陪伴我们15年的小狗欢欢，熬过了疫情中的大病｜三明治
文｜阿肆
编辑｜备备
4年一次的2月29日剩下不到两小时的时候，我正在客厅用抹布擦地板。
听上去很日式，不过这并不是一个惬意的周末镜头。在此之前五分钟，我妈一边关了电视向卧室走去，一边不满地冲我发火：搞得到处都是，这味道是想要让全家中毒吗？
我没说话，避免点燃战火，接着找了块干净抹布，倒上酒精，开始把狗子活动范围内的脓血擦掉。这时它已经趴着睡着了。
这狗叫欢欢。非常中式的名字。
欢欢今年十五岁，传统京巴，有着京巴犬易生的缺陷：龇牙，不仅小门牙不整齐，还有点外露；眼球突出，大眼睛跟葡萄球一样招人喜欢，但曾经被大狗咬伤一只眼；这也意味着，她比较好斗，脾气不小，谁也不怕；嘴巴短，每次吃饭整个头钻进食碗里会沾满一头汁液。
没有绝育的欢欢如今得了子宫蓄脓。自从生病以来，欢欢遭到了我妈的嫌弃。
生病之前，我家的狗有一套它自己的生活逻辑。它活得比我自在。
早上七点到八点之间，客厅里开始出现它的脚步声，没剪的趾甲碰撞木地板，啪嗒啪嗒。通常它会先自我梳理一番，舔舔屁股，挠挠耳朵，等这些做完之后便开始巡顾整个客厅。发现客厅没人，欢欢就开始往只留了条缝隙的卧室里窥探，进门，发出哼哼唧唧的声音。如果我没反应，它就继续哼唧，把前爪探上床，可劲儿地哼唧。意思是，“我要出去拉尿，我要吃饭，你快点起来啊”。
我睡眼惺忪，强打精神，羽绒服往睡衣上一套，三两下穿上袜子，说，等一会！它便知道自己的得逞了。心急地摇着尾巴睁着大眼随着我的脚步来到客厅，等我换鞋，拿狗绳。门打开的瞬间，它窜了出去，站在电梯门口，满心欢喜。等它拉着我出了电梯，一阵清冽的的冷气扑面而来，欢欢毫无动摇，直奔草坪而去。
每天遛狗，风雨无阻。从夏天的二十分钟起步，到冬天的十分钟结束，从小区花园到外围马路，我和欢欢几乎被附近居民熟识。
2020年的第一个月，伴着欢欢的发情期，她开始流血。我只当是来例假，仍然照往常来照顾她。
一个月过去，例假迟迟没走，从番茄红的血迹到颜色越来越淡，还是会滴在地板上，它闻见了，就自己去舔干净。液体附在长长的毛发上发出一股难闻的味道。母亲因此又开始了抱怨。
一般欢欢在七八点左右出去撒尿后回来又会睡着。这天直到十二点的时候，她醒过来，舔着自己的屁股毛，足足舔了好几分钟。它精神有些不佳，眼神迷离。我赶忙去厨房三五分钟煮了面条，用筷子挑了几根在手里，递到它嘴边。它闻了几下，转头趴下。没一会儿，轻轻的鼾声就起来了。
过了午饭，一直到下午两点，它又醒来。我猜想应该到了饿的时候，便把放置的面里加了肉，碾碎拌匀，倒进食碗。这回倒是吃干抹净。我也松了口气。人也好，狗也好，只要还有力气吃得下饭，那此生还能继续。
但二月份开始，它渐渐地失去了活力。早晨我起床准备遛它，它抬起眼皮看看我。我说，走吗？它慢慢站起来，无力地跟我走到门口。我怕它走多了路难受，便两手抱起来，像抱孩子那样，它面朝上，乖乖不动，只有两个黑溜溜的眼珠转动着，看着我。
电梯门开了，它把头转过去，像是要看看去哪里。我只要看见它的眼睛还在发亮，就觉得一切没有那么糟。只是她的肚子越来越鼓了，像个开始胀气的小气球。身子上却越来越瘦，摸上去只有骨头，从那时开始，它的食欲逐渐消失。
欢欢这只狗，母亲照顾了十几年，如今又遭到她的不满，但其实，它原本是我的姐姐带回家的。
大概是十五年前，我去公交车站等姐姐回家。那时姐姐刚开始工作，每个星期回家一次。我远远的看到她下车后，身旁跟着一只黑乎乎的小狗蹦蹦跳跳。来到跟前，它跳起前爪往我身上扑，尾巴摇啊摇，热得嘴巴里一直哈着气。我向来不怕狗，便也感到喜欢。姐姐说是同事家的狗，现在不养了。
