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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友、母亲和我,在疫情中的三位女性 | 三明治

阿海 三明治 2021-02-01


文 | 阿海

编辑 | 胖粒

            



“我们没法在同一个空间里生活。”小陆对我说。

 

五分钟前,我兴致勃勃地走进房间,告诉她我要去家附近的西奈山医院捐口罩。这家医院的护士Kious Kelly两周前去世了,成为纽约市第一位因感染新冠病毒死去的护士,并被纽约时报发文悼念。我和小陆住在曼哈顿中城,走路去西奈山只要十分钟。

 

我看着她从床上起来,出了房间打开衣橱,缓慢地扒拉着衣服。当她抬起头,我才看见她眼眶红了。

 

小陆的话像一具冰凉的钟在我耳旁敲响,令人眩晕。

 

她对医院的恐惧不是毫无道理的。此时是四月上旬,我们所在的纽约早已是重灾区,每天有将近一万的纽约居民成为新增病例,纽约州死亡人数超过5000人。

 

“去医院,你敢告诉你妈吗?"她坐在沙发上,脸上充满委屈。

 

我当然不敢告诉在国内的母亲。自从纽约的病例开始直线上升,我和母亲每日的通话内容就少不了她反复的叮嘱我“千万不要出门”。除了为我担忧,母亲对未来也满是惆怅:纽约的疫情越是可怖,她能来与我团聚的时刻就越晚。



 


母亲住在西安古城墙外的东南角,除了年轻时在深圳的那几年,她的人生故事大部分发生在这里:包括她的出生,和我的出生。二月,我正在纽约的剧组办公室上班,傍晚回到家吃完饭,往往能看到微信上母亲的呼唤。从我有了智能手机的那天起,我们俩几乎每天都会讲半个小时话,就这样乐此不疲地聊走了八年。

 

母亲是二月中旬开始哭的。本来是对着外婆哭,她和外婆因为过年期间打扫卫生起了摩擦,一直无法缓和。“她对我从来没有好脸色,一看见老三就笑成了花。既然不喜欢我,就别住在我家”。母亲向我转述道。在她的眼泪攻势下,外婆收拾了几件衣服,搬去了三姨家。我以为这对母亲是件好事:她终于可以摆脱“原生家庭”的折磨,开启一个人的生活了。不料,独自隔离的母亲哭得更厉害。

 

“昨天下午大哭了一场,晚上又哭了一场。”她每每这样开场。

 

我认定母亲哭是为了外婆的事,“不要用别人的错误惩罚自己,性格不合就别住一起,她本来就偏心,就让她和三姨一起过。”我强硬地说。不知道是不是我的话起了效果,母亲哭一会不哭了。她声音虚弱地说:“你明天还要上班,去睡吧。“

 

第二天连线时,母亲哭得更凶了:“我快活不下去了。我的女儿在纽约不管我,我活着还有什么意思啊,我连水都喝不下去。“母亲放下手机,屏幕这头的我看不清她的脸,只听到她带着浓重鼻音的声音:“再这样下去,你就不害怕没有妈妈吗!”

 

我又慌又气:“你怎么这样威胁我!“

 

第三天,母亲说她要“忍住眼泪”,让我陪她去外面走走。她带着口罩出了门,没走两步,在小路边的台子上坐下,眼泪直往外冒。

 

“我怎么这么罪恶,这么失败啊,“她痛诉着,”落得这个下场。“

 

“这不是你的错,你现在得了抑郁症。”我说。

 

“我这么命苦,怎么可能得那种富贵病!”





成年以后,我对母亲挂在嘴边的“命苦”感到厌烦。我时常告诉她,比她命更苦的人多了去了。母亲有房子住,虽然不富裕,但不缺吃少穿,她并不符合我对“命苦“的底层人民的想象。她最大的苦楚是没有丈夫,以及孩子不在身边。她的痛苦与我“新时代独立女性”的自我标榜是如此相斥,我曾放出豪言:不结婚、不生孩子,我相信女性一个人可以过得很好,比结婚生孩子更好。我拒绝肯定母亲的痛苦,这份痛苦会消弱我对自我的定义。

 

印象里,我并不总是这样冷酷。

 

三岁那年(也可能是四岁),我离开母亲,到深圳和父亲及祖父母一起生活。爷爷后来回忆,那时他每天都会背着我上下楼,因为我“要爷爷背”。老人的宠爱无法减轻我对母亲的依恋,我经常哭着闹着要找妈妈,一旦电话接通,就噙着眼泪反复问:“妈妈什么时候来接我。“紧接着又是一通嚎哭。

