进村的路。
因为新型冠状病毒影响,正月初七这天,往年返京最高峰的日子,北京多个村庄、多个社区却相继曝出拒绝租客进门的规定。
我租住的这个郊区的村子,也于当天早上9点,通过喇叭,向村民们宣告了封村的消息。
而我得知这个消息时,我和老公、孩子,正坐在开往北京的高铁上。
就在高铁开动不到1个小时前,村委会工作人员还热心询问我们是否坐上返程的车,回村后一定记得居家隔离14天,并跟我们再次核对了返村登记所需的身份证等信息。
在此之前的春节假期,村委会工作人员每天若干个电话,询问我们的身体状况是否有症状,建议推迟返京,如需返京,承诺做好居家隔离14天。
我们俩都彻底懵了,浓浓的尴尬,还来不及细细品味身为老北漂的无奈和心酸。
不行,得沟通、得争取——
“我们已经在去的高铁上了,在老家一直在自我隔离,没有接触过任何湖北人,这些天体温正常、身体没有任何不适,能不能通融下?”
“我们也是接到上级部门通知,现在疫情很严重,请理解并配合我们的工作。”
“突然说封村,我们带着小孩毫无准备,住酒店不方便,能不能特殊放行?”
“非常理解你们,但我们也没办法,您不要为难我们,我们只是执行,也没有办法。”
……
几番求情沟通,仍然无果。
此时,附近几个村子的新村民(何谓新村民,我稍后解释)组成的沟通交流群里,开始讨论这件事。明显分成两派:
一派反对彻底封村,尤其要去城里上班的,出去了还能不能回村住?
一派支持目前的封村,A觉得这是法律条文,应该遵守(但找不出相关条例);B听说其他地方有武汉感染者不通报不做防护导致传染多人,觉得北京宁可错杀一千,也不能让任何一个可能携带病毒的来到帝都;仍在老家的C觉得这是特殊时期,大家都应该识大局,不能回家也要理解,自己会主动改票延期回京。
两派都有自己强烈不可撼动的立场,只会争得面红耳赤,却根本不可能说服对方。
朋友圈里也开始转发天通苑等小区租户、业主有家不能回的新闻,讲述着深夜回到小区门口不能入而改住酒店的尴尬故事。
看完这些消息,我更觉无助。
一个在北京学习工作生活了15年的人,虽然身份上没有官方证件,但在心里,自认为和这里有着特殊的关联和情感。
但此刻,想回自己的“家”,却变得如此狭隘。
看着身边这个五大三粗的男人,也就是我老公,脸憋得通红,对着手机的聊天记录,眼神望向空无,他在拼命想办法。
“你快一起想想,商量一下咱们该怎么办?是继续返京?还是我们下一站就下车,我赶紧看看买返回的票还有没有!”他开始搜索回去的票,也去跟乘务员询问是否能退掉接下来行程的票钱。
我寻摸着,如果回老家——又将被隔离14天,又将是无聊到长霉的14天。如果回北京——住酒店没办法做饭,但又要隔离可怎么办?没带足够尿不湿,想着马上回家,就只带了路上用的,孩子晚上尿床怎么办?往返高铁票3500块钱(为了少接触人,买了一等座),这笔钱就这样打水漂了?
满脑子飘过的都是些琐碎的担忧,也想好好冷静下来想一想,但身旁2岁多的孩子,正哭闹得厉害。
她本就不理解为什么一直要戴口罩,这个东西勒得紧让她很不舒服。她发现吃东西可以不用戴,不断提出要吃零食,我不让,她生气地连续破坏了5个口罩(每个10-30元之间)。我把包里剩下不多的儿童口罩(还要面对接下来的疫情)拿出来,仍然希望她能戴上。
我也不知道这种坚持对不对,或许口罩少戴一会儿没事?但,身边时不时有人走过,万一就这么一会儿没戴,感染上了呢?