欢欢保持着天生的活泼，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自此在我家长久生活着。只是，姐姐搬出去居住，因为从事护士的工作，工作时间不稳定，也不方便照顾欢欢了，这狗自然而然地成了我家的狗。
母亲一日三餐喂她，什么食物都有，馒头面条，肉或鸡蛋，欢欢不嫌弃，也吃得高兴。不是富裕之家，但母亲也从没有在吃的方面委屈她。逢年过节，饺子也是要给她的，她基本一口吞一个。吞了一个咽口唾沫，那副“还有吗我还能吃”的样子，一直没变过。
“你真笨，人家闹闹都会把皮嗑出来。”母亲夸着邻居家的狗，但又把嗑好的瓜子放进她嘴巴里。欢欢嚼着，张嘴的时候小呲牙露了出来，母亲说，“你的这点牙怎么跟个三岁小孩似的哟！”
而每当母亲被家庭琐事忙得焦头烂额还要顾及欢欢时，她就会向姐姐抱怨，“你带来的狗你不管了？是我让你把狗带回家的吗？”姐姐便总是无语相对。尤其在多年后姐姐生了小孩，母亲一方面为她看孩子，一方面惦记着家里的欢欢。
那时我在做什么呢？忙着上学，离开小镇，小城，大省，一路走远。期间，欢欢生了小狗崽，眼睛被外面的大狗咬伤，患过犬瘟，都是母亲一手照料的。她不懂什么科学喂养，不知道宠物医院是什么样的存在，有好吃的就给它吃，有病就带去附近的兽医家里打针，欢欢就这样像个小土狗一样欢欢乐乐的活到了十几岁，似乎并不对自己生过的病和偶尔遭到的无视而心意难平。
进入老年的欢欢，遵守着基本的生活规范，安安稳稳。但我能明显感到，她的眼睛在夜晚的黑暗里会变弱，她的耳朵有时没有那么灵敏，她也不再对门外的脚步声充满敌意。虽然安静了些，欢欢却也没有显得龙钟老态。我甚至见过她冲一只流浪猫小吠，跟小时候在外边冲路人“汪汪”作势时一模一样。我惊讶于她终于展现出作为一只狗的尊严。
我一直相信，母亲是很喜欢这只狗的，即便现在她经常因为狗而和我吵架。只不过日复一日的柴米油盐心力交瘁的间隙里，已经撑不起对于一只狗的怜惜。她觉得她没有欢欢自在，没有人在乎她的想法。
去年毕业后，我回到家，一边准备接下来的学业，一边考虑工作的事。母亲要帮姐姐看孩子，忙里忙外，顾不上欢欢，照看狗狗的事也就由我接手。
经常联系的几个朋友，P在北京过着公务员生活，Y忙于考雅思，M在毕业一年后的夏天放弃考博，进入出版公司每天写营销文。而我——宅在家的社会闲散人员，现在仅剩的钱和大半的精力都在养狗上，这也不符合母亲的逻辑。我在家看书写作，不与人交，听音乐看电视剧，但时刻担心着我的未来。一片宁静淡然，也难掩内心的焦虑。
欢欢会边擤鼻子边在门口缝隙张望，只有这个时候，我会在沉溺的失望里醒过来——它需要我，非常。如果没有我，没有人按时且频繁带它下去拉尿溜风，给罐头和鲜封包满足食欲。但究竟是它需要我，还是我需要它？
”走走走，出去晒太阳去啦。“ 我扶上门把手。
它立刻睁大眼睛，跟上来。就差开口说一句：好好好！
欢欢的病其实是旧疾，半年多前去医院时医生就说她有子宫蓄脓，但是没有给出治疗建议。庆幸的是，欢欢一直没有大碍，吃吃喝喝玩玩乐乐，完全没有一只十五岁狗龄该有的样子。没想到过年期间就严重了。
鸡肉的鲜封包她是最爱吃的，以往永远吃不够，但现在每天只能吃下一包，欢欢的精神越来越差。我感到不妙，心中焦急。我向姐姐求助，一同带她去了最近的那家宠物医院。
带欢欢去看病，它整个过程很乖，换了以前，欢欢是连车都坐不住的，一上车就发出呻吟，表示要下去。这次一动不动趴在我身上。
做了B超，欢欢的病确实是子宫蓄脓引起的。其余的体检显示，她有心脏病，肝脏有些问题，但不是大事，血糖等正常，肾功能不错。实话说，十五岁了，以前常吃人食，并没有严格遵照科学喂养，这种状态下，欢欢现在的身体条件让我感到一丝欣慰。