 

母亲真的来了。她与我身处同一个时空的同一个公寓,这让我欣喜若狂。晚上母亲用厕所时,我会跟着她并守在卫生间门口,我害怕“妈妈不要我了”,趁着夜色丢下我一个人回西安。

 

我如愿以偿地回到了西安,一口气待到了九岁。后来我才知道,母亲当年与父亲吵得厉害,怀着我从深圳回了西安。再次去深圳,除了接我,她还和父亲正式办理了离婚手续。

 

九岁那年,母亲成全了父亲的愿望,让我到深圳和他住。刚到深圳的第一个学期,我的作文本上泪迹斑斑,写满了对母亲的想念。母亲在电话里说她“心如刀割”,我也在作文里写下:妈妈不在身边,我心如刀割。惹得班主任语文老师的字迹也模糊了。

 

父亲工作很忙,有时半夜才回家,我就央求负责做晚饭的阿姨留下来陪我看电视,校车上放的僵尸电影让我极度害怕一个人待着。繁忙的父亲管不了我的学业,有那么一段时间,我连作业也懒得写,每天放学回家连看四个小时电视。哪怕父亲在家,我也从不理会他的训斥。我已经不再哭着要妈妈了。

 

我的无法无天传到了母亲那儿,她意识到父亲根本管不住我。在深圳住了一年半以后,我又回到了西安。

 

第三次离开母亲,是在十四岁。我转学去深圳继续学业,然后于高二那年出国。此后,我一次次地回西安看母亲,又一次次地离开她。

 

我曾经问过她,当初为什么要让我去深圳。

 

“我不会只想着自己,自私地把你留在身边。”母亲说。

 

她大概不曾想到,自己一手带大的独生女儿,大学毕业后定居纽约,却一而再再而三地推迟母女团聚的机会。从前,每次她说起希望与我共同生活,我都告诉她:我的工作不稳定,我没有准备好。

 

“好吧。“她颓然地说,”你还小,我不想成为你的负担。”



 


母亲连续哭了几天之后,我在上班路上给小陆发消息,说我打算下半年让母亲搬过来。我从公交车的窗户往外望,纽约的二月阴晴不定,阳光掠过浅灰色的天空扑下来。小陆笃定的文字传了过来,“我支持你所有的决定”。她也赞同我们搬到更大的房子里,让家人有各自独立的空间。

 

如今,小陆坐在沙发上,脸上充满委屈。

 

“去医院,你敢告诉你妈吗?"

 

我还沉浸在她之前的那句话里,心有余悸地问:“你说‘我们没法在同一个空间里生活’,是因为我要去医院,还是指以后都没法一起生活了?”

 

她红着眼睛说,只是去医院这件事。

 

我心里面缓和了。接着絮絮叨叨地问:“那你要搬去哪?你的朋友里谁家可以借住?还是你要去住酒店,酒店要花钱,也没有厨房,那你吃什么?”

 

“这个之后再想办法。”小陆简短地说,然后陷入沉默里。

 

她在沙发上坐了一会,又进了房间。我胡乱刷着手机上的网页,心神不定地挨了几分钟,忍不住去看她。房间里黑乎乎的,她侧躺着,我俯下身,看见她的泪珠子正安静地往外淌。我脱了鞋,偎在她身后躺下。“你不同意的话我就不去医院,好不好?“

 

小陆点了点头,一声不吭的。

 

“还有别的捐口罩的方法,我微信群里有个人,她有募捐的渠道。“我拿了张纸巾,边给她擦眼泪边说。

 

我们在黑暗中躺着,像两块有心事的石头。小陆开口了:“等你妈来了,我要告诉她。”她的声音闷闷的,好像还怄着气。“告诉她你要去医院,之前还去跳舞,还去聚餐,胆子大得很。“

 

我不由地嘿嘿笑起来。原来她还在为之前的事情记仇!