路上带着这么小的孩子,意味着高风险,所以我更不想返回老家后,然后再来一遍返京之旅。这一次无论多难也要想办法回北京的“家”。
这个家,尽管是租来的,却是让我们一家三口感到无比安心的所在。
这里位于距离市中心1-1.5小时车程的郊区农村,和附近几百户城里搬来的孩子家长、艺术家、设计师一样,我们也属于“新村民”。因为向往着有院子的生活,把农民几乎废弃的平房租下来,自己装修、改造。
是的,你可能想到了李子柒,虽然没有那么美好,但对于我们自己来说却是个近乎乌托邦的“家”和社区。
我们俩就租了一个不大的院落,全家自动称呼它为“小院子”。虽是租的,却是我们理想中家的样子,也是在北京漂了这么多年后第一次感到像自己家的一个房子。相较于此前租过的n套房子,最重要的,这里终于有了足够大的空间,可以腾出孩子专门的房间,放满了她的玩具、绘本、运动器械。
相比较在老家父母的房子里,虽然被照顾周到,过着饭来张口衣来伸手的日子,却十足地像猪一样。我爸妈的房子,所有都围绕客厅里的电视和茶几来设计。一家人整天就聚坐在茶几前,开着电视,不停地吃着零食。本带着电脑想处理些工作,也毫无心志。
此次一回老家便没出过家门地自我隔离了10天,无聊可以忍受,最不能忍的是孩子跟着大人长时间看电视、吃零食。但在父母的家,我自己也像一个失去正常功能的巨婴,像黏糊糊地瘫在地上的一坨烂泥一样,恐怕只有回到北京的家,才能把孩子原本规律健康的生活找回来。
以及,既然要回去,趁着真正的返程高峰之前回去更好,人少减少被感染的几率。事实证明也如此,高铁上1整节车厢内只有我们仨。
说回到高铁,在我做好了回父母家隔离14天的心理准备时,我老公打完电话回来,又憋得脸通红,但这次明显不同,眼神里放着光。他说:村子里新的通知开始松口,说“如有特殊情况可以回村”,咱们带着孩子已经在路上,被领导审核通过属于“特殊情况”。
虽然有关部门的通知是要求封闭村庄,但村干部最终还是考虑到我们的特殊情况,允许我们体温正常可以进村,且承诺不外出,居家隔离14天。
心里那个高兴啊。
到了北京,朋友得知我们回来,支援了我们一批防疫物资,口罩、消毒液、消毒湿巾…她把物资交接给我们时,隔着玻璃跟孩子打招呼,后来她说,看得这么小的孩子这么乖地戴着口罩有点泪目,不容易。
北京的地铁空空荡荡,路上车也少,本来要开起码1.5小时的车程只开了30分钟了。
当我们的车子驶向村口,看着那一条低垂的脏旧的拦着的线,旁边几个戴着口罩的中年男子,拉起了线,把我们放行了,放行了,放行了。
推开家门那一刻,深深吸了一口气,真好啊。
一位邻居知道我们回来了,怕我们来不及做晚饭,特意做了菜给我们送来;还有一位邻居怕我们没时间买菜,把自家的蔬菜分了一部分放在了我家门口……
晚上又看到新闻,民政部说“北京没有全封闭社区”,遇到不让进的社区可以拨打投诉热线。
千万的北京外来务工人员,终于都可以放下悬着的心,家是可以回的,不管是买的家,还是租来的家。
这也像一场短暂的闹剧,可能很快会被遗忘。只有深夜被赶到酒店住的人,以及像我们这些身处其中的人,能更深地体味一刀切的冰冷政策,以及更深度的体会,是如此凉薄的世情。
我甚至想,如果情节反转一下,一个高传染的村子,尚未被传染的村民都想逃离,但是规定说只允许外地人撤离,本地人必须留守。
如果你恰好是这个本地人?
这个情节背景,像极了当下的武汉。
真的心疼武汉人啊,没有吃野味的武汉人,对生活充满希望的武汉人,对家人认真负责的武汉人啊。他们无处可去,到哪里都变成“过街老鼠”。他们心里有再大的委屈,不能,也不敢抱怨,因为这是“不正确”。有些武汉人“竟然”选择隐瞒自己的行程?但,正是因为被歧视,促使了他们选择隐瞒。
其实,每一个人都有可能成为“武汉人”,也都有可能成为“外地人”,只是此刻,很多人没有意识到。
我写这篇文章,不期望改变或说服谁。只是想起《了不起的盖茨比》中的一句话送给自认为永远是“本地人”的朋友,因为今天我也才更加懂得这句话:当你想批评别人时,请记住,并不是世界上所有人都和你有一样的条件。
《火神山医院一位工程师在完工后的口述》
《“冒昧问一句,你这次回国没去过武汉吧?” | 美国南部的“肺炎”日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