回家后我在本子上记下：阿莫西林一次1/4，每天两次；大片止血药一次半片，每天一次；补血剂每天三次；营养膏随时补充。
欢欢倔强又灵敏，于是我经历了三天与狗斗智斗勇的拉锯，只为把药给它吃上。最喜欢的肉和鸡蛋也不吃了，前两天拿的消炎药怎么哄骗也喂不进去，放进嘴里就吐出来，牙关紧闭。
母亲看见我屡试不爽，不满之外似乎有些不忍。“早上煮的鸡蛋，看看吃不吃。”她把快要开始化掉的药片包在鸡蛋里，“过来欢欢，来吃鸡蛋了！”
欢欢抬起屁股，慢慢走到食碗前，闻了闻又走开了。
我两手沾满红色药末，一筹莫展。这时它舔着嘴巴打了个哈欠，我立刻把手指塞进牙缝，试图塞药进去。我料到它不会用力咬我才敢这么干，等我另一只手把药尽力放到靠里的地方，按住嘴巴合上，又挠挠它的喉咙：“很乖！快咽下去吧！”它眼睛转了两下，喉咙似乎是动了一动，我俩就这样原地对峙半分钟，谁也没有大的动作。
我看形势有利，松开了手。它趴下，去舔屁股。
据我的了解，事情很可能不会这么简单。果不其然，我翻找了它身下铺着的布垫，在一旁发现了被它吐出来的“口水药片”。
我开始怀疑它是不是一只狗，还是说上辈子原本是个人。我太弱了，斗不过一只生病的狗。
“不吃，软硬不吃。”我给姐发消息。
“不行啊，必须吃下去！你也太笨，不吃怎么能好？”
我心想，你才是站着说话不腰疼……“太累了，你回来试试吧。”
“我怎么回去？我得上班啊。”
其实我也没真想让她回来喂药。
有时我也会抱怨姐姐，“这不是你的狗吗？为什么你不管？既不给它买狗粮，生病你也没有过问过。”
另一方面，我也对自己感到失望：我不会开车，没法带它去宠物医院，经济不稳定，负担不了它的医疗开销。在众人竭力付出，走在社会的肌理当中时，我牵着狗慢慢地踱步在边缘。
我叫来姐姐。她与姐夫开车至小区门口，但因为疫情控制不能开进来。我用旧日的棉衣裹好它，抱起来往外走去。路上欢欢又瞪着它的大眼睛，转头朝前方看去，好像在问，去哪儿呢？
这次我们没有再去之前的医院，转而开到市中心一家连锁宠物医院，姐姐已经在微信上做了预约，准备做检查。我抱着它坐在等候区，脓水不小心流到了我裤子上，胳膊也有些酸痛。我问它，欢欢，好点没？它还是一动不动，抬抬眼睛，一直趴着。
到了医生诊室，医生看看电脑问：“欢欢，十五岁了？”
“不是责怪你们的意思，母狗为了健康还是在年轻时做绝育的好，你看现在。这病有很多老年犬都得，很难办，除了做手术外都不能根治，但是老年犬经常是身体状况不允许。”
这些话都在我意料之中。来之前，我每天在查子宫蓄脓的资料和案例，看来看去虽觉得焦躁，也算掌握了这病的总体情况。得到的结论无非只有一个，我家欢欢要么拼死一搏上手术台，要么面临恶化直至器官衰竭。
我摸着欢欢的头，它发出很重的鼻息。
医生说：“上了年纪器官不好，很容易致死。”
“那些狗去世时是怎么处理的呢？” 姐姐问。
“咱们附近有可以给宠物火化埋葬的地方，不过我想也没有必要，一般在路边埋一埋就好了，不是说不重视，毕竟是自己养了那么多年的，只是……”
医生顿了顿。
“我微信里有联系人，你们需要吗。”
姐姐说，“那先推荐给我吧。”
我感到无话。心里却也平静。
我对姐姐说，要是决定手术，费用算在我头上。姐姐说，还有手术之后呢，得打针，你住的那边不方便，咱妈也肯定会生气。
这是什么意思？是在怕手术后带来的麻烦吗？我愈发不理解她的想法，已经凌晨一点，完全不想再和姐姐交流。我走到欢欢身边，给它按摩肚子，希望它能好受一点。