 


小陆是我第一个正式交往的女朋友。四年前,我从美国中部的大学毕业后来到纽约,刚来的第一年里,我断断续续地和女人也和男人约会过。我并不想恋爱,一次次的约会都不了了之。接下来的两年时间,我几乎完全对性和亲密关系失去兴趣,和朋友笑称自己成了“无性恋”。我向父母宣布:我不想找对象,不打算结婚,四十岁考虑领养孩子。父亲听罢摇了摇头,温和地说:“行吧。”母亲更是不敢说任何严厉的话。我想,他们大概是不想引发争吵,又或者,是盼望时间可以改变我。

 

我确实变了。去年初,我在手机上下载了好几个同性交友软件,我想认识“蕾丝边”们,我感到自己与同性亲近的渴望被压抑了太久。意识到自己无法对男性投入情感后,我第一次认真考虑向父母“出柜”。

 

去年春节期间,我怀着心事飞回西安,与外婆和母亲一起庆祝新年。那天,我们三代人都坐在客厅,外婆说起她和外公的婚姻,突然站起身,隔着几步路的距离对我高声道:“你年纪小不懂,但是我给你说,我这一辈子,被男人害惨了!”

 

母亲急忙打断了她,叫道:“说什么呢!”

 

外婆对我的教导被迫中断,母亲有些慌乱地转移了话题。多年来,外婆和母亲不顺利的婚姻让她们俩辗转反侧,日夜思索后得出了不同的结论:外婆认为一切都是外公的错,害她被锁在婚姻的囚牢里备受折磨;母亲则肯定是自己的无能掩埋了幸福的可能,全部都是她咎由自取。面对我的“不婚宣言”,母亲没抗议什么,只是担心如果不生个孩子,等着我的将是悲惨的晚年生活。

 

和母亲谈话时,我总是忍不住猜测,关于我的性取向,她是不是已经知道了什么?

 

毕竟,对那些让我羞于启齿的事,母亲向来洞察力惊人。

 

我读学前班时,有一天放学路上,母亲问我脸怎么了。我把头埋得很低,小声地告诉她,班上的男生老是亲我。母亲明显生气了。记忆里那天的落日很耀眼,回家的路上铺满了金色的光,我盯着自己的脚不敢看她。她抓着我的手说,除了妈妈和爸爸,别人不能亲你。她的话极大地宽慰了六岁的我无法言说的羞耻感,那一刻,我觉得很安全。

 

读大一时,我论文写不出来,一连两个星期没有联系母亲。当她终于和我说上话,她脱口而出:“你是不是怀孕了?”得到否定的回答后,母亲说希望不管发生什么事,我都能告诉她。

 

再次见面的暑假,母亲试图对我进行性教育,但她显然没有事先练习,尴尬着没说出什么来。“我没有什么‘处女情结’。”她最后说。我愣着不知道该如何回应,我们匆匆结束了这个不到十分钟的对谈。

 

去年回家,我曾试探着对母亲说:某明星好像是同性恋。”母亲吃了一惊:“怎么可能!”顷刻间,我犹豫了,我担心说出自己的性取向,会像捣毁房屋的承重梁那样,抽筋扒骨地撕裂我和母亲的关系。对着曾经无话不谈的母亲,我还是没有“出柜”。

 




从国内回到纽约后,在东村一家常年排队的昏暗酒吧里,我告诉好友们:我要找女朋友,请给我介绍。好基友彼得惊讶地说:“你真的变了!”彼得当时也是单身,我们喝着甜腻的鸡尾酒,幻想着未曾谋面的爱情。仅仅两周之后,彼得开始与小天交往,而我遇到了小陆。

 

春夏之交的夜晚,我在交友软件上发现了她,清秀的模样看不出年纪,脸上有腼腆的笑。第二天早晨,她在软件上向我打了声招呼。我们的聊天起源于电影,她对我所在的电影行业很好奇。“我也想拍一部电影。”小陆说。当天,我们约在中城的一家日料店吃晚餐,我记得自己点了腌萝卜沙拉和啤酒。很快我意识到,小陆不吃萝卜——她看着我一个人吃完了一整份腌萝卜,自始至终笑意盈盈。当我抬起头看她时,她脸色泛红,眼睛微垂下来,露出害羞的神色。而她明明比我大十岁。真是一个可爱的人,我想。

 

夏天的空气一天天变黏稠了,每到周末,我和小陆总会牵着手从纽约闷热的地铁站里挤出来,前往各种餐厅、剧院或者电影院,她白皙小巧的脸总是不自觉地笑起来。沉浸在恋爱中的我宛如一个泡腾片被投进了水杯中,每一根神经都快乐地叫嚣着,狂喜在体内不断涨大,再透过毛孔滲出来。认识不足一个月,我迫不及待地带小陆见了四位好友,彼得是其中之一。

 

介绍小陆与他认识后,我得意地给彼得发消息:“我女朋友是不是很可爱。“接着又满怀希望地写道:“如果一切顺利的话,我们应该明年一起回国见家人吧。”

 

2020如期而至——和“顺利”没什么关系。我和小陆的回国计划被无限期推迟,“出柜”计划也不复存在。3月4号,彼得和小天邀请我们去他们家吃火锅。彼得原先回国过年,没想到瘟疫爆发,为了回纽约,不得不在墨西哥的Airbnb住了14天才入境。我一边啃着热腾腾的羊蝎子,一边问起了彼得回国后和他父亲的相处情况。彼得三年前向父亲出柜,他父亲的反应很理性,并告诉他“不要让你妈知道”。彼得说:“每次我妈提起找女朋友,我就什么都不说,看着我爸,我爸也什么都不说。”父子俩单独相处时,彼得问他父亲,打算什么时候和母亲坦白。他父亲说:“再等等吧,再等等。”

 

我告诉彼得,或许要等到母亲来纽约后,再向她“出柜”。“要是她知道以后情绪不稳定,出什么事,我不在身边就麻烦了。”

 

那顿晚餐在我的记忆里,充满了火锅的愉快香气。羊蝎子肉汁充沛,我忙着咀嚼,还不忘和彼得天南海北地聊天。小天安静地坐着,他比彼得小五岁,可他身上那种静谧的气质,让他显得沉着、令人心安。在彼得小小的公寓里,我们四个人坐拥着包容和友爱的空间,这种被接纳的安全感,就像佛祖的莲花宝座,一旦坐下,就能拥有金刚不坏的灵魂和躯体。

 

这是迄今为止,我和彼得在2020年唯一的会面。3月16号起,纽约州、新泽西州、和康乃狄克州的餐厅和酒吧限制堂吃,只提供外卖和带走,夜店、电影院和音乐厅等娱乐场所暂停营业。我和小陆开始了双双待业的居家隔离,并持续至今。

 




三月中旬,国内的封锁在慢慢解除,小餐馆最先恢复营业,母亲可以在露天的摊位上吃饭了。

 

也许是每天与我的跨洋通话起了效果,又或者是因为可以外出散步了,母亲的情绪在一天天转好。“昨天本来想哭的,忍住了。”她说,“现在鼓起勇气,准备出门。”

 

她一边用耳机和我讲话,一边上了公交车,打算去城墙角和别人一起晨练。“口罩戴上!”一声吼叫透过耳机传过来。母亲朝后望了一眼,赶紧把挂在一只耳朵上的口罩戴好。

 

“忙着和你讲话,口罩都忘了戴了。”她讪笑着,“什么时候才能见到我的女儿啊,想死你了。”

 

“我也想妈妈。”我说。

 

这是实话。母亲哭得厉害的那些天,我考虑过要不要飞回国陪她。我们已经一年没见,在绝望中独自隔离的母亲比以往任何时刻都更需要我。可我该怎么告诉她自己的“双面生活”?怎么告诉她我不光有了同性恋人,我们已经同居,并且计划共同生活下去?

 

我并没有回国,而是留在了纽约。

 

隔离开始后,我和小陆买了PS4游戏机,希望杀死无聊和时间。没有收入,我们已暂缓支付四月房租,好在超市货源充足,不用为食物发愁。我的作息很快乱得一塌糊涂,常常挨到早上六、七点才睡,然后在下午三点以后醒来。我没有了看电影的耐心和兴致,也不再时刻关注新闻里纽约的惨烈境况,每天仍然与母亲雷打不动的通话。“把我担心的,”她说,“你可千万不要出门呀!”

 

我想起大学毕业前夕,习惯性拖延让我的论文进度大幅落后,我整日整夜地呆坐在房间里,焦虑得下巴和脸颊上冒出又红又肿的大痘。闭门不出的日子里,我常常一整天只与母亲一个人说话,我不记得她在手机那头说了些什么,想不起来她是怎样安慰了我,但她声音的温度是真切的。凌晨以后,我会走出宿舍,沿着无人的街道走到学校后面的公园边上。我会朝着深夜里的树林子和草地大喊几声,树林子和草地不为所动,虫子也都沉默着,彷佛刚刚那声大喊从来没有发生。一声又一声,我的叫喊被黑夜中站立着的大树吸纳了。

 

无法入眠的夜里,我想起多年来,我和母亲的相互守望。想起我们隔着重山复水,对彼此伸出手去。

 

我和小陆手牵着手躺在黑暗里。她忽然轻轻握了我一下。她已经睡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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