第二天早上，我像往常一样抱着欢欢下楼，它晃晃悠悠在草坪里尿了尿，大便软稀稀的一坨奇怪的颜色。家里已经没有药可以吃，公交车停运，我像处在孤岛里，只剩连接着的网络，能跟外面的宠物界联络得上。
独自照看欢欢的时候，我突然感到，不知道这世界是怎么了，人们只希望它平稳运行，一旦脱离了轨道，便开始恐慌、争执、责怪，这让我觉得人是过于自私的动物。
姐姐那边也一直没有消息。我在微博和贴吧上找到了几个养狗狗的网友，交流过后，我骑着家里的小电驴去几公里外的药房拿药。奥硝唑，益母草，千金片，花红片，很奇怪，药房里的人都是去拿预约口罩的，只有我去找工作人员要了一堆妇科药。
但欢欢看上去并没好起来。脓液依然在流，母亲依然表露出不悦。姐姐发消息询问，最后无奈地说了“那就先吃药维持吧”。
过后的周一，姐姐见我没回消息，着急之下把心一横，微信预约了医生给欢欢做手术。说，不管怎样，也算是尽力救它了。我看到后反而有些退缩，担心它万一真的没有醒过来，怎么办？我没有跟着欢欢一起去医院，姐姐带着欢欢去做手术。现在想来这真是个愚蠢的决定，在它最需要我的时候，我却不在它旁边。
当天，我忙着线上工作的事情，一边心情沉重。直到晚上，我拨通姐姐的电话。
“欢欢呢？”
“干嘛？你吃饭了？”
“欢欢还不回来吗？”
“你不用管啦，快吃饭吧。”
连续几天，回答都是如此。这让我觉得欢欢好像已经去汪星球了，不然为什么不说到底怎么回事？狗在哪？
看见欢欢的食碗，没吃完的罐头，被脓和血弄脏的小窝，一阵难受涌上心头。
在那期间，我每天晚上强迫自己看视频直到凌晨两三点，才不至于因为脑袋里充斥着再也见不到欢欢的想法而失眠。因为疫情，出门不便，我每天便躲在房间里。一个星期过去，周日的晚上，姐姐突然发来消息。
“欢欢手术很顺利，大夫说没想到这么大年纪了能挺过这一关。手术后第一天我以为会熬不过危险期呢，结果很好。已经术后一周，一直输液，昨天也拆了两针线，恢复的很快。大夫看了说伤口都已经长好了。
院长说这只狗真是体质好命大，好好养着再活五年没问题！如果不手术的话命保不住，开刀后看到里面都快烂掉了，把子宫卵巢全切了。好好养着吧！”
看了消息，我眼泪都出来了，满心都是欢欢摇尾巴要饭吃的样子。
据姐姐说，欢欢非常坚强，手术后回去在屋里躺着没有哼一声，就是疼得浑身哆嗦发抖。她陪到大半夜，以为欢欢要撑不住了。后来去打针，护士都夸它聪明，自从精神头恢复后，它会“哈唔哈唔”说话一样，跟护士“聊天”。
术后的第一个晚上是危险期
输液观察中
姐姐能跟我说出这样的话，想必是在这段时间里挣扎了许久。
她并不是我认为的把狗扔下、把责任交给母亲的人。而我愧疚于彼此都不能在问题面前好好交谈。照顾欢欢的日子，让我更看清楚在生活里裂开的缝隙，我没有将其填满，反而在与家人的摩擦中使其扩大。值得庆幸的是，我在其中看见了真实生活的模样。
我对姐姐说，这次是你救了它。
又是周一早上，七点多我去小区门口，母亲已经接到了外甥女艺艺，一只手提着欢欢的放置箱。我接过来打开，欢欢立刻蹿了出来，一身轻盈。肚子明显瘪了下来，是正常狗的形态。
艺艺说，小姨，欢欢回来啦！
是啊，新生活又开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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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没有狗狗，我和母亲可能会形同陌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